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詩篇與淺影（六章）

舟自橫

西塘流韻

柳枝。水波。橋影。

我看見了裊裊娜娜的招搖以及悠遠的琴音。是為古琴，有七弦。我又添一弦，是我的詩篇。

早晨的嗓音很細(xì)，細(xì)潤的女子，黑發(fā)引蝶，發(fā)簪是一只浮動的烏篷船。船上坐著一位吳勾越角的男子，臨風(fēng)，吟詩。定風(fēng)波的小蠻腰凝固在小橋。

窄巷是阿嬌嫩藕般的胳膊。我與那么多美好的油紙傘錯身而過，原來愛情是如此逼仄。女子依然向著云霧處翹望，水草纏住了漢子的腳踝。傷情總是難免的。情是紙上的宿醉，也是夜半寒鴉的鳴啼。

伍子胥騎著白馬消逝了。季節(jié)昭示一個時代的更替，樹葉走彎路，不肯飄離。每個葉子，都是歲月隱喻的梯子。

人生幽深。根不知道，一個枝條換上了別人姓氏的外衣。水的來生與今世，從靈魂的罅隙里暗泣。

廊棚是先人的樹蔭。但還是有點滴的陽光，叮叮咚咚。如念珠，如木魚。人世間，陽光是最大的廟宇。

評彈飄啊飄，含著冰涼的珠玉。細(xì)雨楊花，水果含露，凝眸白墻黛瓦，我看見的分明是雨水此起彼伏的憂傷。

江山筋脈

身子懸空，山可依附。火焰懸空，草可依附。精神懸空，詩可依附。

繚繞的虛空之鏡，打濕現(xiàn)實的衣衫。我的衣衫，隱藏著所謂秩序的鐵。層層剝落，陷落的灰塵，需要更高的云朵和星辰清洗。

雨霧若夢，疑是人生的彼岸。

我們幾位閑散之人，在臨安的功臣山上，身子慢慢發(fā)出嫩芽。我們用嫩芽，重新打量和探知世界。或為野草，或為古木。

在江南，古木為琴，古木為詩人的柴薪。誰說這不是幸福的事？也可視作古木在撫琴，古木在吟誦。古木當(dāng)是隱居的智者。

樹葉的酒旗招搖。山的年輪是它本身越來越空的禪定。它身軀之外的世界，也是禪定的蕩漾和回聲。

臨安，我們臨來且安。歷史深遠，二三首唐詩里的童子引路。用現(xiàn)代詩，與絕句對飲。億萬年的石頭，一千多年的風(fēng)雨，我這浪蕩的前半生，跟隨細(xì)雨壘砌的濕滑山徑，走向吳越王錢繆的胸襟。他的江山在寬袍大袖中空空蕩蕩。

而功臣塔依舊，磚石風(fēng)化。唐風(fēng)遺韻等待喚醒。斗拱的雄心依舊指向日月和北斗。

我是個凡夫俗子，既無功名也無濟世之心。雨住云收。小鳥的翅膀飄蕩，遠處氤氳著夕陽和遠去的王朝殘片。

江山的筋脈，原是百姓的骨頭。

定園背影

蘇州定園與我故鄉(xiāng)的園子有什么不同？定園有曲徑通幽，有亭臺樓榭，有流水和假山。而我家的園子，有夏季的蔬菜，有冬天的白雪，并時刻盛放大片燦爛的陽光。陽光落地，濺起野草和塵埃。

劉伯溫與我有什么不同？他有別人的江山，我有自己陋室的炊煙。

沒有什么能夠抵達永遠。深秋的小徑更加明朗，光陰斜逸，露出明初的質(zhì)地。腳步曲折，坎坷，像劉伯溫的“春蠶”蠕動。經(jīng)緯縝密，漸次脫色，風(fēng)一吹，絲綢便落上剪刀的閃電。

茶花若蝶，棲息在我的肩頭。我的肩頭，曾經(jīng)是伊人的夢境。她的呢喃與嬌喘，如今委地。鳳凰臺古舊寂寥，絲弦斷絕，黛眉與大袖已經(jīng)沿著飛檐化作閑云。蠟像的羽扇，銜住如潮的天光。羽扇合攏，能否留存往昔的時光？

曲廊與流水，都是吳語的傾述。天空晃動，塔影恍惚，臨鏡的美人，浣紗的美人，身子都獻給了淹留的桃花。半亭殘卷風(fēng)云，像破碎的酒盞，詩句的蓑衣落滿了灰燼。花神，花神，你的香氣像高高的城池，遮擋住太陽與月亮的升起與墜落。

