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向陽
“千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 陜西是中華文明的搖籃,炎黃始祖于此誕生,周秦漢唐與此萌發,其鄉風民俗、雅言俚語,傳遞著遠古的回聲,對整個國家和民族影響深遠。而天下皆知的 “陜西八大怪” 就是一組由無名氏創造、由無數人傳唱的反映先民習俗、世代延續的耐人尋味的一曲動聽的民間歌謠。怪者,異也,奇也,不常見。凡人凡事,與眾不同,史冊銘記,奇形怪狀,聲名遠播。人因奇而為圣為師,術因奇而為神為仙,文因奇而為錦為繡,花因奇而為貴為寶。“陜西八大怪”是陜人的胎記陜人的疤痕、陜人的皮毛陜人的骨血、陜人的秉性陜人的秘籍,盡管它曾被也繼續被當作 “保守”、“荒誕”、“粗陋”、“土氣” 飽受調侃或譏諷,但見多識廣的陜人依然趾高氣揚,底氣十足地把它認作自己的旗號笑走天下。
陜西風是中國風!陜西不古怪,陜人有大愛!我是老陜,我擔心矗立數千年的思想寶庫與風行了數千年的民俗大觀被時尚之風一夜刮盡,我有責任為“稀奇古怪” 的祖先還原“本來面目”,于是鼓足勇氣沖破霧霾,溯源而上遍搜根脈,竭盡綿薄之力寫了這組道聽途說、望文生義的釋文,以報祖上,以待來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知其然乎?”請大家飯后一笑。
房子偏偏蓋
《廈房》是我的《老關中》一書18篇之一,這回要寫《陜西八大怪》,八大怪之首正是《房子偏偏蓋》,兩篇文章,一樣的瓢瓢帽,免不了陷入“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的套路。于是,書友善意提醒道,何必干這種頂著碾盤唱大戲——吃力不討好的事?文章寫不出新意,就像沒腔的戲子還占著舞臺一樣糟糕!
然而,我不能石頭大了繞著走,擔子重了撂給人。我真誠感激當年編排出“陜西八大怪”而沒留下姓名的民間高人。八大怪,八大怪,個個都是老陜的愛!走南闖北,不提三皇五帝,不說周秦漢唐,不背唐詩宋詞,只諞上一段陜西八大怪,老陜的腰身就多了一圈開懷大笑的異鄉人。可以說,陜西八大怪比華山的面子大,比兵馬俑的模樣熟,比大雁塔的資格老,早已隨著萬里長城、絲綢之路轟動了大半個地球!在中國,只有老陜如此憨厚地自描畫像自我調侃,又不費吹灰之力地用這八面金牌為自己贏來好人緣。
我是偏偏房子里爬出來的泥娃娃,我的童年、我的鄉黨,都在偏偏房的煙火里打發光景的。不說寫過一回,即使寫上八輩子,也講不完故鄉的故事。夢,夢是時光的錄像機,夢是偏偏房的守護神,是它無數次把我從光怪陸離的鬧市帶回了已不見蹤影的老宅。
如果說冬暖夏涼的窯洞是黃土高原的眼窩,灰底白墻的徽式民居是江南的眉毛,避風遮沙的干打壘是戈壁的耳朵,隨水逐草的氈房是草原的秀發,那么,偏偏蓋的房子,顯然是關中棱角分明的臉面。
