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中儀
浮浮沉沉沈醉與莫耶
原國民黨軍統少將沈醉有著傳奇的一生。他18歲加入復興社特務處,28歲即升為軍統局少將處長。1949年12月,他以國防部云南區專員兼保密局云南省站少將站長的身份,迫于情勢加入云南省主席盧漢發動的起義:然而,當云南解放后,他又被當作“要犯”而投入監獄。以后,沈醉又被以“戰犯”的身份轉入重慶“白公館”、北京“功德林”等地關押,接受改造。1960年11月,沈醉獲得“特赦”,恢復自由,并任全國政協文史專員。“文革”期間,1967年11月,沈醉再次被關入北京“秦城監獄”。1972年11月,沈醉被釋放。1979年春,沈醉獲得徹底平反,被恢復“起義將領”的身份,并歷任多屆全國政協委員,享受副部級待遇。1996年3月18日,沈醉因患結腸癌逝世,享年82歲,其骨灰被安葬于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
沈醉的一生跌宕起伏,既有過“一帆風順、春風得意”的時候,又有過“灰頭土臉、敗走麥城”的階段。早年,他追隨一代梟雄、大特務頭子、軍統局副局長戴笠,效忠于蔣家王朝。憑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和殘害革命志士的手段,其深獲“戴老板”的賞識,從而得以“平步青云”。當其被即將起義的盧漢軟禁時,其深知“識時務者為俊杰”的道理,作出了正確的選擇,命令部下放下武器接受起義。在“戰犯管理所”的11年改造中,沈醉才真正認識到自己當年對人民所犯下的罪行,充分認識到共產黨對他這樣“十惡不赦”的戰犯是寬宏大量的。因此他自覺地接受改造,從而獲得新生。
關于沈醉一生中的婚戀史,我們可從1983年,由沈醉口述、其身邊的小女兒沈美娟整理出版的 《我這三十年》 一書中知曉,他曾經有過兩段婚史。
沈醉的原配夫人粟燕萍,是沈醉任軍統臨澧特訓班教官時的學生。1938年,18歲的粟燕萍嫁給沈醉,11年中共生育了五女一男六個孩子。1949年,沈醉將其一家老小送往香港。上世紀50年代初,當粟誤悉沈醉已不在人世時,為了生存不得已改嫁他人。
沈醉的續配夫人杜雪潔,原是天主教修女,后為醫院護士。1965年,已是40歲的杜雪潔與沈醉結婚,兩人未曾生育,相伴終老。
然而,1987年同樣由沈醉口述、沈美娟整理出版的 《魔窟生涯》 一書中有了變化,增加了沈醉在與粟燕萍結婚前,他還有一位叫“白云”的初戀女友。該書還講述了沈醉與這位“白云”小姐是如何從相識到相戀的,然而最終“白云”離他而去,奔赴延安。
2001年,在沈美娟撰寫的 《我的父親沈醉》 一書中,披露了“白云”乃是使用的化名。并說明,當年是出于不影響當事人聲譽的考慮,在 《魔窟生涯》 一書中不僅隱去其真實的姓名,同時還隱去了沈醉曾與“她”同居了近3年,并有過一個孩子的真實往事。
原來,沈醉的初戀女友真名叫“莫耶”。或許,人們對“莫耶”這個名字有點陌生。然而,提到歌曲《延安頌》,人們就非常熟悉了。這首大氣磅礴的歌曲創作于1938春,詞作者就是莫耶。
“莫耶”的出現,無疑給沈醉的人生增添了更多的傳奇色彩。
沈醉,字叔逸,號滄海,祖籍江蘇揚州,1914年6月3日生于湖南湘潭。祖父沈德仁,以販私鹽而發家。到了父親沈俊卿時,家道已中落。
沈醉幼年在家鄉上私塾,15歲考上長沙輔仁中學。初中尚未畢業時,1931年“九一八”事變,因沈醉帶頭組織上街游行而被學校開除。
