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杰
王排:三次負傷成就一個英雄
文/胡杰

如果不值班,王排每天晚上10點就得入睡,因為次日凌晨5點,他會準時醒來。無論春夏秋冬,如果右臂一天之內不能持續運動一小時以上,那么,他的睡眠在凌晨4點之前就會結束。而四年多前剛受傷那會兒,傷口每天準時喚醒他的時間,是午夜零點整。因為每天幾乎徹夜無眠,他的體重曾迅速下降20斤,右胳膊也萎縮得比左胳膊細得多。
如果把警察負傷的概率比做中彩票,那么,王排肯定是一個“超級大贏家”,因為他身上一共有五處永久性傷疤。其中,頭部中過一槍。子彈被取出時,醫生夸過他命大,因為這一槍再往下偏離一厘米,他就只能當烈士了;后來,他右耳又挨過一磚,縫過八針,現在這只耳朵的聽力仍不太好;最重的一次負傷發生在2012年初冬,那次,他右腹部挨了一刀,深至骨頭,導致肺葉被部分切除;另兩處刀傷一前一后,都在右臂上,其中一刀將他的肩胛骨扎碎。
王排今年38歲,是陜西省西安市公安局灞橋分局治安大隊的民警。在治安大隊工作的14年間,他曾六次榮立個人三等功。近年來,因為當選“中國好人”,入圍公安部“我心中的警察英雄”,并且被評為新一屆的“全國優秀人民警察”,王排的事跡開始被更多的人所知曉。有些人,包括一些警察同行,私下常嘀咕:為什么王排的運氣這么不好,受傷的總是他呢?
2002年,王排畢業于西安市人民警察學校。2003年第一次負傷時,他剛由派出所調入治安大隊不久,年僅24歲。
那是一個秋日的早晨,陽光如往常一樣,透過法國梧桐葉,把斑駁的影子投射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一大早,王排就跟同事出去調查一起案子。車子已經過了浐河,隊上來了電話,讓他們趕緊往回走。原來,紡織城剛剛發生了一起持槍劫持人質案!
國棉五廠一個工人和車間主任積怨很深,這天一早,這人手持獵槍、腰別砍刀沖進廠區,揚言要殺了車間主任。紡織廠最怕發生火災,因為此人身上還纏著炸藥和雷管,下令工人們疏散時,廠領導就沒敢讓工廠自己的消防隊員撤走。結果,此人沖進消防隊,一槍將消防隊會議室的黑板打碎,然后將11名消防隊員就地劫為人質,要求廠里用那個車間主任來交換。
回到分局,王排領受的任務是為現場攝像取證。這時,狙擊手已經埋伏下了,如果犯罪嫌疑人被當場擊斃,后期檢察院介入調查,王排拍攝的錄像就是非常重要的證據。考慮到嫌疑人身上有爆炸裝置,警方的現場處置非常謹慎,不僅下了最大功夫勸說他,還把他的母親找來當說客。老太太離開時,嫌疑人雖未被說服,但情緒還比較平穩。可是,一支槍要控制11名人質,對于嫌疑人來說,也并不是容易的事。何況,消防隊員也個個身手敏捷,有的跟他還認識。度過了最初的恐懼后,被逼著蹲在地上的消防隊員開始有了各自的想法,想逃走的人躍躍欲試。車間主任遲遲沒送來,這些人再一騷動,嫌疑人的情緒瞬間被點燃。大概為了震住人質,他選擇向警察開了一槍。這一槍,正好擊中了王排的前額上方的頭頂部位。
王排是離他最近的一名警察,兩人相距不足四米!面對這樣一個瘋狂的持槍歹徒,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王排怎么就走到這么近了呢?