老祖先的日子不是我們想象的那么滋潤,不是詩文里描寫的那么舒坦。在蠻荒時代,他們要仰視日月運行的奧秘、傾聽土地的暗語、堤防野獸的伏擊、猜測鬼神的好惡,雷鳴電閃、七災八病、異族侵凌,每一天都擔心天塌地陷、朝不保夕,哪有福分載歌載舞、高枕無憂。高大的密林樹杈,荊條柳條遮蓋的地窨子,蘆葦枯藤搭苫的茅庵,曾是他們的安樂窩。伐樹,缺斧;過河,缺舟;煮飯,缺鍋;御寒,缺衣;患病,缺藥;大旱,缺水……你看,哪一樣都靠勞動創造。你看,《詩經·國風》里的《豳風》《秦風》,多是周人秦人勞作的場景——像《豳風·七月》,是一幅憫農圖,開荒、種田、狩獵、熏鼠、挖菜、砍柴、打谷、上倉、剝麻、搓繩、采桑、染織、釀酒、修屋、塞戶,忠實刻畫著周人先祖一年四季的艱辛;像《秦風·車鄰》,則是一幅植樹圖,山上栽漆樹,洼地種栗樹,半坡植桑樹,濕地插楊樹,沒有一個神仙下凡來幫忙。而在《雅》《頌》之中,多半記載的是周人早期開辟性的勞動,像謳歌農業之神后稷的《生民》、贊頌公劉自邰遷豳的《公劉》、歌詠古公的《綿》、憂愁歲旱的《召旻》、祈求上天的《甫田》、怨恨老天的《雨無正》以及奮力耕田的《良耜》、除草務盡的《載芟》、撒網捕魚的《潛》、開荒墾田的《天作》與歡慶秋收的《豐年》……聽聽這些詩名,就不難懂得能蓋起模樣粗俗的偏偏房,是多么來之不易。
是的,偏偏房比茅庵多了幾堵墻、幾頁瓦、幾塊磚、幾扇窗、幾副門,但誰又知道墻、瓦、磚、窗、門這些如今司空見慣的面孔,竟是后稷、公劉、古公、王季、文王、武王與太公、周公、召公乃至成王的數十代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嘔心之作。讀了《綿》,我們才知道古公亶父不堪忍受狄人的欺凌,從豳地舉族南下,丟了土地,丟了茅屋,丟了家當,丟了魂似地翻山越嶺,活像一群逃荒的乞丐風餐露宿,到了周原,舉目無親,一窮二白,住的是山窩草窩,吃的是野草苦菜,哪里有金碧輝煌的王宮與車水馬龍的京城呀!哪里有炊煙四起與牛羊遍地的景色呀!哪里有金戈鐵馬與儀仗如林的威風呀!
面對窮困與死亡的威脅,自強不息的周人只有一條黑壓壓的夜路往天明走——進山伐木、披荊開路、燒荒治田、挖渠引水、打獵拾荒,才熬過了最艱難的日子。古公是周原的太陽,古公是周人的救星,古公的英名迅速傳播到了渭水南岸,古老的望族姜族部落看上了這位有遠見、有魄力的客人族長,把美麗賢良的姜族姑娘太姜嫁了過去,從此周人才有了像南山一樣的靠山。為了扎根周原,古公夫妻察地形,觀風水,燒龜甲,看卜象,把京城定在了岐山之陽,召來了司空畫圖,司徒領工,男女老少齊上陣,拉繩墨、豎夾板、筑土墻、建城門、起宮殿、做祭臺,周人第一回有了安身立命的金窩銀窩。正是古公這位偉大的民族英雄,成就了民族復興的偉業,后來文王之所以能以殊勛名垂青史,實在是有賴于古公時代創業一族奠定的基礎。而身為古公重孫的周公,念念不忘祖先的開拓之功,于是把鏟土的噌噌聲、倒土的轟轟聲、夯土的砰砰聲、削土的乒乒聲與戰鼓的咚咚聲,一齊銘刻在飽含激情的詩行里。
偏偏房,堪稱中國人的一個夢!你也許能記得,即便到了富得流油的唐朝,身在蜀地的杜老夫子還住著破茅屋,還可憐兮兮地做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的住房夢哩!
你也許還沒忘,到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關中還有不少人家連圍墻也扎不起,家門不是敞開的“豁口子”就是墻上掏出的“驢鉆洞”,或者就是苞谷稈、向葵稈、棉花稈、楊柳枝編的籬笆門,室窗室門還掛著草苫子,舉手可及的偏偏房不是一馬跑到頭、清一色的松木椽,而是胳膊粗的樹枝雜木一截一截接成的“搭尾子”椽,要想蓋起兩對檐的偏偏房,沒有人老幾輩牙縫里的積攢,那是做夢!要不老陜說:“人生三件事,蓋房娶妻埋老人”!
