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回憶

何智升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0）

在那些孩提時的回憶里，從小生長的那座城市的菜館內并沒有辣的菜式，下著淅淅瀝瀝的春雨的季節，可以站在騎樓下欣賞著馬路的雨中景色，還有遍布每一條街道的私伙局，以及那每位街坊都會哼唱兩句的樂曲。

珠江河依然日復一日地川流不息，木棉樹上那些鮮艷的花兒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但卻始終會再開花。廣州，對于每一個飲著珠江水長大的孩子，總是有著一種無法割舍的情感。然而長大了以后，回首那些匆匆的歲月才發現，那孩提時的廣州。到如今卻已然變成另一番容顏。

清晨的廣州，陽光輕柔地透過榕樹修長的枝條，撒在雨后光潔如新的麻石板上。早起的爺爺總會坐在那張他專屬的太師椅上，拿著放大鏡一字一句地看著當天新到的報紙。嗅著初秋桂花的芳香，迎著由印度洋吹來的微微季風，一切都是那么的靜謐與適然。

每當無須上課的周末，飲早茶是一家人的固定活動。對幼時的我來說，最開心地莫過于開了茶位之后，把那張蓋了章就能拿點心的咭卡牢牢地握在手中。那種感覺，仿佛拿著一把通往美食寶庫的鑰匙，遠勝過積木與公仔，當然，也遠勝于財富與寶藏。

少不經事的我總是喜歡拿一大堆的點心，但卻永遠都吃不完。而那些好吃的一盅兩件，在那時看來除了精致好看，更多的感受肯定是美味可口：蒸得入味且香氣撲鼻的豉汁排骨、松軟可口卻甜而不膩的馬拉糕、晶瑩剔透兼之鮮美無比的游水鮮蝦腸……盡管奶奶總會不厭其煩地在埋單之后一次又一次告誡我不要浪費，但現在回想起來，那嚴厲而慈愛的語氣，的確亦也只能回想了。

廣州夏日下午的太陽絲毫不比中午的烈日有所收斂，太陽照耀下的五層樓顯得愈發的雄偉，綠瓦青磚紅墻在金黃的陽光投射下，仿佛在向我們輕輕訴說著屬于廣州的那兩千年深厚的底蘊。而越秀山上，能夠比鎮海樓更霸氣的，莫過于那只屬于廣州人自己的，由嶺南子弟組成的廣州隊了。

那時的廣州隊沒有強大到可以奪得亞冠的陣容，那時的球場也只能容納不到三萬名的觀眾，那時的廣州隊卻沿襲著南派足球的踢法，那些在越秀山上，揮灑著熱汗，不知疲倦地奔跑在綠茵場上的追風少年們，卻都是廣州仔。

那襲藍色的球衣，高唱著“看過了太多失意，未冷卻熱情”的南看臺死忠，用實際行動手挽手組成一波又一波人浪為球隊打氣的球迷，牽著父親的手，跟著助威歌聲唱著“廣州隊，冠軍終歸這里”的我，在那時便已深深地感受到集體精神的力量，那種“忠之所愛，盡之所能”的信仰。

每當到端午佳節的時候，看龍舟永遠是我們一家人不變的習慣。珠江河邊總是人頭涌動，有的人天未亮便已早早拿著木凳來到河涌邊，只為在晚些時候，摩肩擦踵往前擠、欲爭得前排的人群中，獲得一個看龍舟的頭位。最激動人心的莫過于，那一聲發令槍響后，每一個穿著牛頭褲、打著赤膊的健兒聽著“咚咚咚、咚咚咚”的鼓點聲，有節奏地快速挑起一朵又一朵好看的水花。

當岸邊的歡呼聲四起時，騎在爸爸肩頭上的我，總會用手指指著裝飾得最漂亮的那艘龍船，用無比堅定的語氣，跟父親喃喃地說：“這艘龍船，肯定會贏的！”而我記得多數情況下都是嘟著小嘴巴喪氣地跟父親說我猜錯了，而難得猜中的時候，總會手舞足蹈地咯咯大笑。而父親和祖父總會在那些場合，跟我講著關于龍舟的傳說，是屈原投江的英雄節氣、是鹽步泮塘龍舟結契的佳話、當然更少不了“凼凼轉，菊花圓，炒米餅，糯米團”的粵語童謠……

如果說什么時候，是幼時的我最期待的時刻，一定會是每年只有那幾天的新春花市。正如長大后讀到秦牧先生在他的60年代寫下的散文名作《花城》中寫到的那樣：“望著那一片花海，端詳著那發著香氣、輕輕顫動和舒展著葉芽和花瓣的植物中的珍品，你會禁不住贊嘆，人們選擇和布置這么一個場面作為迎春的高潮，真是匠心獨運。”而在我的印象中，廣州的花市，的的確確一直都是這樣的。

沒有現在如此美輪美奐的燈飾，沒有現在如此寬敞的瀝青馬路作為場地，沒有現在如此高大美觀的攤檔，但是牽著爺爺奶奶的手，走在人潮不息的花市上，聽著大人們歡聲笑語，用家鄉的方言——粵語相互探詢著春訊，那一聲聲熟悉“食咗飯未”，便已能夠讓總是乍暖還寒的羊城，洋溢著絲絲的暖意。

水仙、銀柳、劍蘭、黃菊、君子蘭……凡所應有，無所不有的鮮花品種都擺在路旁供我們挑選，那時的我總會癡癡地問爺爺：“電視劇里不是有人去世了才擺白菊的嗎？為什么這位阿姨過年這么好的日子還拿出來賣？”爺爺趕緊捂住我的嘴巴，把我拉到一旁，然后摸著我的頭笑著說：“誰告訴你的？傻孩子，插花是我們廣州人慣有的習俗，你看看，和黃色、紫色的菊花搭配起來多好看?！闭f著便順手拿起身邊花檔的各色菊花搭配起來，我的臉上也不住露出艷羨和欣喜的表情。

再后來，長大了，讀書了。漸漸地覺得那些有些許模糊卻又很是真實的回憶總會不經意記起，而聽到的卻是那間總是去的云香酒家關門了，再后來，連大同酒家也關門了。

現在的我，為了理想與夢不斷奔跑的時候，似乎還能翻翻老廣州的那些照片，聽著久違的《月光光》、《落雨大》……那一首首祖母教會我唱的童謠，喝光一碗順記冰室的糖水，看著從聯合書店買回來的由陳sir寫的《活在廣州》，安然入眠，在夢中回到過去那些美好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