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岸
1
這江里有過三條魚,鰲花魚、鯽花魚和鳊花魚,俗稱關東三花。關東三花身上都開著好看的花,小鰲的花是藍色的,如一顆又一顆的星星繡在身上,瑩光閃閃;小鯽的花是白色的,像一片一片的雪,落在身上,久久不化;老鳊慘點兒,它的花是黑色的,老鳊本來就長得灰突突的,黑色的花開在它身上,咋瞅咋別扭,帶著幾絲怪異、驚悚和不祥。
2
雨點兒一直敲打水面。好多魚都潛入深水區了。老鳊勸小鰲往岸邊游,說那兒有蒲棒草和蘆葦,水流平緩,呆子小鯽準在那里悠閑自得呢。小鰲沒聽老鳊的。小鰲平時一向傻傲傻傲的,喜歡獨自在水流湍急的地方游來游去。老鳊最反感小鰲這點,以前它就總開導小鰲,鰲哇,不能這樣了,你會淪為孤家寡魚的,要跟胖頭魚、草根和白鰱它們打成一片,融入群魚之中。老鳊兩眼周圍長著花紋,圓圓的,深深的,像戴著一副眼鏡,這架勢就顯得學識挺淵博。小鰲不為所動,老鳊口若懸河時,小鰲只是眨著眼睛,似聽非聽。
雨點兒的聲音更密集了,不時伴著陣陣雷鳴。老鳊加快口氣,跟小鰲描述著岸邊水草中的寧靜和溫暖,不把小鰲帶走,它不甘心。雨聲和雷鳴交織一片,震得小鰲的鰾壁有些發麻了。老鰲的喋喋不休等于麻中添亂,小鰲兩眼脹痛。它接連朝老鳊吐了幾個水泡泡,表現出不耐煩來。老鳊只好嘆口氣,嘴里甩出一串更大的泡泡,擺著尾巴,丟下小鰲,轉身游走了。
腥氣陣陣,小鰲知道這是咋回事。漫長的雨季致使江水上漲,水域擴大,清流無影無蹤了,渾濁的江水浸泡著它,身體慢慢就沉積了一層發黏的污垢,死死粘附著。身上多了這層東西,小鰲有些苦惱,它使側線的作用大打折扣,對水流的反應變得遲緩了,它還影響了聽力,破壞了嗅覺。小鰲采用多種泳姿,不斷突然提速,試圖用水流沖掉這層討厭的東西,均告失敗。
小鰲鼓動兩鰓,快速搖尾,徐徐上升,終于飄浮到水面上,它把身體左側暴露在雨中,任憑雨點“噼噼啪啪”擊打著,隨后又把右側翻轉過來,迎接雨點兒的敲擊。幾個回合之后,身上的污垢變淡了。小鰲興奮起來,索性從水里一次次躍出,飛離驚濤駭浪的江面,飛向被閃電撕裂的空中,飛向白花花的雨幕。陣陣雷鳴撲向江面時,它又干脆利落地扎入水里。最初的飛躍有些笨拙,高度也有限,身體還沒有完全展開,就重重地砸回水中,嘗試了幾次,小鰲找到了竅門,主要是在水中擺尾時用力不夠,時機不對,擺尾要擴大角度,瞬間發力,同時必須順著水勢向上躍出,小鰲開始時由于興奮過了頭,逆著水流就飛了出去,結果造成了飛行的夭折。小鰲改為順水飛躍的方式,就成功了。從水中飛出的小鰲,越來越靈敏了,全身也越來越干凈了,藍色的小花愈加醒目了。江水,雨水,洗凈那層污濁,小鰲仿佛脫胎換骨一般,身體變得輕盈有力,在半空中短暫滯留那會兒,滿身是血復活的小鰲能夠捕捉到岸邊草原上狂風的律動,嗅到青草和野花的香味兒,以及從江河上游傳來的滔滔洪水鋪天蓋地的咆哮之聲。
小鰲最后一次飛躍得最高。它看到頭頂上空的烏云都發黑了,越壓越低,幾乎貼到江面了,剛才細密的雨絲變粗了,砸在它身上都覺得有些疼了,小鰲心里多少有些慌亂,這是要發生什么事吧?能發生什么事呢?扎進水里的剎那間,它腦子里還狐疑不已。水流似乎更急了,逆游顯得吃力許多,小鰲一個折身,離開江心,游向老鳊剛才津津樂道地跟它所描述的右岸。