居者有其屋,難;居者樂其屋,更難。說實話,解放后,老陜剛住上夢寐以求的偏偏房,正享受著小院子的安逸,也羨慕著公家的兩頭流水房、兩扇玻璃窗,卻被二層小洋樓,攆到了上不挨天下不挨地的半空。剛離了土地土墻土炕土房,少見的腳氣病、爛襠病、瘙癢病就像死皮二流子賴上門,得怪病的年輕人走了一撥又一撥。我們村子叫五爺的,兒子在偏偏房旁蓋了一棟二層樓,無數次勸他搬進去,可五爺說,他搬進磚頭房是不可能的事,他害怕從磚頭房走進墓堂,腳上一點泥都不沾,先人會罵他是個逛山貨。他還說,沒雞叫鳴沒驢嚎、沒羊吃草沒豬跑、沒牛沒馬沒狗叫,甚至連一個老鼠都不見,這跟囚犯一樣,哪是人過的日子!至今,五爺成了村子唯一死守最后一座偏偏房的“枸木根”。
我的村子就是所謂的“宗周”之地,是古公落腳、王季創業、文王負重、武王告捷、周公制禮之地,這個叫京當鎮衙里村的村莊,是中國村子中老掉牙的村子,三千多年沒改過姓名。往東隔條溝是賀家村,那是頒布政令接受朝賀迎接萬邦朝貢祭祀祖先的大殿與明堂;往西隔條溝是宮里村,是文王母親和嬪妃的住所,嬪妃住的偏偏房。宮門外兩排對檐的偏偏房,住著王公大臣。據說王宮門前栽的不是松樹柏樹而是毛栗子樹,樹剛開花,果兒身上就隨帶了無數的茸刺,果兒成熟,茸刺變成了像鋼針一樣的堅刺,栗子雖甘甜爽口,但要剝除尖刺卻不容易。意思是叫文武百官都記得來周原的路上長滿了荊棘,向前走的路上更是布滿了比荊棘還要兇險的對手,而忘了來路忘了初心,就不會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就容易粗心大意狂妄囂張。栗樹呀,就是讓人畏懼呀戰栗呀!王宮門前還安放著碾盤大的青蛙石雕,仿佛天天呱呱哇哇地叫著,現在還放在岐山周原博物館內。周王爺喜青蛙,青蛙生育能力強。周王爺也夸蝗蟲的繁殖本領高,《詩經》里就有一篇叫《螽斯》,螽斯就是蝗蟲,詩人就是取比它群集群飛來盼望周人多子多孫。周朝缺這缺那,最缺的是活蹦亂跳的娃娃。據說周文王有一百個妃子。愛青蛙就多娃,羨蝗蟲就多子。文王的子孫多,周朝就把天下切分成發糕塊,讓這些孩子去封國施展自己的能耐。
偏偏房從周朝開始,就成了幾千年老陜蓋房的模板。房子像人一樣,也有頭有臉,有鞋有帽,有皮有肉,有肋有骨,也有里三層外三層。偏偏房的背墻也叫界墻,東西兩鄰三家人共用兩堵墻,一個村子就節省了幾十堵上百堵界墻,全村界墻與屋墻連在一起,像一群人手拉手手挽手,這是周王教化百姓唇齒相依互幫互襯呀!但天下沒有絕對的好事,好事里面有壞事,爭墻根的糾紛多發就是其一,德行差的西鄰狠心在東墻根下做手腳,心腸短的東鄰則偷偷在西墻頭上安埋瓷片鏡片鏵片,一來二去,把一生搬不走的近鄰弄成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仇人。
