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里的風水

◎陳末全

我是一個走南闖北的風水師，為人看風水指福避禍，可以說是風水養活了我和我一家老小。好風水養人，這是我堅信不疑的，但終有一天我發現，作為一個看了幾十年風水的風水師，只能理解到這一步太淺薄了。

那是注定要難忘的一天，我來到鄂東北大別山下一個偏僻的小村莊，日高人渴漫思茶。村人指點說，那大槐樹下四合院，葛員外家，他不僅給你喝茶還可以待你的飯哩。我將信將疑輕叩朱漆大門錚亮的門環，葛員外熱情將我迎進，果然是個熱心腸。我說口渴厲害，葛員外親自端來一碗水，熱氣裊裊。我如獲至寶，捧到嘴邊急切欲牛飲，卻見兩截稻草漾在水面。我立刻想到自己被當做了吃草喝水的牛，懊惱地張望葛員外，葛員外輕輕揮著鵝毛扇，似乎毫不在意。對了，一定是他常玩的把戲，有多少如我的過路人被他玩了，唉，堂堂員外怎么有此雅好？我想把碗摔得一個粉碎，諒他也不敢拿我怎的，明明他欺負遠路人嘛。

可是，我舍不得碗里的好水，我皺著眉，吹開死皮賴臉靠近的稻草，喝到了甘甜的水。喝完后我極不情愿說了聲感謝的話。葛員外又留我吃飯。吃飯？飯里不會也埋伏稻草棍棒之類？我心有畏懼，可是出門在外討飯不易，主動賜飯更是難得。我也想繼續見識見識葛員外到底是個什么角色，就大大方方吃了他一頓隨餐便飯。有葷有素，樸素雅潔，吃得很香，吃完了也沒看到什么稻草木棍之類。我不得不又說一句感謝的話，可是員外說了，不必感謝，吃了飯還有勞你替我看看風水。

原來，葛員外家人丁漸旺，舊宅已經不夠住了，決定到村中另選好風水之地建造新居。我不懷好意逗員外，你老就相信我嗎？葛員外憨憨一笑，你是專門給人看風水的，我不信你就不叫你看了。我立刻來了精神，說，那好，我看的你必須要用，否則我立馬走人。葛員外輕推我往外走，一邊說，放心放心，早就聽說你的大名。我心中竊喜。

葛員外說了，村中之空地，隨處皆可，他在村里人緣頗好，即便別人的地盤也可以跟人換來。我同著員外慢慢走慢慢看，老實說，這村里還真有好幾處好風水空著等人，可我走過來走過去就是不停下腳步。凡是好風水，我就加快走過，看看葛員外，倒是平靜得很。終于，我在村子西邊一處空地停下腳步，連聲夸贊好風水。葛員外四處張望，也跟著夸好。其實你也明白了，哪里好呢！一條溪河潺潺東流，在空地前彎起一張大弓，弓背正向著我們踏著的寶地，這是典型的反弓水不吉。西邊有山而東邊平曠，遭西曬毫無遮攔則“陽氣過重”，西邊一條入村大道直沖而來是為箭煞，大不吉。我忽然有些不忍，真把這么“好”的風水給員外？可我是個睚眥必報的人，尤其痛恨那些不拿遠路人當人的人，誰叫他拿稻草給我出門人喝？我走南闖北二十多年還是第一次領教這樣的茶水哩。

于是我推心置腹告訴員外，此處建住宅必定人丁興旺，招財聚福，如若不然拿我是問。葛員外連聲道我辛苦，客客氣氣打發我走了。我是帶著笑唱著歌走的，口袋里還叮當著員外奉送的銀錢。我忍不住想象著多少年后員外家凋零敗落的景象，又罵自己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幾月后，我回去只跟我老婆講了我的奇遇我的歪心思，老婆把我臭罵了一頓，說是就算人家待你不地道你也不能坑人家，你拿人錢財就要替人祈福消災。我笑笑說，傻啊，哄你的話你都信，你丈夫我是那么個人嗎？葛員外家肯定好，不信你等著瞧。老婆半信半疑，不罵了。

就等著，一晃過了十年。我又一次經過葛員外的村莊。本來我是不敢來的，但又很想來，這到底是個什么心理我也說不清楚。我來對了。葛員外果然在我指定的好風水處蓋起了一大片院落，院落里人丁興旺，一派祥和富貴。葛員外比上一次更熱情地接待了我，而且這一回他親自端給我的茶碗里沒有放稻草。我慢慢品著茶水，一邊問些我關心的他們家的人事、田產、子孫各方面的情況。我懸著的心慢慢安穩：葛員外家比十年前十倍地好，葛員外盡管老了十歲竟看不出大的變化。

我忍了又忍，還是沒有忍住問，十年前為什么碗里多了兩根稻草，是貴地待客的風俗嗎？員外憨憨一笑，就知道你終會有此一問，說說也罷。我見你那時口渴厲害，我家適逢新燒就滾燙開水，怕你燙著，就用我家老辦法放上兩根稻草，你必然要慢慢吹開稻草方能飲用不是？放心，那稻草都是洗干凈專門存放的，絲毫沒有別的意思。我茅塞頓開，又問，那今日怎么不見稻草？員外朗聲大笑，說，今日是為過路人備有溫開水，自然不必再添蛇足了。我不覺又喜又愧，連連感嘆：先生真是善心過人，家業興旺是理所當然??！葛員外但微微頷首。我立刻回家，從此不再給人看風水，以別業為生。老婆問我為什么混了幾十年突然不混了，我只說：好風水養人，人更養好風水。老婆半懂不懂，管她呢，反正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