為了謀求出路,18歲的沈醉于1932年秋獨往上海,投奔任復興社特務處 (軍統的前身) 上海特區區長的姐夫余樂醒,擔任交通聯絡員。
沈醉儀表堂堂、機敏過人,自幼學過南拳,且身手不凡。故被復興社特務處處長戴笠所賞識,1933年被提拔任上海法租界情報組組長。為了掩護自己干特工的秘密身份,沈醉化名“陳倉”,并假借“湖南湘光通訊社駐滬辦事處”的記者身份出現在公眾場合,到了1934年底,沈醉又增加了擔任“淞滬警備司令部偵查大隊少校行動組組長”的公開身份。
由于沈醉忠心耿耿地為戴笠賣命,在抓捕、迫害中共地下組織和進步人士中屢出“成績”,逐步成為戴笠的親信,“事業”上可謂是“順風順水”。
莫耶原名陳淑媛、陳爰,常用筆名白冰、陳白冰等,祖籍福建安溪,1918年2月6日生于原籍。
祖父陳綱尚為旅緬華僑,建筑商。祖母馬爾樹系緬甸人,故而陳爰身上有著1/4的緬甸混血。1907年全家回國定居。
父親陳錚,曾任地方民軍少將旅長、縣長、海軍陸戰隊團長,1932年任地方民團總隊長。陳爰自幼聰慧好學,當年隨父移居廈門鼓浪嶼,就讀于慈勤女中。陳爰才華橫溢,14歲時就在 《廈門日報》上發表了她的習作散文 《我的故鄉》。
1933年6月起,陳爰的詩歌、散文、劇本等屢屢出現在上海 《女子月刊》 等報刊上。從陳爰的文章中,不難看出她成熟老到的文筆和激進的思想。次年,陳爰與同學創辦進步刊物 《火星》,在創刊號上發表了陳爰的小說 《黃包車夫》。被其父陳錚發現后,父女兩人因此發生激烈爭吵,加上陳爰對其父拋棄自己母親,另娶姨太太的做法極度不滿。于是,陳爰決心擺脫封建家庭,追求獨立而光明的新女性生活。在祖母和母親的幫助下,陳爰前往上海,投奔她曾經多次投過稿的 《女子月刊》 雜志社。
《女子月刊》 雜志是由商務印書館編輯、復旦及暨南大學教授姚名達與夫人黃心勉所創辦,是一本追求婦女自由解放的進步刊物。此刻,已有4個孩子的黃心勉正罹患重病,迫切希望陳爰的加入。
1934年8月,陳爰來到位于上海康腦脫路 (今康定路)與延平路轉角太平坊附近的 《女子月刊》雜志社后,即被姚、黃聘為雜志社主編。
上海灘上一段“幸福”戀情
沈醉從小在母親的教誨下,學會謹慎做人。雖每月有300元大洋的收入,但其煙酒不沾,嫖賭不涉,在外人面前就是一“正人君子”。
因戴笠的關系,沈醉與陳錚有過一些交往,陳錚便托付沈醉幫助照料年僅16歲的女兒陳爰。于是,兩個年輕人得以相識。
陳爰中等身材,紅潤的圓臉,一對微凹而又黑又大的眼睛,顯得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而陳爰出眾的文學素養,更令沈醉為之折服。
沈醉因自小受曾是“南社”成員的母親影響,在唐詩宋詞方面也有些功底。加上沈醉同時具有“記者”和“軍人”的雙重身份,也令涉世不深的陳爰對這位年僅20歲的“少校”頗有好感。
由于有著共同的興趣愛好,一有空,兩人便相約一起打網球、聽音樂、看話劇、暢淡文學和詩詞……兩個年輕人因此迅速墜入愛河。
對于同時被丘比特箭射中的兩人來說并不對等。因 《女子月刊》 為進步刊物,早就是沈醉的盯防目標,因此沈醉對陳爰是知根知底,而陳爰根本不知道沈醉是特務的真實身份。
1935年春的一天,沈醉因抓捕一名中共地下黨人,從三樓頂摔下,左眼球被竹竿挑出。沈醉被部下急送醫院救治,戴笠特地請來著名的外國眼科醫生為沈醉手術。陳爰獲悉后,對沈醉說是安裝天線而不慎墜落的謊言深信不疑,便立即趕至醫院悉心照顧沈醉。當沈醉傷愈出院后,兩人終于走到了一起。