小鯽這邊顯得平靜一些。岸邊水域開闊,水草茂密。雨水和江水的重逢很友好,雨水輕柔地拍擊著江水,江水做出積極的響應,雙方有種彼此信賴的默契之感,水面上那一串一串接連泛起的水泡就是它們愉快的表白。從水中伸出的蒲棒草和蘆葦也都搖晃著俏麗的身形,樂呵呵接受雨水的沖刷。
小鯽喜歡在這地方獨自思考。它經常呆呆地浮在水中,一動不動,四周的安寧給它的思考提供了可能,這樣的雨天也沒打破小鯽的習慣,雨點拍擊水面和葦葉的沙沙之聲,反倒更啟動了小鯽的思維。有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小鯽,它思索了好久,也找不出答案在哪兒。這個問題遠遠超出小鯽的認知能力,它不是第一條思考這個問題的魚,當然也不是最后一條。在小鯽之前,想必有魚痛苦地追尋過這個問題的答案,沒有成功;在小鯽之后,同樣還會有魚遇到這個問題,它們能不能找到答案,小鯽不知道。
小鯽靜靜懸浮于水中時,想的是水,水怎么會有這么多復雜的光亮,又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黑暗。這江似乎有兩條命,一條明亮,一條陰暗。小鯽喜歡明亮的那條,喜歡它的豐沛、奔騰和溫暖,喜歡它九曲回腸般的形狀,喜歡它平靜時的溫柔,喜歡晶瑩的光亮從寬闊的水面折射進來,喜歡那朦朧的光影在水底的波動和卷曲;即使狂風大作,江水卷起滔滔濁浪,發出經久不息的喧嘩,小鯽也不討厭這條江,它的狂野讓小鯽跟著狂野,它的活躍讓小鯽跟著活躍,它的激動讓小鯽跟著激動。小鯽內心恐懼的是明亮消失、陰暗來臨的那條江。先是水溫漸漸轉涼,水面慢慢結冰,冰層逐漸向周遭擴展,直到把整個江面死死封住,越來越厚的冰層令水底世界抵達窒息之境,每每此時,小鯽都得趕緊調整全身的防衛系統,應對突如其來的變故,否則,只有死路一條,最終硬挺挺地橫陳在冰層和流水形成的狹窄空間內,淪為一具凍僵的干尸。隨后的日子也讓小鯽悶悶不樂,一場又一場的大雪蓋住上邊的冰層,遮住光亮,水下從此進入漫長的黑暗時期。黑暗的江水寂寥無比,只是悄然流淌。黑暗中的小鯽和魚族成員時常抑郁,似醒非醒,似夢非夢,半癡半迷,仿佛陷入一個悠長、恍惚的夢境之中無法自拔。在黑暗中,這樣的境遇似乎無邊無際,看不到盡頭,直挨得它們精疲力竭,幾近絕望之時,一聲悶雷炸破冰層,水世界終于映入光亮,它們才把腹內積存一冬的郁結之氣一串一串“咕嚕嚕”地吐出來。一些活躍的魚興奮地游向江心。小鯽沒有,小鯽還滯留在淺水區。天氣越來越熱了,幾場雨之后,江水暴漲,更多的魚加入狂歡的隊列,小鯽依然不為所動。淺水區里,小鯽形單影只,小鯽沉入對周遭世界的冥想與苦思。
老鳊令眾魚瞠目結舌的食量是由它粗壯的身形決定的。老鳊的頭部圓鼓鼓的,像塊不規則的石頭。老鳊的眼睛圓溜溜的,像是青蛙的親戚。老鳊的嘴巴碩大飽滿,時啟時合,兩排發灰的牙齒鋒利無比。老鳊的兩鰓很硬實,鰓片扇動水流時,時常攪得水花四起,一片喧騰。老鳊肉滾滾的身子自兩鰓往后開始,似一座逶迤的狹長土丘附在它的頭部,又如一根半截的木頭連接著腦體,看上去沒有美感,只有不堪入目的丑陋。老鳊的背鰭是一排叢林,長勢葳蕤、粗野;胸鰭如兩片蒲棒葉子,撲閃時笨拙而有力,靜止時又顯得有些呆滯;腹鰭像倒垂的水草,絲毫沒有水草的靈動;尾鰭的形狀分明像是龍王的冠冕,橫躺著緊貼臀部;老鳊還長著一小撮臀鰭,半遮半掩地護理著柔軟的屁股。
