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卡梅爾去

周潔茹

美國加州蒙特利半島上的卡梅爾鎮(zhèn)在一百年前就是藝術(shù)家聚集的地方，據(jù)說那個時候在卡梅爾買一塊地只要十塊錢，對于害了地震恐懼癥而且一貧如洗的藝術(shù)家們來說，那真是一個不錯的價錢。藝術(shù)家們把卡梅爾變成了加利福尼亞的桃花源，他們要求絕對的自然，任何人工的材料，包括門牌號都被排斥在外，他們津津樂道地敘述他們中間的每一個都得去郵局取自己的信，于是郵局變成了社交會所，說起來，這真是再自然不過了。卡梅爾的地已經(jīng)成為了整個加州最貴的地，因為它非常地，非常地自然。

提議去卡梅爾看一看的是林的太太，林太太學(xué)藝術(shù)，卡梅爾當然是最好的與藝術(shù)有點關(guān)系的地方，如果開車的不是林而是我，我就選擇去與文學(xué)沾點兒邊的斯坦貝克的薩利納斯故鄉(xiāng)，或者就在斯坦福呆著，斯坦貝克也在斯坦福念過本科。他的小說讓我對加利福尼亞徹底絕了望，現(xiàn)在的情形與《憤怒的葡萄》里描述的并沒有什么兩樣。他們說加利福尼亞可是一個遍地都是工作的好地方，他們每一個人都這么說。可是實際上加利福尼亞并沒有那么多的工作，一切又像回到了七十年以前，數(shù)以千計的正經(jīng)人來到加州，他或她只想做最普通的程序員或者接線員，可是他們連摘桃子的工作都得不到。

林開著車往卡梅爾的方向走，可是不一會兒，所有的人都失去了對卡梅爾的興趣，我們就這么半途而廢地停了下來。

我們決定去最近的那個Yard Sale逛一逛，既然我們已經(jīng)無所事事，我們又是在路上，這個地方叫做圣克魯茲。我來過這個地方，尋找一個根本就尋找不到的朋友。我好像還去了海邊，看了看海象，它們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海洋動物，它們懶惰，而且也不太聰明，大概是因為它們不需要擔驚受怕地活著。它們是一群真正的流浪漢，對任何騷擾或者恭維麻木，它們沒心沒肝，也不制造事端，過著真正的李碧華想要的生活：不勞而獲，財色兼收，醉生夢死。

圣克魯茲的這個街區(qū)實在很舊，在此之前，我們不知道圣克魯茲也有舊房子，我們理解的圣克魯茲，和柏拉阿圖沒有什么分別，當然，我們并不把東柏拉阿圖也看作是柏拉阿圖，那里的房子炫耀得舊，囂張得舊，不像這里的舊，舊得沮喪，不情不愿。

我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Yard Sale，舊衣服，爛鞋子，破桌破椅，不應(yīng)該放在院子里賣，應(yīng)該都扔進垃圾桶里去。可是林太太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愿意走，她要買一個燈。林太太從臺灣來美國，有兩大愿望，一是鴨子閣的烤鴨，二是小四川的火鍋，都沒有實現(xiàn)過。林太太問我哪里有布賣，她要買些布，蓋在長短不齊顏色不一的家具上，掩家具的丑。林在上班，畢業(yè)后的第一份工作，所以林太太的節(jié)儉真是完全沒有道理，他們是不窮的，我想，即使那工作隨時都會失去。我永遠不知道窮有多么可怕，大概是因為我從沒有真正地窮過。即使我是窮的，對于窮極了的窮，沒有人告訴我，我也不知道。

我有一個朋友，十七歲和女朋友一起去日本，女朋友在銀座做女招待供他上學(xué)，他一直都厭惡學(xué)習(xí)，到底沒有拿到學(xué)位。后來他富了，有了錢，他說他要給他的女朋友買一大箱新衣服，他的第一個念頭，是給女朋友買新衣服。因為那么多年來，那個女朋友沒有給她自己添置一件衣服。我曾經(jīng)很愛那個朋友，我認識他的時候十九歲。在他告訴我這些以后，我與他中斷了聯(lián)系，他的女朋友能夠為他做的，我做不到。而且如果你要去愛你的朋友，你就失去了你的朋友。

可是無論如何，你得相信，日子總會好起來，只要你還有希望，上世紀三十年代來到加州尋找工作的人們一直都是有希望的，盡管他們不斷地被欺騙，傷害和破滅，他們到死也還是滿懷希望的。

Yard Sale的主人是兩個年輕人，很期待地望著我們。圣克魯茲的年輕人，期待地望著我們。

林太太終于還是沒有買到她想要的燈。我們決定去游樂場轉(zhuǎn)一轉(zhuǎn)，他們都去過那里，林和太太，大山和小水，除了我，他們都是苦中作樂的男女，再困頓的生活中都找得到樂趣。我意識不到，我意識不到窮也意識不到樂趣，我的星期天全部用來睡覺和忘記過去。

建造在沙灘上的露天游樂場，又新又舊的游樂場，時髦的云霄飛車和粉紅棉花糖，古老的旋轉(zhuǎn)木馬，我從特拉弗斯的童話里知道旋轉(zhuǎn)木馬，神奇的瑪麗波平斯隨風(fēng)而來又隨風(fēng)而去，她是那么不可思議的神奇，乘著風(fēng)乘著風(fēng)箏，最后她乘著旋轉(zhuǎn)木馬離開，毫無預(yù)兆，愛她的孩子們望著旋轉(zhuǎn)木馬，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她就不見了，再也不回來了。我望著旋轉(zhuǎn)木馬，像望著我的過去了的童年，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童年就不見了。

角落里，水晶球的后面，坐著吉普賽巫師，古老的機械，眼神會流轉(zhuǎn)，假的眼珠，定定地看我，看出我的魂來。她說你是不是感到孤獨？她說孤獨的日子將在秋天結(jié)束。

小孩們在海灘上燒烤，堆沙堡。林太太撿了一些爛木頭，她說那些木頭實在是做畫框的好材料。我想起她說過的，我孤獨的日子，將在秋天結(jié)束。

還有三個月。

（選自《中國藝術(shù)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