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桂麗
初春乍暖,雨后的月兒顯得特別明凈。晚風輕吻著老宅門前的青竹林,沙沙作響。不遠處傳來虞霞傷感而靈動的歌聲:“我一路走來,也曾徘徊,但是為了愛,又和風等待……”剎那兒,我的心像被揪住了似的,自己從小到大一路走來的酸甜苦辣一股腦涌上心頭,塵封已久的思緒情不自禁細數著自己零星的人生字句和章節……
孩提時,懵懂的我從大人們的目光里看出,我和姐姐、妹妹都是女孩兒,什么是“女孩”?那就是“潑出去的水”;什么是“男孩”?那就是“列祖列宗的根”。因為我發覺,每當大人們看我們五姊妹的時候,目光總是淡淡的,嘴角嵌著不屑一顧的冷笑;而看“男孩兒”的時候,卻很專注,目光總是亮閃閃的,嘴角掛滿了希望。年幼的我,并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什么?為此,心里覺得好委屈,曾多次去問媽媽,可每次媽媽總是輕輕地搖搖頭,眼淚在眼沿上直打轉兒,那種表情好無奈。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問了,我怕媽媽傷心。
記得在東北,每年春播選種和秋收糧食入倉的時候,是大人們最忙的時候。每天全連隊的干部職工按三班倒排班,每人每次都要扛180多斤重盛滿大豆或麥子的大麻袋。那時,體弱的媽媽常常因為扛不動180多斤重的大麻袋而傷心,經常被那些生有兒子的婆娘們嘲笑“老邱家都是丫頭片子”。每逢寒冬臘月天,連隊就召集各家各戶的男人們進山伐木半個多月,為每家每戶儲備一年的柴火。爸爸又因長年多病不能進山伐木,自然被那些生有兒子的男人們奚落和譏諷了。更令我委屈的是,別人家孩子欺負我們的時候,爸爸媽媽總是把我們拉回家,狠狠地訓打一頓,說我們不聽話,出去惹事。可他們每次打完我們之后,媽媽在偷偷抹淚,爸爸坐在炕沿上一聲不吭地抽著自家種的大煙葉……
從那時起,揣摩大人們眼神的意識越來越強烈,并深植在我幼小的心靈……也就是從那時起,總感覺自己的家特脆弱,沒有一點安全感,總怕因雨雪冰寒沖垮、崩陷。為此,手足五姊妹都在默默用“女孩”的自尊和方式捍衛我們的家園:
在初夏,當黑土地的楊柳剛剛抽芽,婆婆丁剛剛露臉、黃花和百合盛開的時節,我和大妹就默默挖好多好多婆婆丁,為的是讓家人早早嘗上春綠;拼命采好多好多黃花菜,讓院落柵欄里掛滿一串串金黃色的夢,為的是讓過往的知青叔叔阿姨投來贊許的目光。
在深秋,當榛子、野蘑等山貨遍野時,一到周末我就和大妹扯著四個大大的尿素蛇皮袋撒丫子似的和連隊的同伴們一起穿林越野,顧不上黑壓壓密密的小咬和野蚊的叮咬,只想能采到更多的榛子、花臉蘑、油蘑等北大荒山貨。當滿載而歸,同伴們情不自禁向我們投來羨慕的目光時,即便弱小的肩上重重壓著前后兩袋山貨,也頓感輕了很多。
在寒冬,當連隊的人們都極少出門而習慣聚家取暖的時候,我、大姐、大妹,天剛剛亮,悄悄拉上雪爬犁,喚上守家的長毛和黑虎兩條看家狗,一起進林打柴。皚皚雪野,冰寒刺骨,在空闊的原野上,除了聽到吱嘎吱嘎深一腳淺一腳的雪步聲、犬叫聲和偶爾高空傳來的烏鴉長鳴聲,就是我們姊妹仨時常相互壯膽的呼喊聲、亂歌聲……當頂著冰寒凜冽的北風滿載而歸,讓院子里漸漸垛滿高高的柴火堆時,心里特別踏實、欣慰,仿佛這就是捍衛我們家園堅固的城堡!當聽到左鄰右舍或知青叔叔阿姨們贊不絕口,爸爸媽媽臉上露出笑容時,感觸的淚水情不自禁冰凝眼眸。
日子,在春暖夏涼中漸漸前行。也許太陽不懂你,但你一定要懂得太陽。
記得在成長的日子里,父母親把我們的學業永遠排在所有家務的最后面。每天連隊小學放學的鐘聲一敲響,五分鐘之內必須回到家,一放學我們就匆忙趕回家,挑水、做飯、喂豬、照顧好妹妹,等父母下班到家就可以吃飯,忙完所有的家務后才能干自己的事——寫作業。這是我們家三個大孩子必須做到的,沒有任何借口。對于吃穿,我們更不敢奢盼什么,雖然母親也偶爾用糧票好不容易在連隊的小賣部換來一點白糖,但我知道那是留給多病的父親和年幼小妹的,我們三個大的孩子從來不敢多看一眼,每天只要能有饅頭夾大醬或咸菜,就著疙瘩湯吃就行了,逢年過節能吃上肉或餃子那就是最最幸福的事。以至于后來我考學外出讀書,當看到學校有5-6種菜色,我都傻眼了。雖然很多同學抱怨學校伙食差菜難吃,可我覺得特好吃、特香。我們所穿的衣服都是排好隊輪著來的:老大穿完輪到老二,老二穿完輪到老三,以此類推,誰也不能犯這個“規”,也沒有任何理由和條件犯這個“規”。其實,我知道,父母也特在乎我們的前途,也很心疼我們,只是孩子多,沒辦法。其實,我知道,給予我們生命并養育我們的父母也很不容易,五姊妹的漸日成長,也漸漸榨干了父母的青春和血脈,今生即使用盡我們所有的血脈來滋補被歲月刀削如柴的父母,也無法讓他們青春回歸;即便用盡我們一生叩天呼地的淚喚,也無法喚醒沉眠的父親……