老鳊游向岸邊時,覺出水的異樣,水沒有以前清澈了,混雜著細微的泥沙,老鳊只能看到附近水域,稍遠一些就濁黃灰暗,一團朦朧。老鳊游起來怪怪的,有些吃力。一條白魚突然從斜刺里現身,懵里懵懂就朝老鳊的右眼撞來,老鳊頭一歪,及時躲避過去,左鰓卻遭到撞擊,把老鳊撞疼了,氣得老鳊狠狠罵了白魚一句——眼睛瞎了,沒看見老子嗎!那條白魚急忙跟老鳊道歉,對不住了長輩,您多包涵,水太渾,一時沒瞧見您老人家。滾!老鳊氣哼哼地罵道。白魚吐出一串水泡,一閃身,慌慌張張地游走了。一些小魚小蝦也失去了方向感,不時碰到老鳊的身體。老鳊見狀,只好下潛到深水里。有點兒不對勁呀!水流湍急的江心沒有了平日那種涼絲絲的舒適之感,而是用一種溫吞吞的敵意包裹著它的全身,不停地沖刷著它,擠壓著它,這讓老鳊一時間難以接受,好像這不是老鳊的江了,老鳊仿佛來到完全陌生的領域了,直到它游離江心,距離岸邊越來越近時,熟悉的感覺才又重新回來。
3
雨點兒小一些了,頭頂的聲音由稠密漸趨稀落。小鰲穿行于葦稈與蒲根交織的叢林中,身形靈巧,擺尾有力,一團團水花在它身后不斷泛起,又慢慢消失。
小鯽懸浮在空洞的冥想之中,一些含混的念頭,如同閃電在腦際不斷炸裂,有的清晰,有的模糊。
老鳊潛在小鯽右邊不遠的蘆葦叢下,不時朝小鯽瞄兩眼,它剛才游到這里時,曾熱情地和小鯽打過招呼,小鯽沒咋搭理它,只是慵懶地點下頭算是做了響應。老鳊有些惱火,現在這些年輕的魚真有個性,小鰲傻傲傻傲的,小鯽又傻呆傻呆的,一條比一條難對付。惱火的同時,老鳊心里又泛起幾絲酸楚之感,唉,江水混了,年輕一點的魚都不懂禮貌了。一條蚯蚓漂浮到老鳊身前,不,那不是一條蚯蚓,只是蚯蚓的一段,腦袋和尾巴都被整齊地剪斷了,兩端露出白花花的嫩肉,溢出細若游絲的腥味兒。這是送到嘴邊的肥肉啊!老鳊心中一喜,準備張開血盆大口,把這段蚯蚓吞到肚里。猶豫片刻,老鳊又收回打算,沒有貿然行事。老鳊畢竟是有經歷的魚,它這輩子是從大風大浪中一路游殺過來的。早年間,老爸多次提醒過它,做魚要低調,要經得住各種誘惑,拒美食,永不貪。什么是美食呢?老爸跟它解釋,所謂美食,就是那些主動出現在你嘴邊的東西,水世界所有的主動都意味著兇險,水里沒有不勞而獲的便宜事,你的食物只有經過自己的追捕才能得到,那些驟然冒出的美食,都不懷好意,它們引誘著你的欲望,你如果心理不夠強大,私字一閃念,承受不住,你就離死不遠了。老鳊清楚地記得老爸跟它講述這番話時痛心疾首的表情——我的好多兄弟都是這么沒的呀,它們的下場太令我心酸了啊,我當年也有過慘痛的教訓吶。老爸揚起左邊的腮幫子,說,瞧見沒有,這兒就是我以前貪心時留下的記號。老爸左腮有塊長長的疤瘌,又黑又深,非常刺眼,使得它的面部表情略顯猙獰,那塊疤瘌從鰓下一直刻到嘴角,而老爸的嘴也跟別的魚叔叔不太一樣,老爸的嘴是殘缺的,也就是說,少了一部分,老爸嘴巴閉著時,那個殘缺的口子也無法合攏,露出零星的幾顆牙齒。