十幾年前,治安大隊的那臺攝像機性能遠非現在的專業機器可比,想從很遠處清晰抓拍,完全不可能。可是,王排的任務就是攝像取證,拍得模模糊糊,怎么行呢?為了拍清楚,王排就越走越近。他專注地進行攝像取證時,不知不覺中,就已經處在了這樣一個危險的位置。
開槍之后,那名犯罪嫌疑人立即被狙擊手擊斃。王排冒死拍攝的錄像派上了用場。這次受傷,王排僥幸撿了條命。可吃了一塹,他卻并沒有“長一智”。下回遇到事兒,他照樣會全身心地投入,是個典型的“一根筋”。
有一次,治安大隊值班民警接到一個舉報電話,新合街辦東塘村有人在開設地下賭場。舉報人應該是在這兒參過賭的賭徒,拒絕和警方照面。作為中隊長,王排奉命帶人去調查此案。這家地下賭場位于公路邊的一排獨立的門面房里。門面房后面是一片廣闊的莊稼地。賭場白天不會開,王排他們去實地考察了周邊環境。當晚10點多以后,那排本來空空蕩蕩的門面房跟前,轎車突然多起來。可是,賭場500米外的所有路口,就有專門望風的“亮子(在賭場望風的)”把守;門面房的門前屋后,更是布滿了“亮子”。“亮子”手上都有對講機,稍有風吹草動,風聲立馬就會走漏給門面房二樓的賭場。
當晚,王排他們駕駛地方牌照的汽車,從門面房前經過幾次,卻找不到可以不被發現接近賭場的好辦法。第二天晚上,賭場沒開張。反復考察地形后,王排決定從莊稼地迂回到門面房后面突襲。
第三天晚上,門面房跟前的小車再次聚集起來。顯然,地下賭場又開張了。這是一個月光皎潔的冬夜,王排帶著十名民警、輔警,早早地關了手機,隱蔽在干枯的玉米稈中間。從玉米地到那排門面房,還有一段空曠的田野。為了不驚動賭徒,通過最后這100多米,王排帶領大家全部匍匐前進。通過這段路后,王排他們從后墻一個缺口沖進院子里,放倒把風的“亮子”,迅速沖進賭場,將屋里的十幾個人全部控制住。
經鑒別,這伙人中,有八人正在參賭。其他人有的在看熱鬧,有的想賭,卻還沒輪到上場。把人帶回分局,拉托兒說情的人很快便拍馬趕到。這批賭徒以灞橋當地的村干部、鄉鎮企業家為主,本來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幾路拉托兒的人表達了同一個中心思想:這事兒,罰幾個錢算了,最好別關人;就是非關人不可,也最好行政拘留幾天得了。王排將八名賭徒中的五名普通賭徒報了行政拘留和治安罰款,對另三個既參賭又涉嫌開設賭場的嫌疑人報了刑事拘留。可是,在送看守所前,經過體檢,發現這三個人當中有兩個患高血壓,一個高壓180,另一個高壓200。
這倆人,看守所不收。
這時,已經被駁了一回面子的說客又來勸王排,給個臺階,辦個取保候審得了。可是,王排連個順水人情也不肯給人家。在由治安大隊墊付了一人一萬元的住院費之后,他費了好些周折,硬是把這倆人送進了市公安局的安康醫院。最終,這仨人全都被檢察院順利批捕。

治安巡邏
王排第二次受傷,距他頭部中槍,只隔了37天。
回單位上班不久,一天晚上,西安市發生了一起大規模的群體性事件。接西安市公安局指令,灞橋分局緊急抽調警力,前往事發地增援。電話里聽同事一說,王排也以最快的速度從家里趕到單位。那天晚上,現場極其混亂。趁夜色掩護,鬧事的人不斷將酒瓶、磚頭投向維護現場秩序的民警。結果,一塊磚頭飛過來,結結實實地砸在了王排的右耳朵上。當晚,受傷的民警太多,醫院的麻藥都用光了。醫生給王排縫針時,就沒有打麻藥。王排疼得齜牙咧嘴,耳廓縫合之后,他的右耳很長時間都耷拉著,成了招風耳。
這天晚上,王排可不可以不去執勤呢?當然可以,沒有任何領導會要求一個剛剛受過傷且沒有完全康復的部下非去不可,哪怕人手再緊張。可遇上這樣的情況往后縮,那就不是王排了。二十來歲時如此,現在,年屆四十的王排依然如此。
