馬君武是中國近代學者、教育家和政治活動家。當年中國學術界有“三馬”,即指馬敘倫、馬浮、馬君武是也。其中馬敘倫、馬君武皆在政治舞臺上擔任過重要職務,馬浮則為單純的學者。
馬君武是中國留德學生第一個取得科學博士學位者。這位留德工學博士,精通英、日、德、法等數國文字,又寫得一手好詩。曾用舊詩格律譯拜倫、歌德、席勒等人的詩篇,編譯了《德華字典》 等書。他還是第一個翻譯并出版達爾文 《物種起源》 的中國人。其時,有人開玩笑說,“馬君武”對上“達爾文”,真是一副絕世好聯。
老實說,馬君武在政治上是沒有多大成就的,他的成就主要在文學與教育上。他后半生致力于科學教育事業,先后任上海大夏大學、北京工業大學、上海中國公學校長。1927年,應廣西省政府之邀在梧州創辦廣西大學,任校長。在任期間,辛勤規劃操持,聘請有才識之士和進步學者任教,提倡科學研究,作出了一定貢獻。
馬君武的舊體詩寫得極好,但他卻不是詩人,是則為他的政治、論學之名所掩,詩名反而不彰也。“九·一八”事變發生后,他堅主抗日,激于愛國義憤,寫了 《哀沈陽》 詩兩首,傳頌一時。“趙四風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正當行。”詩描寫得雖然很深刻,但所言均非史實,曾使張學良、胡蝶、朱五 (朱湄筠) 蒙受不白之冤。
據1952年鍾堯鋒在香港訪問胡蝶時說:“我當然不會錯過她與張少帥的那一段莫須有的傳聞,她笑得比較大聲說:中國人有句俗話:‘譽之所至,謗亦隨之,張少帥是高亦矮?是胖抑瘦?至今沒有見過。……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她談這件事堅定而微哂的神情,后來她還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現在執筆時余音仍縈繞耳際。”
與“義女”小金鳳的往事
倒是馬君武晚年有一段風流韻事,較張少帥與胡蝶間莫須有之事,更為轟動。只是當時時值抗戰艱苦之期,前方戰報較之后方的名士風流,更為重要得多,因此廣西文人嘲諷馬君武的詩,就遠不如馬君武嘲諷張少帥的 《哀沈陽》 詩流傳得廣了。鍾堯鋒說他當年役桂林軍次,親歷其境,因此順便告訴一代影后。而胡蝶對他這段描述,一直凝神諦聽,講完后她特別站起來緊握鍾堯鋒的手,感謝這得來不易的雪泥鴻爪,而且用筆記下那首詩,過幾天她還親筆寫信向他致謝并附一張全家福照片。
鍾堯鋒對胡蝶所說的事,是馬君武與小金鳳的一段往事。據筆者查考確是真有其事,連香港武俠名家梁羽生都寫過方塊雜文。
根據關國煊的資料說,小金鳳原名尹素貞,后改名為尹羲。祖籍廣西桂林。生于1920年,自幼家貧,父親任職酒家,酒家附設戲班,尹羲每日看戲,漸漸對桂劇發生興趣。十歲入“小金科班”拜老藝人袁潤榮為師,始學小生,兩年后改學青衣、花旦,十一歲即登臺獻藝,在桂林火神廟演出 《雙陽追夫》 (又名《狄青趕夫》),初露頭角,其后隨“小金科班”演出于桂、湘交界的平樂、八步等地,攀山越嶺,作流動演出,被稱為穿山班。1936年,年十七,在桂林南華戲院于 《虹霓關》 中客串飾演東方氏一角,引起轟動,跟著又客串演出 《張繡殺嬸》,更為轟動,戲院老板鉆天王邀小金鳳搭班,從此聲名大噪,與如意珠 (謝玉君)、金小梅、小飛燕齊名,被譽為“桂劇四大名旦”。桂系將領白崇禧的兒子、名作家白先勇在他的小說 《花橋榮記》中就這么寫道:“以前在桂林,我是個大戲迷,小金鳳、七歲紅他們唱戲,我天天都去看的。”又說小金鳳“那出 《回窯》 把人的心都給唱了出來”。白先勇還感嘆道:“幾時再能聽小金鳳唱出戲就好了。”