石頭與木頭，躬身為橋。此岸與彼岸，凡是走過的人，背影即是幻影。

竹海蒼茫

隆起，是低處的托舉與聚攏。

站在無錫竹海最高的詩眼處。清風(fēng)不來，且讓我的目光吹徹。

我的遐思，駕馭自己的長風(fēng)起伏跌宕，喚醒天籟。一束束移動的陽光，是集結(jié)的奔騰的馬匹。嘶鳴的光，掠過小鳥的翅膀。詩句澎湃，彈劍而歌，從胸腔里搬出一座座更高更遠的山巒。

劍是竹劍。把澄澈而翠綠的劍光，打磨成伊人的一只溫潤的玉鐲。而劍氣，貫穿君子的血脈與氣象。

深入竹海，每一根竹子都是一個漢字。平仄有韻，馨香恣肆，魂魄剛健，竹子的風(fēng)骨，也是漢字的風(fēng)骨。舉竹為簫，讓清風(fēng)與流水橫吹，讓竹林七賢橫吹，讓白云里的神明橫吹。

江南的竹海，有著它的柔軟與波浪。

竹葉青青，這碩大的露水，來自于詩篇的熏陶，來自于天外。我懷想的女子，婀娜搖曳，移步生香，用竹葉的手指，輕輕叩我的步履，是指引也是召喚。上升啊上升，那里有更高的浪尖，把一滴陽光，孵化成汪洋大海。

自古男兒多好酒。伐竹為杯盞，杯盞里是我的宿命和光輝之物。喝水，穿腸是酒的烈焰；喝酒，穿腸的是水的清澈與綿長。迎風(fēng)而立，讓我飲盡——

這千年的塊壘，這千年的浩嘆，這千年的蒼茫。

秦淮紅透

午后的陽光，有著佳人紅唇和才子筆毫的柔軟。婉轉(zhuǎn)的流水波光瀲滟，涂抹著淤積的金粉。

在江南，羞于自稱詩人。十里秦淮，留下太多的想象與文字。

我從遙遠的粗糲的北方來。疊嶂的帆影和胭脂，像阻隔我的萬水千山。我無青衫，亦無白馬，更無銀兩。空空的雙手，未來還要交還給冰天雪地里的石頭。

靜坐橋邊，神態(tài)慵懶。十里飛花，十里槳聲，十里飛歌，燦爛的夾竹桃，請你們互相指認(rèn)當(dāng)年秦淮八艷的模樣。帝王將相，魂魄安在？許是化作墻角的累塵，被燕雀筑巢。嗚呼！六朝的幻影似是而非，亡國遺恨轉(zhuǎn)眼成空，詩詞歌賦里的江山換了又換，朱門酒肉不敵民間的煙火。

長風(fēng)世世代代吹過。煮酒的青梅早已風(fēng)干。我看見河水深沉，人影恍惚，斜倚欄桿的云鬢，心懷落寞，像朱門上銹蝕的鐵環(huán)。桃花扇上的淡墨，堆了重山。

哦，紛披的陽光，才是恒久的美人。

暮色降臨，燈影斑斕。十里秦淮像塊燒紅的鐵，烙得幽思的深處，四起的狼煙恍若高高的云天。

外灘幻象

人聲鼎沸，萬物喧囂。波瀾不驚的黃浦江，伸出手指把歷史折疊成冊頁，仿佛是唯一的沉靜。

游船上，我的身影不由自主被投射到江面，沉沉浮浮，道出生命的真相。溯江而上，便是無比遼闊的海洋。把一段江水喚作兄弟，能否不做絲毫的更改和渲染，把我塵世的悲歡帶到不為人知的隱秘和空茫？

我把那里當(dāng)作自己的最后家園，或者是我遺留在人間的廢墟。

仰起頭，夜空絢爛。站在高樓上的人，俯瞰著夢幻般的江面和街道，從如蟻的浪花里提煉出黃金，而那座更高的樓宇，舉著廣告牌的鑰匙，正在打開通往天堂的大門，飛揚的射燈像一道道傷疤。迷離的霓虹，脫去夜空深邃意境的衣衫。

請允許，人類有著多種幻象。

請允許，我詩篇的偏執(zhí)。

我更愿意，在各種語言堆積的地帶，用母語種植一片鋼筋般林立的向日葵。

向日葵，是我肉身與靈魂之間的臍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