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南九章


武強華
1978年9月生,甘肅張掖人。有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詩刊》《星星》《散文詩》等多種刊物,并入選多種詩歌選本。曾參加《人民文學》第三屆“新浪潮”詩會、詩刊社第31屆青春詩會。獲詩刊社2014年度“發現”新銳獎、《飛天》十年文學獎、首屆李杜詩歌獎等多種獎項,出版詩集《北緯38°》。張掖市甘州區作協副主席,現供職于甘州區財政局。
1河水在暗處流淌,拉卜楞寺在不遠處已經安睡。九月的夏河有一種莊嚴的清冷,空氣中仿佛本身就存在著低沉的力量。
夜一直在往下沉。街上太安靜了,燈光以外的天空漆黑一片。那黑用無形的手收攏著一切,光亮也越來越小,漸漸濃縮在一盞酥油燈的燈芯里。
深夜抵達的異鄉人,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兩個人的影子孤獨而鬼魅。
有一碗青稞酒就好了,可以御寒,也可以用來暢想——今夜整個街道、整個縣城,甚至整個甘南草原,都是我們恣意奔走的疆場。
2據說這是辯經的時間,但拉卜楞寺的辯經臺上一個人也沒有。
坐在僧侶們坐過的石板地面上曬太陽,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像酥油一樣在慢慢融化,流進那冰冷石塊的縫隙里,匍匐著,蜿蜒著,和泥土,和地底深處的草根浸溶在一起,使土地和草木也有了血液溫熱的氣息。
我可能也只是一本破舊的經書,風雨侵蝕,字跡模糊,在那些冰涼的石塊上等待慢慢晾干。
有僧來收,就讓他漫不經心地收進柜子里去,和一大堆古舊的書籍堆放在一起,在以后長久的日子里被束之高閣,落滿灰塵;
或者也被收書的僧人,讀到了兩行模糊的字跡,他懂了或者沒懂,也不遲疑,依然合起來收了去;
也許他用力過大,不小心撕裂了一角,缺了的那些就被留在石塊上,繼續經受風吹雨打,直到嵌入石塊,了無痕跡。
3寺旁,小小的房子散落在山坡上。
每一個小房子的屋頂上都坐著一個紅衣喇嘛。
早上十點鐘的太陽照著整片山坡,那些星星點點的紅驅散著高原九月的寒氣。
他們在念什么經?我們還未走近,什么也沒有聽到,他們就順著山坡小道像巖漿奔涌而下。
擦肩而過,老年的、中年的、青年的、幼年的紅衣喇嘛,看也不看我們一眼,轉眼間就消失在拉卜楞寺大殿的拐角處。
那些小房子的房頂比我的頭頂要低。彎腰低頭,就能從窄小的門里進去,進去了也只能盤腿坐在僅容一人打坐的土臺上。
沒有窗戶,沒有門板,什么也不關閉,敞開的世界,光線進出自由,無聲無息。
也許,在里面觀想打坐的人可以看見另一個世界的神。
但是,一個人坐在里面坐多久才能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一切?
假如有狐深夜來訪,能不能進得了這道敞開的門?