而對于白崇禧、歐陽予倩,小金鳳晚年有文章說,1937年八月四日白崇禧從桂林飛往南京,著名戲劇家洪深帶著李濟深和馮玉祥兩位將軍的親筆信求見。信的內容是推薦歐陽予倩和上海救亡演劇二隊到桂林和廣西的部隊從事戲劇宣傳工作。白崇禧看信后大喜,叫他的機要秘書謝作為打長途電話告訴正在桂林的李宗仁,征得李宗仁的同意,演劇二隊到李宗仁指揮的第五戰區工作。謝作為又代表白崇禧致電廣西省主席黃旭初,以廣西省政府顧問馬君武的名義出面,邀請歐陽予倩從上海來桂林幫助改革桂劇。歐陽予倩接到馬君武的電請后,于1938年四月十二日離開上海,乘船轉道香港經梧州、柳州到桂林,從事桂劇改革達七年之久。小金鳳特別強調說,如果沒有白崇禧的支持和幫助,抗戰時期的桂劇改革是很難想象的。
小金鳳說:“以改革桂劇為宗旨的廣西戲劇改進會 (又稱桂劇改進會),由名人組成股東,白夫人 (案:白崇禧夫人—— 馬佩璋) 也是股東之一。”另外一位股東則是馬君武。
小金鳳聲、色、藝俱佳,馬君武最為欣賞,以廣西大學校長之尊將其收為干女兒,并發動桂林各大眾傳播媒體大事宣傳,還舉行什么票選“藝壇狀元”。以馬君武在當地的名望和影響力,當然是小金鳳獨占鰲頭,于是乎紅透南中國半邊天。每夜馬君武必至戲院,還邀一些名流同好,坐于臺前第一排,大力捧場,小金鳳對這位“干爹”感恩圖報,在臺上演出時的眼神,率多描掃她的“干爹”,于是也有騷人墨客“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仿效他當年嘲諷張學良一樣,寫了詩來諷諭他,詩云:
詞賦功名恨影過,
英雄垂暮意如何?
風流契女多情甚,
頻向廂房送眼波。
馬君武聞之,一笑置之,不以為忤。
又馬君武出任廣西省長時,廣西省當局在桂林湖濱路建了一幢洋房送給他。黃旭初并在房門額上書有“以彰有德”四個大字。馬君武自己寫了一幅對聯,聯曰:
種樹如培佳子弟,
卜居恰對好湖山。
據說有人影射嘲諷他與義女的關系不尋常,便跟他開個玩笑,把對聯改了。在上下聯各添加四字,變成上聯:春滿梨園,種樹如培佳子弟;下聯:云生巫峽,卜居恰對好湖山。所謂“春滿梨園”,當指他和小金鳳之事;所謂“云生巫峽”,則以馬君武的洋房正遙對城外的“特別區”(當年廣西當局所指定之妓館名稱)也。妙的是橫額“以彰有德”的“有”字中間的兩橫被涂去,“有”字變為“冇”字 (粵語“沒有”之意)。聽說馬君武見了也為之大笑,連忙教人涂去與改正,但這一韻事已傳遍桂林城了。
1938年七月,國民參政會在湖北漢口舉行一屆一次大會,馬君武離桂赴漢出席,深以一日不見義女為苦,在火車上寫七絕一首給小金鳳,詩云:
百看不厭古時裝,
剛健婀娜兩擅長;
為使夢魂能見汝,
倚車酣睡過衡陽。
情真意切,頗為感人,但他與義女的關系卻也引來了非議。
1940年,馬君武因胃病逝世于廣西,義女小金鳳撫棺痛哭,如喪生父,并挽以聯云:
撫我若親生,慈父心腸,大人風度;
現身而說法,桃花舊恨,木蘭新辭。
從此離開舞臺生涯,以報知音,不少人為小金鳳的真情感動。小金鳳尹羲后來積極從事桂劇藝術的教育工作,1972年轉入廣西藝術學校進行教學,先后兼任校長和名譽校長,培養出大批的桂劇新人。2004年3月25日病逝于廣西南寧,享年84歲。
情鐘富家女張竹君