然而,沈醉母親羅群竭力反對兒子的這樁婚事。這位以三從四德為標準的老人,對追求自由進步、在外拋頭露面的新女性陳爰大為不滿。另外,戴笠認為陳爰思想激進,是個“危險分子”,故堅決不同意沈醉與陳爰結婚。
在熱戀中的年輕人面前,任何的反對往往都無濟于事,有時反倒會成為一種催化劑。最終,沈醉與陳爰不顧一切地開始秘密同居。第二年,陳爰在辣斐德路 (今復興中路) 的一家婦孺醫院里生下一男孩。
按照沈醉的想法,此時陳爰就應該在家做個全職太太。而陳爰堅決不同意,她表示,“如若不工作,寧可不結婚!”加上陳爰產后身體不佳,沈醉也只好將兒子交與自己一個姓蘇的部下妻子代為撫養。
1936年11月,陳爰返回福建安溪老家探親療養。
黃浦江畔一對情侶分道揚鑣
1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爆發,剛剛回到上海的陳爰立即加入“上海抗日救亡演劇第五隊”,進行抗戰宣傳。
此刻,沈醉也接到戴笠的命令,將率領一潛伏組秘密進入日本人集居的虹口區,收集日軍情報。臨行前,沈醉想對陳爰的生活做些安排,便打電話約陳爰去黃浦江邊,一個他們談情說愛時常去的地方。
兩人剛剛見面,陳爰的一番話令沈醉大吃一驚,“我們一起去延安吧!”沈醉立即表示堅決不同意,并竭力勸阻陳爰也不要去。見陳爰去意已決,萬般無奈的沈醉道出了他真實的身份。
陳爰與沈醉雖然平時在一些觀點認識上有著很大分歧,但令陳爰萬萬想不到的是,一個曾經與自己共同生活了近三年的親密戀人,竟然是個特務,一個迫害共產黨人的劊子手。
陳爰臉色蒼白,深深地嘆了口氣,喃喃地說:“想不到竟是這樣!”說完,扭頭就走,消失在茫茫人群中。
不久,沈醉得知陳爰已去了延安。無奈之下,只好將兒子送給那家人改做養子。多年后,沈醉將這個孩子送去讀航校,1949年這個孩子隨校去了臺灣,從此音信全無。
1938年夏,已任軍統臨澧特訓班教官的沈醉,通過在武漢的 《新華日報》 上刊登尋人啟事,經陳爰在 《女子月刊》 時的原同事趙清閣 (解放后任上海天馬電影廠編劇) 的幫助,與在延安的陳爰取得了聯系。陳爰在回信中告訴沈醉,他們的訂婚戒指以及所有沈醉送她的首飾均捐給了抗日團體,并表示對自己奔赴延安的行為絕不后悔。
沈醉與陳爰的書信來往被其姐夫發現后,沈醉被迫終止與陳爰的聯系,從此兩人斷絕交往、人各天涯。
奔赴延安一生崎嶇坎坷
1937年10月,陳爰隨演劇隊來到了向往已久的革命圣地延安。陳爰將自己的名字改為“莫耶(即莫邪)”,意思是做人就要像魯迅 《鑄劍》 書中描寫的那把鋒利寶劍。
莫耶在延安進入抗日軍政大學第三期學習,后轉入魯迅藝術學院學習。在以后的魯藝政審時,莫耶將“陳倉”的來信以及自己在上海時期的經歷材料,全部上交給了在魯藝任政治協理員的江青。“文革”期間,外調人員曾就此事向江青求證。因沈醉與江青當年在上海就曾相識,江青避諱涉及,故答復不知道莫耶此人。
1938年4月,莫耶在延安高漲的抗日熱情和根據地欣欣向上的氛圍下,揮筆寫下 《延安頌》 的歌詞:“夕陽輝耀著山頭的塔影,月色映照著河邊的流螢;春風吹遍了坦平的原野,群山結成了堅固的圍屏。啊!延安!你這莊嚴雄偉的古城,到處傳遍了抗戰的歌聲。……”后經鄭律成 (朝鮮人,后加入中國籍) 為之譜曲。這首歌誕生后,飽受贊譽,多年后被列入20世紀華人經典音樂。