站在門口遲疑很久,我終究還是沒有走進這道門。
4進門之前,要脫了鞋子。
踩在石板地面上,徹骨的冰冷使身子因緊縮而保持了必要的虔誠。
小心翼翼地爬,從第一層開始,順著昏暗狹窄的樓梯,仿佛爬著刀梯,走在去另一個未知世界的路上。
昏暗的殿堂里,小小的酥油燈忽明忽暗,每一尊塑像都在自己的佛龕里安然靜視。
九層佛閣。
盡管我虔誠地沿著每一層四方形的閣樓赤腳躬行,從每一尊佛像的面前俯身而過,但在佛祖的眼里,卻仍然還只是一個匆匆的過客。
5九曲黃河,愁腸百結,又熬黃了一季秋草。
草原上靜靜流淌的河流如靜脈淺伏于皮膚之下,彎彎曲曲,纏繞著牦牛和羊群。
青黃的草場蔓延到天邊,蔓延到雪山。
黑色的牦牛成群地放逐在無邊的草場,群涌如天上燈盞。
羊群如白色的星辰點綴在青黃色的絨毯之上。
夕陽摻和著酥油,正在融化它們……
蒼天般闊大遼遠的寧靜,讓風禁不住輕輕哼起了牧歌。
6郎木寺還是去年的樣子,因為修建,顯得喧鬧、雜亂。
但夕陽下,她神圣的寧靜力量漸漸顯露出來。
小小的糍粑客棧只有我們兩人,木質的桌椅,溫暖的火爐,還有令人心動的《加州旅館》回蕩在耳際。
圍著火爐,讀書,喝酒。
灼熱的青稞酒順著喉嚨火辣辣地沖進胃腹,整個身子就像埋進了炭火,氤氳出熱氣。
月光很白,小鎮上的人們、山坡上的廟宇,以及山頂上的天葬臺都已經睡了,只有溪流一樣穿過鎮子的白龍江,潺潺的水聲徹夜不息。
7深秋,在甘南的某個小鎮上,凌晨某刻,一個叫阿桑的流浪漢在街邊醒來,突然看到自己的身體,一團火,正在熊熊燃燒。他嚇壞了。以后無論他躲到什么地方,醒來時都會看到周圍人們驚恐的眼睛。他筋疲力盡,快要瘋了,分不清自己是佛還是魔。每個晚上,他都想澆滅自己身體里的火,或者干脆殺死自己。這是藏人扎西講給我的故事。
在郎木寺的一間小客棧里,我講給舒聽。
這時正是深秋時節,只有我們兩個女人,圍著火爐。每人二兩青稞酒,躺在客棧小木屋的床上。趁著酒意,我們第一次說起那些欲望燒身的男人。
——他們,或者其中的一個,如果半夜醒來,看到身體里的火,會不會產生殺死自己的想法?
8扎尕那,應該是一個女人的名字。但他們叫它石頭城。
我不能說出骨頭里冰涼的痛感,也不能說出裝在心里無法表達的愛。
這兒居住著神,也一定居住著撩人心緒的巫。
我一旦在這兒停下來,也許就會有蠱順著涼涼的氣息進入我的血液。
今夜,我只想住進石頭的心里,并在夢里去見一個人,問問他:
等我們老了,是否可以相擁而眠在一副石頭的棺槨里?
9雨跑得比汽車更快。
在這石頭高于世界的地方,我們在雨中趕路,和石頭賽跑,擔心稍一停頓,就會被堵在時間的后面。
我不知道這樣急著趕去想看什么。那些原始的村落散落在山坡上,看一眼,我們又能給它帶來多少溫暖。與天相連的地方,石頭都是白色的,分不清哪些是云朵,哪些是巖石冷卻的骨灰。
九月,在這遙遠的山谷里,植物還很蔥綠,山坡上的青稞和大豆剛剛收割,天氣卻已經很冷了。
什么時候,那個叫扎尕那的女子才能把這些糧食全都背回家里?
什么時候,第一場雪會來?
什么時候,這些潮濕的木屋才能全都生上火爐?
什么時候,一個異鄉人才能在甘南草原找回自己迷失已久的心?
創作手記
關于《甘南九章》
2011年從西藏回來后,總覺得還有什么意猶未盡,內心深處總有一些東西念念不忘。
2012年9月,我踏上了去甘南的火車,一個人背著旅行包,在清寒的秋日里,從拉卜楞寺到米拉日巴佛閣,再到瑪曲草原,到郎木寺。一個寒冷的夜晚,凌晨四點凍醒,突然發現這個世界靜得沒有一點聲息,時間在黑暗中,仿佛靜止了一般……
2013年深秋,我和好朋友舒又盤腿坐在了拉卜楞寺的曬經臺上,整整曬了一上午的太陽……
寫這一組文字時,我的內心非常平靜,也許只是輕輕地呢喃,仿佛閉著眼睛,在圣潔、安詳、人神共在的甘南草原又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