蓋偏偏房講究先立木、后壘墻,墻壘起來再蓋房;九尺檁,丈五椽,柱子大梁抱一團。這是說,偏偏房的高度、寬度不是越大越好,一塊土坯,關中人叫胡基,胡基自重二十多斤,隔墻至多壘到丈五,底層的胡基承重已到了極限,而檁條最長不超過九尺八,既暗合凡事不過“九”,也考慮木料粗細勻稱的凈身,一般只在丈余,這就是“房不過丈”的原因。又“立木頂千斤”,房子的重量雖然主要靠柱子支撐,但由于三間房子有四面隔墻分別承擔重量,故而柱子不必過粗。由于柱、檁、梁三大件都是榫卯結構,故而偏偏房結構結實穩定,有“墻倒屋不塌”的優長。另外,隔墻的基磚也叫建磚,砌筑建磚均取三、五、七、九陽數,家境好的也有一磚到頂的,但大多貧寒之家,以為那是錢多得燒得沒處花了。
打墻用版筑,夯實黃土靠槌子。槌子是用上好的青石雕琢成老碗口大的半圓體,預留榫孔安裝上丁字形的提手,就成了土工夯實黃土的工具。而所有隔墻都是有氣力的漢子支上模子,按“三锨六腳十二窩”捶打出來的胡基壘起,胡基風干后有木塊的韌性、磚頭的硬度,甚至有敲磚敲石的鋼音。房越蓋越高,胡基也越撂越高。二層架子上站著撂胡基的壯漢,二十多斤重的胡基在空中翻著跟頭飛到高處,接胡基的人又扔向最高處的匠人。胡基壘的墻,里外再加上一層麥草與泥和成的泥皮,像粘膠一樣把墻粘成了整體,夏天再毒的太陽也曬不透屋子,太陽一落山,院子中就有了清涼,不像現在的磚房,一個夏天也不退燒,這也是偏偏房的優越性,所以關中人把廈房叫“涼房”。
瓦是廈房的帽子。人講究衣帽整齊,鋪瓦則是泥水匠的面子活。瓦頁擺得勻稱,橫看像排飛的大雁,縱看像破開的竹筒,這樣房子就落水快、不怕連陰雨,若是像犬牙交錯,或圖省料,或是瓦頁本身就是歪瓜裂棗,那瓦溝就長野草,就生長旱不干、澇不死的瓦松,又稱“房塔塔”,等著不久,就得雨天備盆盆、夜里看星星了。瓦頁布排得光漂亮也靠不住,還得要下面寸半厚的稀泥摻和麥草,否則整個泥皮就沒有渾勁,而泥皮抹得平光也不行,還要靠下面棘條、蘆葦編的笆條鋪得平展嚴實。這三道上層建筑工程,耗費十天半月不說,僅買瓦買笆、招待匠人,沒有三五石麥子是拿不下來的。
廈房分順椽房、踅椽房。富人的順椽一律用碗口粗的松木椽,還給椽頭加裝了一根三尺長的方椽,一來防止出檐的椽頭淋雨過早腐爛,二來用方椽搭涼棚,安裝防盜防雀網,老陜話把這稱之為“嚴窩”。椽上又鋪了一層刬豁。刬豁也是用黃泥像燒磚一樣燒出的七八寸見方、厚不過寸的建材,椽與椽之間鋪上藍亮亮的刬豁,仰頭一看,既像青天,又像書本,驀然間叫人感到主人的雅致與闊綽。刬豁能隔熱御寒,能防泥土掉落,也能防鼠打洞防鳥作窩。而窮人的踅椽則用的橫擺雜木棒棒,一眼能看出寒酸樣,長蟲蝎子蜘蛛簸箕蟲愛的是踅椽房。順椽房是媒婆的貴人,喝杯茶的功夫就揣回了謝禮,踅椽房是媒婆的災星,每每跑斷腿、說破嘴,空著肚子回家喝涼水。
廈房蓋好后,愛干凈的主人用白土把墻面刷得白白凈凈。磚鋪地,土炕光,楸木柜,桐木箱,油漆供桌四方方,靠背杌子擺兩旁,老小孩子喜洋洋,這就是全部的幸福指數。活干累了,躺在廈房土炕上就像皇帝睡在龍床上。到了飯時,蹴在杌子咥一碗干面,賣派著給個縣長也不干。