2017年5月一天晚上,王排值班時,去處置了一起襲警案。一名醉漢酒后在夜市上鬧事,席王派出所民警處警時,被醉漢打了。王排中隊不分管席王所轄區,按說,第二天一早,他可以把案子移交給相關中隊。可是,但凡自己經手的案子,王排輕易不會往別人那兒推。這樣一起案子,從刑拘到批捕,辦案民警不光需要提取被打民警、犯罪嫌疑人的筆錄,還需要通過調取視頻確定目擊證人,從而提取兩到三份旁證材料。刑拘之后,如果檢察院、法院要求補充偵查,辦案民警還需要再做工作。一起案子,快了三個月結案,慢了可能會超過半年,辦案民警始終得操著這個心。
案子發生時,王排的搭檔楊潤東正在西安市公安局參加培訓。盡管所有調查取證都得王排親力親為,但他仍然毫不猶豫地把案子攬在了自己身上。
遇事兒不推事兒,如果只是增加一些工作量,倒還說得過去;可有的時候,王排忙來忙去,倒是給自己惹來一身麻煩。
2016年12月,區勞動局稽查大隊轉來一起企業惡意拖欠農民工工資的案子。灞橋區有家生產混凝土、建筑樓板和商混磚的建筑品公司,因拖欠66萬元工資,被17名農民工聯名告到了稽查大隊。陜西電視臺對此也進行了曝光。接手此案,辦案民警按說只要查明惡意欠薪屬實,刑拘公司老板,就可以把案子畫上句號。可是,案子到了王排手上,卻變得復雜了。
王排認為,農民工的目的是討薪,而不是把他們的老板抓起來。如果關了老板,而他們卻拿不到拖欠工資,這事兒肯定還沒完。深入調查后,王排發現,這家建筑品公司的女老板拖欠工資屬實,卻不是66萬元。農民工討要的,是去年全年的工資;而去年9月,該公司就已停工,當時是貼出通告,已告知了工人。加上有些工人已經提前預支了部分工資,經核算,該公司和討薪農民工共同認可的拖欠工資,為21. 8萬元。至于9月以后有爭議的部分,雙方也同意到法院打官司解決。
2017年春節后,建筑品公司答應發還工資的最后期限已到,女老板卻沒有籌夠錢。農民工不答應,再次鬧起來。女老板急得跳樓的心都有,王排不得不換個角度,替她想辦法。有沒有別的公司欠這家公司的錢呢?盡管該公司并沒有提供這樣的線索,王排還是決定和勞動局的工作人員一起去法院查一查。這么一查,還真有情況:有家企業一年前敗訴給該公司30萬元,但這筆錢并沒有支付。為什么這家建筑品公司不去領這筆錢呢?原來,女老板是從一位杜姓老漢手上買下的這家公司。法院判決時,該公司的法人代表是老杜,并不是女老板。這錢,法院只同意老杜來領。
可是,在買賣公司的過程中,老杜跟女老板傷了和氣,女老板已經沒法聯系上老杜了,只知道他是灞橋新筑人。這以后,連續幾個星期六、星期天,王排和中隊同事都在設法尋找新筑這個連名字都不清楚的老杜。這家建筑品公司位于灞橋區南端的紅旗街辦,而新筑街辦位于灞橋區的北頭。這一南一北跑起來,沒車可不行。那段時間,治安大隊的活兒多,車不夠用。王排白天工作,晚上還得到醫院陪護生病的母親。盡管如此,周末,王排總是早上不到七點半就從醫院趕到單位來,先占輛警車。
在新筑,王排與同事一個村一個村打聽,終于找見了那個老杜。有老杜作證,經與法院和那家敗訴公司協商,法院同意敗訴公司先支付這21. 8萬元,但必須作為工資發放到農民工的手中。本來,王排的工作至此,已經相當圓滿。監督發放工資的活兒,完全可以交給勞動局稽查大隊去干。可是,王排卻沒見好就收。“軸”勁兒一上來,他非得親眼看到這筆錢發到農民工手上。
這下,麻煩來了。雖在同一家公司打工,但農民工的工資差別挺大。有技術的,一月可以拿到5500元;沒技術的小工,一月工資只有1700多。那幾個工資低的工人認為自己在討要工資上出了大力,要求平均分配這21. 8萬元,而他們中有的人甚至已經借了公司八九千元。聽說警方要求按工資標準補發工資,這幾個人一氣之下竟把王排他們告了,告狀信上還說得十分不堪。
“王排,你這是何苦?”有朋友知道這回事兒,見他就數落他。王排很無奈,像蔫黃瓜一樣低下頭。可誰都知道,下次遇事兒,王排肯定還得這么辦。要不,他怎么會是王排呢?