老爸一生唯謹慎,到老也沒得好,一張大網把它拎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身后傳來一陣“忽哧哧”的水聲。老鳊轉身一看,原來是小鰲游過來了。老鳊從蘆葦叢中閃身游出,迎了上去。小鰲掃了老鳊一眼,沒減速,小臉繃得挺緊,經過老鳊身邊時,故意高高地甩頭,“嗖”地一下,就飛過去了,快如一道閃電。
這小崽子,跟老子耍起威風來了。老鳊小聲罵道。
水花翻滾,蘆葦葉子一陣“沙沙”響。
小鰲繞著老鳊游了一圈,這才放慢速度,搖著尾巴,漸漸靠近老鳊。在老鳊身前,小鰲還不消停,身子左沖一下,右晃一下,背鰭在水流里翻過來,倒過去,嘴巴故意用力喘氣,攪得四周動蕩不已。
行了,別顯擺了。老鳊挖苦一句。小鰲這才安靜下來,瞅著老鳊,有些害羞,有點兒小得意,最終沒忍住,“哏哏”樂了。
老鳊眨著眼睛,像不認識小鰲了。這小子白凈多了,流線型的身體輕巧結實,全身的肌肉緊繃繃的,似乎向外恣意地放光,使得全身洋溢著一種朝氣和力量。這都讓老鳊可望而不可即。老鳊看得心里有些發酸,對比一下自己,老鳊暗想,還是年輕好哇!
那段蚯蚓隨著水流飄了過來,在它們身旁抖動著。還未等老鳊開口示警,小鰲張嘴就咬住那段蚯蚓。急得老鳊直搖頭,危險,快吐出來啊!晚了。就聽岸上銀鈴一響,小鰲被一條細線瞬間拖走了。那條細線拴著一枚鋒利的鋼鉤,鋼鉤扎進小鰲的嗓子里,小鰲使勁搖頭,拼命干嘔,越掙扎,鋼鉤刺入越深。小鰲啞著嗓子,朝老鳊高喊——鳊叔救我!這可憐巴巴的喊聲瞬間就被江水淹沒了。那條細線越收越快,小鰲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帶出水面,貼著水面朝岸上滑翔,它看到了陌生的陸地,它看到了站在岸上的那個人影。那人不停地搖動著手中的滑輪,那人得意的神情噩夢般映入小鰲慌亂的意識之中。小鰲索性不動了。任那條細線把它拖向噩夢。小鰲被拽到岸上,身體扭動著。那人哼著小曲,操起一根木棍,朝小鰲頭部連擊了數下。小鰲昏死過去了。那人見小鰲不動了,才掰開它的嘴巴,用一條木棍撬住牙齒,把魚鉤摘掉,不經意間,還扯下小鰲嗓子一塊肉來。他兩手略顯吃力地捧起小鰲,兩眼泛出喜滋滋的光來,嘴里叨咕道,真不賴,釣上一條大個的。他隨手把小鰲扔進身旁的水桶里。小鰲被沁得一驚,從迷糊中蘇醒過來,它動了一下,把翻白的肚皮藏進水里,肚皮翻白意味著死挺,那是小鰲的尊嚴,人要臉,魚也要肚皮啊!小鰲在憋屈的水桶里無法轉身,但是肚皮的面子算是保住了。小鰲氣呼呼地考慮,下一步該咋辦。
那人嘟囔著,媽的,可趕上這撥了。他把另一段蚯蚓穿進魚鉤,直起身子,來回揮動著魚竿,長長的魚線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后,無聲地沒入遠處的水中。
雨又大了,急切而稠密。四野茫茫,天地一色。
老鳊帶著小鯽小心翼翼游向岸邊。小鯽的表現多少讓老鳊有幾絲感動。這個呆子聽到小鰲的遭遇后,沒有無動于衷,立刻脫離冥想狀態,小鯽的神情看上去比誰都急,它連聲問老鳊,鳊花叔叔,怎么辦呢?想辦法去救小鰲啊!