其實馬君武在少年時期就留下不少風流韻事。1901年秋,他在廣州英文夜館任教期間,有廣州富家女張竹君,小時候在教會女校讀書,光緒二十五年 (1899年) 畢業于廣州博濟醫院醫科班 (中山醫學院前身),在廣州行醫濟世。張竹君是基督徒,又是愛國主義者,常在福音堂講道,更定期舉辦演說會、討論會,傳播新知,闡述時事。當時經常來聚會的有胡漢民、馬君武、盧少歧、宋通儒、程子儀、周自齊、王亦鶴、張蒿云等人。
馬君武去福音堂聽道,對張竹君的偉論非常佩服,從此每逢張竹君講道,馬君武必往“捧場”。久之兩人漸熟,馬君武時露愛慕之意;但張竹君早已和東莞富紳盧賓歧的兒子盧少歧過從甚密,盧少歧儼然以戀人待之,今見馬君武有問鼎之意,幾欲揮以老拳。而馬君武在對張竹君百般暗示都得不到明確回答的情況下,便用法文寫了一封求婚信,詞藻典雅,情詞純摯,使張竹君看了感動不已,終于張竹君給馬君武回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希望馬君武多為國家社會盡些力量,一旦結婚以后,不但為家務所累,也將受兒女牽纏,所以婚姻問題,暫時不要作考慮!
馬君武經此打擊,黯然離開廣州而遠走南洋,后來追隨孫中山到了日本,可馬君武總記著張竹君的好處,不能忘情于她,曾以“馬貴公”的筆名在1902年的 《新民叢報》上寫了一篇 《女士張竹君傳》 稱她是“中國之女豪杰”,文末附贈竹君詩二首:
其一
淪胥種國悲貞德,
破碎山河識令南。
莫怪初逢便傾倒,
英雄巾幗古來難!
其二
推闡耶仁療孔疾,
娉婷亞魄寄歐魂。
女權波浪兼天涌,
獨立神州樹一軍。
張竹君是中國第一位女西醫,她創辦的禔福、南福兩醫院是中國人最早創辦的西醫院;她首開中國婦女登臺講演之風,倡立演說會,“指論時事,慷慨國艱”,名噪當時。張竹君一生致力于女權運動,終身未嫁。“一·二八”和“八·一三”淞滬戰爭中,雖年事已高,但她仍積極參與救傷工作。上海淪陷后,張竹君除任教婦產學校外,偶爾也為人治病,后息影家園,安度晚年。
為“羽衣女士”所捉弄
而馬君武在日本京都帝國大學留學期間,另有一段被戲弄的“艷事”傳出,當時他是個窮學生,經常要靠賣文貼補生活,因此常為保皇黨所辦的 《新民叢報》 寫些文章。而這刊物因拖欠稿費,許多作者就不投稿了,以致常鬧稿荒,這使主編梁啟超頭痛不已。
梁啟超有個同學叫羅普 (孝高),也在 《新民叢報》 社里,便向他獻計道:“馬君武近來不常來稿,必是見我們發不出稿費了,待我耍他一下,不怕他不源源投稿。”梁啟超問他計將焉出?他便附在梁啟超耳邊,如此這般,梁啟超拍手稱妙,叫他立即照做。
其時馬君武正是二十一、二歲的青年,感情豐富,羅孝高便利用青年人的心理,化名為“羽衣女士”,大寫艷體詩及小說,刊在 《新民叢報》,梁啟超又用編者名義,在作品后加上按語:“羽衣女士,為廣東順德人,才貌雙絕,中英文皆有極深造詣,現在香港某女校執教,本報承其惠稿,至為榮幸,經承其垂允為本報特約撰述,今后女士大作,將源源在本報發表。”
馬君武讀這羽衣女士的詩,覺得很好,以為是個才女,居然為之傾倒。一天,見著羅孝高,便問:“那個羽衣女士的作品寫得很好,不曉得模樣怎樣?”羅孝高道:“靚得很!難得的才貌雙全。”馬君武不信:“你怎么知道?難道你見過她不成?”羅孝高哈哈大笑道:“怎么不知?她就是我的表妹呀!我不知誰知?”邊說邊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羽衣女士來函,說:“她呀,不久就要來日本留學了,不信你看!”馬君武看了信,看得暈陶陶的,便說:“她到之后,請你給我介紹,如何?”