在艱辛的日子里,“不得不”這三個字糾纏著我,最刻骨銘心有三次,這三次改變我人生的命運,更歷練了我的心智。
第一次是初中畢業要報讀中專。我的成績考得全年級第一名,在全農場10所中學中也是名列前茅,當我正悄悄做上重點高中的美夢時,農墾管局獎勵給我們三分場中學唯一的中專名額(醫士專業),經全校教職員工投票表決我票數最高。我的心一下子亂了。記得那天上午第四節自習課,同學們都在教室里收拾課本,班主任把我叫出來,直接領到校長辦公室,我以為自己犯了什么錯,心里七上八下的。校長看著戰戰兢兢的我,微笑地對我說:“你別怕,是好事。你這次初中畢業考試成績非常好,為我們學校爭光了,農墾總局這次專門分配給我們學校一個中專名額,經全校教職員工推薦表決,你是第一名。”我應該高興才是,可我高興不起來,當時大腦一下子空白了,突來的喜訊打碎了我未來的大學夢。我心里很矛盾,我不想讀中專,我想讀重點高中考大學。我把我的想法如實告訴了校長,希望他調整給其他同學。校長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其實我們也很想你讀重點高中,考大學為學校爭光。但學校不能那么自私。因為,我們了解到了你的家境很困難,如果你報讀了中專,就意味著有工作了,能為家里減輕負擔了。你先別急著回絕,今天中午你馬上回家問問爸爸媽媽的意見,再做決定也不遲,我馬上幫你找一輛自行車,快去快回。”那天中午一放學,我馬上到飯堂打了兩個饅頭,騎著校長借來的28寸自行車,急急忙忙往家里趕……下午2點多才回到家,一推開家門,只見在炕上的父親臉色煞白,正因病痛抱著雙膝跪臥、呻吟著,默默流淚的母親正在幫父親揉揉后背,以緩解病痛。我看到父親這樣,心里特別難過。父母親見我突然回家,以為出了什么事。我告訴他們回來的原因和我的想法,父親聽后長長嘆了一口氣,兩滴眼淚在眼圈直打轉,接著哽咽而愧疚地對我說:“二丫兒,我知道你是讀書的好苗子,是爸爸對不起你,這病拖累你了!”聽到父親如泣的心聲,我的心里如刀絞一般,覺得自己好自私:“爸,你別這樣,這個中專我讀!”我趕緊上炕揉著他冰冷的雙手。
第二次是畢業分配去向的抉擇。因我臨床實習的那所軍醫院對我的評價不錯,想把我留下培養。在當時畢業分配正迫在眉睫的時刻,能有如此的好機會是極少的,特別對于像我這種沒有任何背景的學生來說,更是難上加難。我興奮地拍電報告訴已搬遷回廣西的父母,四天后收到父親的電函,字重如山,令我泣不成聲:“二丫兒,你回廣西老家吧,不然,當哪一天我走了,連一眼都看不到你,我死都不瞑目啊!”“爸,您放心,我回!”我含著淚當天就給父親回電了,生怕遲一點父親看不到了。
第三次是剛畢業分配要改行。在涉世之初,剛剛邁出校門的我,偌大而陌生的社會又給我上了一次“什么叫不得不”的人生課。我辛辛苦苦學了四年的醫學專業面對“畢業分配”不得不改行,讓我感觸痛徹:對于普通老百姓的孩子來說,“讀書畢業”只是“畢業分配”的一個通行證而已,專業對不對口根本不敢想,能有工作就是祖上積德了。面對工作,你只能也必須是“干一行愛一行”,即便當時你有一千一萬個無奈,你也要咬緊牙關,默默去邊學邊干,用時間和生命去體味“干這一行愛這一行”的內涵,并且要想方設法去干好。因為,對于普通家境的孩子來說,你沒有任何資本和條件去選擇“愛一行干一行”。其實上蒼的眼睛是明亮,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她都懂,有舍必有得,好人自有好報的!
日子,是被歲月打磨的碎片,如果你自己不珍視,你將永遠把靈魂丟失。想想,自己一路走來,總是在歲月的狹縫里爬行:在人生旅途中面對一個又一個的十字路口,穿行于一條條羊腸小路。每次,自己都要用十倍的勇氣和意念,在春綠夏盈秋實雪皚的四季長廊里,默默用企盼的夢想掬起歲月的笑容,讓水漾的眸子里盛滿盈盈的秋水,用滑落指尖的淚光和溫熱的咖啡默默烘暖掌心。人在路上,總感覺秋涼比起夏熱更顫動,就情不自禁喜歡聽夜黑的聲音,因為心中的微顫和感悟在夜宇中會更加鮮活、更加明澈。
人生在世,生命就是一種體驗,在體驗中不斷感知世界、歷練自己,同時更要學會去感恩,用靈魂的真誠去回報所有關愛你的人,最終也等于回報你自己,回歸靈魂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