遇事別急,需要精心籌劃。老鳊慢條斯理地安慰小鯽。
我能不急嗎!小鯽氣得一甩尾巴。
咱倆現在就往岸邊游,然后在那兒鉚足了勁往空中跳躍。老鳊囑咐著,隨后就朝岸邊游去了,小鯽只好跟上老鳊,緊緊尾隨著。
老鳊停下了,把頭探出水面,朝岸上仔細窺視著。那團灰影出現在雨幕中,一動不動,嘴里叼著的煙頭明滅不止,映著一張漆黑的瘦臉。
老鳊輕輕躍出水面,身體在空中彎曲著,抖動著,之后又輕輕滑入水中,入水的響聲被雨聲蓋住了。這只是老鳊的熱身而已。之后才加大飛躍的高度和力量,再次滑入水中的動靜就引起岸上那人的注意。老鳊連續飛躍了幾次,引得那人興奮不已。它站起身,朝老鳊這邊張望著,看清老鳊之后,那人興奮得手舞足蹈。
老鳊潛入水中。小鯽取代了老鳊的表演。小鯽沒有老鳊跳躍的級別,使足力氣,也只有清秀的軀體在水面浮上浮下,這也足以使得岸上那人亢奮不已。
水桶里的小鰲把這些聲音全都捕捉到聽覺系統中。忽地,小鰲聽到老鳊在水里喊它,小鰲,你在哪兒呀?小鰲眼淚下來了,它甕聲甕氣地回了一嘴,我被困在這里邊了。
等著,我來了。老鳊游向靠近水桶的位置,判定好水桶方向之后,使出全身力氣,從水中飛出,一頭撞倒了水桶,“嘩”地一聲,小鰲和水傾流而出。老鳊成功之后,在草地上彈了幾下,兩尾一發力,重新跳回江里。小鰲借著桶內流出的水勢,撲到水邊,身體一翻,也滾進水中。
它們身后,傳來一連串的咒罵之語。那人懊惱地拍著自己的大腿,大概把腸子都悔青了。
4
上游突然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如同驚雷炸在江里,震得江水動蕩不止。
驟然增大的聲浪令小鰲血脈僨張,小鰲一個打挺,從水中高高躍起,全身在空中滯留的剎那間,小鰲歪著腦袋,用兩眼的余光迅即朝上游那邊瞄了一眼,這一眼瞅得小鰲目瞪口呆,重新回到水中后,它神情一片恍惚和茫然。
看到啥了?小鯽急忙問。
老鳊的目光也帶著詢問。
小鰲呼吸急促,腦際閃電般掠過的那幅畫面,帶有極強沖擊力,它一時間難以形容,只好搖著腦袋,詞不達意地描述說,像是一片血紅色的云陣,正朝這邊涌來。話未說完,一個大浪涌來,它們仨被湍急的洪流沖散了。
大浪直接把老鳊拍到水底了,背上還挨了某種漂浮物重重的一擊,老鳊掙扎著不斷上浮,快至水面時,又一個巨浪砸過來,老鳊這次沒有硬挺,順勢重新下潛,維持著身體的平衡。洪水無比渾濁,裹挾著大量的泥沙,老鳊根本辨別不出自己身在何處,只是憑借源源不斷沖撞自己的力量,才大致保持著對江水的方向感。水面上飄浮的那些東西給老鳊造成極為恐怖的印象,一株倒木險些給老鳊帶來天大的麻煩,垂頭喪氣的樹枝和葉片憤怒地糾纏著老鳊,把它不斷地從漩渦中拋向空中,待老鳊降落后再擁入懷中狠狠地蹂躪一番,幾個回合下來,老鳊幾乎快發瘋和崩潰了。老鳊總算脫離險境后,又陷入一些死豬、死雞、死鴨尸體的重重包圍之中,死豬腫脹的肚皮色迷迷地沖撞著老鳊,亂糟糟的雞毛鴨毛不懷好意地吸附著老鳊,大有和老鳊同歸于盡的意思。