羅孝高心里竊喜,這回你可上鉤了!便道:“她暑假后才能來,算算還有三四個月呢。她讀過你的文章,嘆為天才,曾問起你的身世,如果你愿意,我可先介紹你們通信,你可以先贈她幾首詩,登在報上,她一定很高興,從此魚雁常通,先建立了友誼,然后我這紅娘才做得容易呢。”馬君武大喜,立即作詩,加以通信。羽衣女士回信,對馬君武大灌迷魂湯,還再三叮囑他,要時時寫稿登在《新民叢報》上,以便拜讀。馬君武奉命為謹,日夜拼命作詩文,源源送往發表。
如是者過了幾個月,《新民叢報》 不愁稿荒,而馬君武的腦汁卻荒了,便向羅孝高追問:“你那位表妹,為何姍姍其來遲呀?”羅孝高沒法,只好騙說:“快了,快了,下月初她就要搭東京丸到橫濱了,到時候我們一起去接船,怎樣?”馬君武信以為真,屆期一打聽,東京丸已定期開抵橫濱,便逼著孝高同往,孝高不得不硬著頭皮同赴橫濱,覷個便,偷乘下一班車溜回東京。馬君武在碼頭上望穿秋水,找羅孝高不到,以為他把表妹接走了;即趕回東京,深夜去敲羅孝高的門,說他把羽衣女士藏起來了,不讓相見。羅孝高再也撒不出謊來,只好默不作聲,一任他發脾氣,馬君武賴著不走,把羅孝高弄得沒法子,只得把實情說出,連連作揖道:“請你原諒,羽衣女士正是不才在下也!”馬君武無端被他哄了幾個月,氣極敗壞地大罵他們混賬王八羔子,拿出口袋里寫好的歡迎羽衣女士的詩箋,撕了個粉碎,還啐了幾聲,憤然離去。自然,以后 《新民叢報》 再也看不到馬君武的大作了。
不二日,這一段艷事傳遍東京,平江不肖生向愷然嘗摭之入其小說 《留東外史》,加油添醋,渲染一番。另劉禺生的 《世載堂雜憶》 中亦有 《馬君武受紿》 一節,記載此事。
梁啟超還作詩兩首,對馬君武極盡調謔戲弄。原詩題為 《題東歐女豪杰代羽衣女士》:
磊磊奇情一萬絲,
為誰吞恨到蛾眉?
天心豈厭玄黃血,
人事難平黑白棋;
秋老寒云盤健鶻,
春深叢莽殪神蠄;
可憐博浪過來客,
不到沙丘不自知。
天女天花悟后身,
去來說果后談因;
多情錦瑟應憐我,
無量金針式度人;
但有馬蹄懲往轍,
應無龍血灑前塵;
勞勞歌哭誰能見,
空對西風淚滿巾。
看來曾痛斥少帥張學良好色誤國的馬君武,不獨有偶,早年及晚年也曾因風流韻事,屢被他人嘲諷。
(選自《重數民國往事—— 從傅斯年到梅蘭芳》/蔡登山 著/中華書局/ 2017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