當 《延安頌》 在為中央首長演出時,毛澤東首先起立為之鼓掌,周恩來也曾親自指揮過大家合唱這首歌曲。《延安頌》 很快傳遍了大江南北,大批革命青年唱著這首歌奔向延安,加入抗日救亡運動的洪流中。
1938年冬,莫耶隨八路軍120師師長賀龍奔赴晉綏抗日前線,任戰斗劇團編劇。在此,莫耶編寫了大量的歌劇、話劇,用文藝武器為抗戰作出貢獻。因此,被賀龍稱之為“120師最出色的女作家”。
1942年,莫耶創作發表的小說 《麗萍的煩惱》引起了軒然大波。這部以女知識青年與革命老干部的婚姻為主題,揭露根據地存在的婚戀問題以及官僚主義作風和不公平現象,引發爭議,莫耶也因此受到嚴格的審查和批判。
1948年,莫耶與同為 《戰斗報》 的戰友、編輯科長方唯若 (李克農上將的堂外甥) 結婚,并很快有了一雙兒女。
1950年,莫耶光榮地加入中國共產黨。夫妻兩人被調入 《人民軍隊報》,丈夫方唯若任總編,莫耶任副總編。
1955年,莫耶轉業到 《甘肅日報》 任常務副總編。次年,莫耶又因一篇批判官僚主義的文章而受到責難,并因此在“反右”運動中被劃成“右派”。
“文革”中,莫耶被定為“走資派、反革命分子”遭到關押。
粉碎“四人幫”后,莫耶得到徹底平反。1979年,年過花甲的莫耶當選為甘肅省文聯副主席。
煥發出第二春的莫耶重新拿起筆桿,夜以繼日地伏案創作。莫耶先后創作了 《春歸》 《青山夕照明》 等數篇小說,以及紀念彭德懷、賀龍的多篇回憶錄和散文、劇本等。
1986年5月7日,莫耶因心臟病不幸逝世,享年68歲。
“五十歲月倥傯為斬關猛士搖旗一曲延安頌歌今猶酣;任憑它雨驟風疾怎失卻眼底霞綺直到皓首凝霜死后已。”這幅方唯若為愛妻書寫的挽聯,是對莫耶生平的高度概括。
內心深處遲了半個世紀的道歉
1967年,蘭州軍區曾派人赴北京,找沈醉調查有關莫耶的歷史,此時沈醉方才得知莫耶就是當年的陳爰。沈醉的交代是:“我那時還不是軍統的人員,我與莫耶也只是朋友,沒有婚姻關系。”為了保護莫耶,沈醉巧妙地回應了外調人員。
那么莫耶是否知道沈醉就是當年的“陳倉”呢?晚年的莫耶曾對好友說過,她與沈醉當年婚戀不成,除了因兩人“道不同不相與謀”外,也曾受到沈醉母親的強烈反對。由此推測,莫耶應在1960年從報刊上見到過沈醉被特赦時的照片和介紹,或者是從外調人員口中得知的。
1947年秋,沈醉曾特地去過一次延安 (因戰略需要,中共中央曾于當年3月主動放棄延安),他此行唯一的目的就是想探尋一個答案:延安到底有何魅力,能導致10年前陳爰棄他而去?當然,除了寶塔山的雄偉外,最終沈醉也僅是看到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坡。就沈醉當時的信仰和追求而言,是不可能在延安找到問題答案的。
當年,沈醉除了對陳爰隱瞞了自己真實的姓名和身份外,單就其對陳爰的情感而言,應當說是誠摯的。正如沈醉在著作中所寫道:“在我內心最深處始終銘刻著她那可愛的身影,始終不得不欽佩她的人格和意志,不得不承認她是一位有膽有識的杰出女子。”
當沈醉得知莫耶去世時,便在日記中道出了自己的心聲:“40多年前的知心,一別之后竟成永決,而未能再見一面。一想到上海分手時的情景,禁不住老淚縱橫……”這是沈醉發自內心,對“陳爰”遲了半個世紀的真誠道歉。
沈醉與莫耶這對戀人由于當年政見與信仰的不同,最終勞燕分飛。分手后的兩人各自沿著不同的人生軌跡前行,晚年的沈醉與莫耶都各自度過了一段幸福的生活。
(選自《檔案春秋》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