老鳊被一條漆黑的大鯰魚狠狠撞了一下。腰部驟然遭到的撞擊,令老鳊有些惱火,剛恢復的良好情緒被撞得蕩然無存。那條大鯰魚撞過老鳊之后,沒有任何表示,只是冷冷地瞅了老鳊一眼,隨后就甩動著尾巴,傲慢地滑走了。
老鳊氣得火冒三丈,它決定教訓一下這條不懂規矩的家伙,讓它知道冒失的后果。其實老鳊平日一向不咋理會鯰魚,老鳊看不慣它們的生活方式,鯰魚身上散發出的那種怪異和妖冶,讓老鳊非常惡心。老鳊很少涉足鯰魚所在的渾水區域,偶爾經過那么一兩次,老鳊隨意一瞥,看見鯰魚們渾渾噩噩地鉆在骯臟的臭泥湯中,老鳊都匆匆轉過身去。它們看上去太油滑,也太懶散了,沒什么精神追求,喜歡腐朽的食物,據說連種族內病逝的同胞骨肉的尸體都不肯放過。對這樣一群不可理喻的東西,老鳊實在懶得搭理。
老鳊匆匆追上大鯰魚,身子一橫,擋住去路。
那條大鯰魚晃動著蛇形身體,眼里閃出幾絲惱怒。老鳊伸出尾巴,朝它臉上狠狠地扇去。大鯰魚的腦袋靈活地朝側面一歪,躲過老鳊這一擊。老鳊撲空了,身體失去平衡,踉蹌著被一股急流卷走了。老鳊重新穩定好身形后,準備再次朝大鯰魚攻擊,可是抬頭一看,眼前除了茫茫的大水,哪還有大鯰魚的影子啊。老鳊緩慢搖動觸須和側線,這才判定出那條鯰魚所在的方向和位置。它沒離開主航道,還在朝前游著。這讓老鳊多少感到有些意外,老鳊原以為這家伙會游向岸邊渾水區潛伏起來,沒曾想它竟然還在湍急的主航道上航行呢。
老鳊再次追過去,靠近大鯰魚后,老鳊和大鯰魚并行了一段時間,幾次用身體撞著大鯰魚,試圖激怒它。老鳊的打算落空了。大鯰魚沒有過激的反應,它只是冷眼瞅瞅老鳊,絲毫沒有減速,依然朝前游著。即使老鳊把它撞得失去原來的位置,它調整好方向,繼續扭動著蛇形身體,全速前進。這讓老鳊一時犯了難。人家不抵抗了,你的撞擊就沒有任何意義了。老鳊對大鯰魚產生了興趣。它這么急匆匆地趕路,有什么理由呢?它的目的何在?老鳊故意放慢速度,不遠不近地尾隨著大鯰魚,想要探出個究竟。
那條大鯰魚加快了游動速度。老鳊緊追不舍。
前方出現一座浮橋,順江而下的漂浮物被攔截在那里,堆積如山,大鯰魚消失在漂浮物之中。老鳊明白了這里簡直就是鯰魚覓食的天堂。各種動物的尸體黑壓壓地浮在水中,互相擠壓著,沖撞著,露出水面的部分由鷹隼和烏鴉啄食著,泡在水下的部分由一條條鯰魚和鰻魚撕咬著,腥臭的氣息彌漫著整片水域。老鳊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水,它遠遠地待在一旁,瞅著這末日景象。