治安大隊一項經常性的工作,就是對治安復雜地區、場所進行清查。一次,在和同事對十里鋪開展治安清查時,王排得知,有一個傷害案件的在逃嫌疑人就躲在這個城中村里。清查進行到某一個院落,在敲開第二家房客的門時,王排猛然發現,開門的小伙子手中握著一把菜刀!王排立即搶前一步,近身抱住此人,用左胳膊扛起他握刀的手,然后用右手迅速奪下他的刀。
再查這人身份信息,卻并非那個在逃的嫌疑人。到廚房一看,原來,這小伙子正在做晚飯,案板上有剁了一半的排骨。聽到敲門聲,這人忘記放下刀,就跑過來開門了。見是這種情況,王排趕忙給人家賠禮道歉。
一線民警,執行任務時常常會與不法分子短兵相接。負過兩次傷的王排,對于擒拿格斗術格外留意。遇到高手,哪怕對方是一名年輕的武警戰士,他都會虛心地跟人家討教取經。在認真研習操練的過程中,他甚至發現,一些教科書上的招數其實并不實用。比如空手奪刀,有的教科書上說,應該抓住對方的手腕。但王排發現,除非力量上有明顯優勢,否則,這招兒不僅奪不下刀,而且很危險。
輔警張靜雷在六七年前剛來隊上時,有駕照,但開車技術不行。王排當他的師傅,要求十分嚴格。以至于直到現在,張靜雷開車但凡經過路口,腳就不由自主會挪到剎車位置上。工作中,王排是一個十分謹慎的人。但是,2012年那次受傷,還是發生了。
那年11月初,一次夜間武裝盤查中,王排中隊查獲了一輛掛著假車牌的汽車。審查中,司機交代,他是從一個湖北佬手上買的。經做工作,司機表示愿意配合警方調查假車牌的來源。一周后,司機說,他已經跟湖北佬約好,中午在雁塔區電子三路街面上交易。
中午12點多,王排扮做買主,和司機一起來到電子三路。等到12點45分,湖北佬如約出現。這是一個看上去并不威猛的年輕人,一走近,王排就把他摁倒在地。正準備給他戴上手銬,王排突然發現,不遠處七八個看上去完全就是路人甲、路人乙的人,一起向他沖過來。其中,好幾個人已經拔刀在手。一遲疑的工夫,在他身底下拼命掙脫著的湖北佬也拔出了刀子。王排突然感覺身體沉了一下,原來,他的腹部已經挨了一刀。這時,司機已經被嚇跑,那伙人將他一個人團團圍住。別的人還僅僅是拳打腳踢,湖北佬站起身后,卻用刀子死命往他身上戳。其中一刀,這小子是借助整個身體的重量,從上向下刺在王排的右肩膀上的。結果,王排的肩胛骨被刺得粉碎性骨折。
王排這么謹慎的人,怎么這回就大意了呢?原來,那天任務來得突然,王排和同事是開著警車去的。怕警車驚擾了目標,同事又穿著警服,王排就讓他們遠遠地躲在車里。時間是正午時分,地點是人口稠密、熱鬧繁華的電子三路,王排從小在雁塔區長大,對這兒再熟悉不過了。而嫌疑人呢?只有一個人。能出頭露面進行假車牌交易的人,在這樣的犯罪團伙中,地位往往都是比較低的。一般來說,抓了他,最壞的結果,也就是把別的團伙成員驚動,都跑掉罷了。誰能想到,這伙人居然敢光天化日下在大街上跟警察玩命。當然,案發后第二天,湖北佬等人就被緝拿歸案。
危險的事,當然還會遇到。
王排這次受傷兩年后,一次,灞橋街辦歇駕寺村屠宰場從青海購回一批牦牛準備宰殺。卸車時,一頭牦牛受驚后,突然撞開擋板,跳下車,接連撞傷了兩名工人,跑得沒了影兒。屠宰場起初打算自己想辦法把牛找到后弄回場。可是,直到第二天,牦牛又傷了別的人后,才在隴海鐵路豁口村路段被發現。屠宰場老板發現這事兒自己沒法兒搞掂了,這才報警。王排和同事衛建芳攜帶兩支七九微沖趕到時,瘋狂的牦牛已經折騰累了,正趴在道沿旁的石子上歇著。要不把它弄走,萬一火車經過,非常危險。
“咱們不要掃射,還是一前一后點射吧。”王排跟衛建芳說,牦牛周圍石子很多,如果掃射,跳彈說不定會傷著干活兒的農民。可是,微沖威力有限,子彈一前一后瞄準牦牛心臟部位射出去,子彈卻被厚實的牛油封住。壯實的牦牛并沒有倒下去,而是站起身來開始狂奔。王排攔住一個騎電動車的人,讓他帶著自己向牦牛追去,邊追邊大聲叫喊,提醒行人注意躲避。就這樣追出三公里,王排和同事們將牦牛驅趕進了一片葡萄園里。
因為有水泥樁、葡萄藤干擾,在葡萄園里,牦牛不容易再瘋跑起來。在這里射殺牦牛,最理想不過。衛建芳很快找見了最佳的射擊位置,開始舉槍瞄準。王排卻讓他先等一等。
正值盛夏時節,葡萄枝葉長得十分繁茂。萬一,有耳背的農人正在地里干活兒呢?發現周圍有間民房,王排蹭蹭地爬上了屋頂。在仔細觀察,確定四下無人后,他才下來,仍和衛建芳一前一后站好射擊位置,舉槍、瞄準。為了讓微沖發揮最大威力,這次,他們站在了離牦牛僅五米的范圍內。還是點射,這回,牦牛中槍后,站著尿了一泡,然后倒地斃命。
再看王排他們,身上的警服,早已透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