天空掠過成片黑云,伴隨著陣陣聒噪之音,越來越多的烏鴉降臨到這里,翅膀卷起一股股狂風,攪得水面波翻浪涌,一片喧騰;水世界也熱鬧非凡,各路水族英豪川流不息地朝這里匯集著,大大小小的鯰魚撒歡般游上游下,無數條鰱魚和泥鰍穿梭不歇,水面上,一團團血跡迅速洇染鋪開,又被急流沖走。
浮橋像一只怪物橫臥在江中,它其實也是漂浮物,由一塊塊鋼鐵漂浮物所組成,其間以鋼纜相系,洪水和漂浮物連續沖擊著浮橋,鋼纜便發出一陣“吱吱呀呀”的呻吟。只聽“嘭”地一聲響,浮橋正中央的鋼纜斷了,浮橋變成兩條大魚,緩緩分開,掉頭朝下,堆積如山的漂浮物失去攔截,轟然倒塌,被湍急的江水沖得七零八落。數只烏鴉來不及飛起,被卷入急流中不見了。其他烏鴉撲閃著翅膀,連連高飛,發出陣陣哀鳴。
那些貪婪的水族們對漂浮物窮追不舍,水世界響起它們奮不顧身的追逐之聲,隨著又一撥洪流涌過之后,它們的聲音漸漸遠去了。
小鰲混跡于形形色色的魚類之間。洪水豐富了水族成分,好多以前從未出現過的魚蜂擁在小鰲周圍。從它們的言談話語中,小鰲知道它們有的是庫區魚,有的來自人類的養魚池。庫區魚的群體意識比較濃厚,舉止優雅,干凈整潔,沒有小鰲身上的江湖氣息。人類養魚池的魚沒有庫區魚那么活躍,形單影只,但是比庫區魚更加漂亮一些,體形也較大。
據庫區魚介紹,嫩東2號洪峰來臨時,它們的水庫還是安全的,經受住洪峰的沖擊,畢竟這座水庫非同尋常,在北方一帶聲名顯赫,肩負著為一座幾百萬人口的中型城市提供水源的重任,人類怎敢馬虎怠慢呢。人類不斷加固加高大壩,日夜派人守護巡查,不放過每個隱患,同時開閘放水,試圖減輕不斷上漲的水勢對水庫的壓力。可是嫩江3號洪峰的突然而至,還是對水庫造成了極大的破壞。3號洪峰的級別遠遠大于2號,它的呼嘯怒號,輕而易舉地突破了人類的防線。3號洪峰第一輪攻擊波就沖垮了大壩上堆積的沙袋墻,滾滾洪流甚至把大壩上來不及撤離的車輛和人群瞬間卷入水中。部隊的沖鋒舟及時出動,搶救落水群眾,數架紅蜻蜓式的直升機在水面上盤旋著,尋找失散者,洪水讓人類使出了渾身解數。
人類為自己的傲慢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庫區魚們評論說。
你們就是那時離開水庫的么?養魚池的魚好奇地問。
不,不是的,我們離開時,大壩已經被沖毀了,水庫不存在了。庫區魚怏怏不樂。
別太悲觀了,天下哪還不是水。小鰲安慰它們。
水和水不一樣啊,庫區魚辯解著。
有啥不一樣啊,都是水,有水就可以存活。小鰲顯得比較自信。
話是這么說啊,可是水終究還是存在差別的。庫區魚顯得有些傷感。
我們不習慣現在這種飛速流動的生活,庫區魚悶悶不樂。此外,這種渾濁的水質也給兄弟姐妹們的身體帶來極大的傷害。
順其自然吧,想開一些,適應現實,就沒有那么多的苦惱了。小鰲委婉地勸慰道。
兄弟所言極是。庫區魚感動地瞅著小鰲,反問道,你一直生活在這條江里,對吧?
小鰲點點頭。
那你的苦惱會少很多,江水畢竟是流動的啊。庫區魚嘆口氣。
也不是你想的那樣,小鰲喃喃地說,這場洪水也給我的生活帶來不小的沖擊,以前無憂無慮的日子沒有了,和伙伴們失聯了,這不也跟你們一樣,在洪水中流浪呢嗎。
我喜歡這種生活。一直沉默寡言的池魚冷不丁插上一嘴。這是我們池魚的新生。池魚信誓旦旦地吼道。
池魚的表現令庫區魚們很詫異。小鰲則饒有興致地瞅著池魚,鼓勵它繼續說下去。
我們以前的生活非常不真實,極其不真實。池魚喘口氣說,我們在壓抑中空虛著,在空虛中壓抑著。是啊,我們看上去是衣食無憂,是非常自由,但這都是人類施舍的,而人類所有的施舍都是帶有他們自身目的和想法的,這其中包藏著禍心和昭然若揭的私利。它們為什么給予施舍啊?還不是為了最終吃掉我們。池魚喋喋不休地傾吐著憤怒。
庫區魚若有所思,集體陷入思考。有條庫區魚嘟囔一句:要我說呀,咱們對過去沒啥可留戀的,池魚兄弟所說的何嘗不是我們的命運呢。
感謝這場大水,把我們從單調、乏味中解脫出來。池魚振振有詞。
你說的太好了,我內心所有的朦朧想法,您都做了準確的表達。一條庫區魚已經游到池魚身旁,緊緊貼著它。
庫區魚們和池魚們聚到一起,親切交談,友好互動起來。
小鯽離洪水似乎越來越遠了,它是從水流的變化上感覺出來的。水質雖然依舊發渾,到處都是泥湯子,但是波浪減弱了,水速也不像最初那么湍急了,水里不時出現林林總總的樹狀植物,排列有序,疏密有度,有的倒伏著,狀若巨大的水草,有的直挺挺豎立著,葉子枯黃委頓,沒有一點兒精神。這片綠色的水中叢林原來是大片的農田,洪水溢出河床,把這里變成一片水鄉澤國。
一些無名小魚小蝦也跟小鯽一樣,隨著泛濫的洪水抵達這里。人工的痕跡總是帶有某種不祥之兆,小鯽心里就生出幾絲恐慌之感。這里若有若無地彌漫著一股死亡的氣息。小鯽有些神不守舍,它在苞米叢中游了幾個來回,仔細勘察著水溫和深度。小鯽最終得出一個結論:水淺的地方,水溫較高,呼吸吃力。小鯽明白,不能再靠近水淺的地方了。打定主意之后,小鯽盡量游向深水區。
綠色叢林漸漸消失不見了。小鯽重又置身于澄明的水世界了。小鯽打量四周,發現這里似乎是安全的,水速雖然很小,深度卻讓它放下心來。朦朧中,小鯽聽到陣陣蛙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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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世界都在飄移。浮橋沖垮后,老鳊隨激流順江而下。它無力改變航線,只能眼睜睜地被巨浪裹挾而下。
空中的鷹隼和烏鴉沒有放棄瓦解的漂浮物,它們在水面上盤旋著,不時抖動著雙翅,降落在漂浮物體上,啄幾口再飛起來,一只死豬被啃食殆盡,白生生的骨頭浮在水中。有只老鷹干脆從空中一頭扎下來,風一般掠過江面,接近漂浮物時,老鷹揮起利爪,從水中抓起一只小雞,之后快速飛離,在空中展開雙翅,長嘯一聲,就遠走高飛了。水族俠客們分成幾路,追逐著漂浮物。幾條鯰魚津津有味地啃食著一具腫脹的尸體,撕碎的肉皮不時浮出水面,順江漂走。一群黑色的泥鰍穿梭往返于一只掏空的頭蓋骨之間,沒有油水可撈了,這群泥鰍還舍不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