關中是大糧倉,渭河兩岸是大森林。周秦漢唐蓋大殿,砍光了南北二山的樹,要不關中人惜木如金,蓋房子就為木料發愁,往往蓋房只先蓋一半單檐房。關中人除澇池及墳地栽樹,門前屋后栽樹,很少在田里栽行道樹,一來怕樹與麥爭地,二來栽了也讓人偷,所以人們一輩子便瞅著哪棵樹應該長大了,經常為做個箱柜跑遍十里八鄉,打口棺板就等于把一半家當打了進去。
我們村子有個叫科娃的,從他老爺手里就備料,到他手里蓋了二十年才草草收工,他的這項“馬拉松工程”傳遍了村村寨寨,以至于誰辦事拖拉,人們總會說:“你是科娃蓋房嗎?”科娃沒錢買椽,天一黑他腰里就揣著一把斧頭,出沒在鄰近村子,看見胳膊粗的樹就砍下扛回家。他認樹不認人,有次竟把村支書屋后一棵樹砍了。支書發動全村人破案,跟著腳印查到了科娃家,可憐科娃提心吊膽攢下的一堆木料全被沒收,被游街批斗了好幾回。科娃連做夢還是伐樹。一天夜里,民兵巡邏時發現了他懷中亮晃晃的斧子,拷問了一晚上他只得如實招供,一堆木料又被沒收,但科娃下手更狠,見樹就砍!蓋房時幫忙的人都認出了自家樹。“這房蓋得賊腥氣!”“科娃,虎毒不食子,你咋偷親戚哩?”大伙罵得唾沫四濺,但淳樸的鄉親還是同情科娃家境,為給科娃省幾斗麥,蓋房速度加快了一半。房蓋起時,科娃跪在地上,給大伙磕了幾個響頭。他從此再沒當過賊娃子。科娃是結巴,可兒子嘴巴很利索,考進了外院,畢業后在新加坡當了商人。前年回村把廈房拆了蓋了個樓房,也把村子學校蓋成新的。
單扇窗戶是廈房的氣眼,也是主人的錢眼。有余力人家的窗子里有門、外有格。窗門遮光,娃娃睡得香,長得壯。老人說,嬰兒的眼光嫩、眼力軟,一天長一寸,一月長三尺,到了周歲才能看遠,最怕強光刺激,所以產婦育嬰的房子總是黑咕隆咚,不像現代的落地窗,隔著厚窗簾仍像躺在月光下,故而現代娃娃多是近視眼;同時,窗門能隔音,睡夢不受驚。至于窗格,格子細密,象征著財運旺、人壽長。一個格子一歲,可沒有幾人能數到七八十個就咽了氣,一格一個財運,可暴富的希望總是落空。不過,人們逢年過節還堅持給窗格上貼滿窗花,堅信花花綠綠的窗花會醒動打瞌睡的財神福神的。
廈房的房門是雙扇門,開合之間吱呀一聲,屋子霎時有了人氣。門板與門簾像夫妻。門簾在外,遮風擋雨;門板在內,隔寒生暖。另外,兩張門板還是老人向天國起飛的平臺,百年時就用板凳支起的兩塊門板,等待親人到齊后入殮,一張黃紙苫住了黃蠟狀的臉,孝子哭天嚎地央求閻王爺麻利地下達指令,這時,烏鴉這孝子鳥也咶咶叫著,它像人間與陰間的信使。烏鴉聒噪不休,是個樂于助人的急性子,喜歡給死者引路,給亡靈叮囑著路怎么走。在一個明晃晃的月夜,我看見老屋那扇門板上有著曾祖父穿著黑袍子的影子。在另一個打雷閃電的夜晚,我看見奶奶噙著麻錢的嘴在翕動著。這個門板是我家老人去世時留下的黑白底片。而只有油燈有了燈花或打雷時,才能像閃光燈一樣照出他們的影子。
廈房光線很昏暗,昏暗得像爺爺婆婆穿著鼻涕涎水泥土沾滿的黑棉衣。老人不嫌黑,在微弱的光線中挪著艱難的步子。老人話很少。有些話重復了幾萬遍,他們不想說了,說了也沒人聽了。老漢吧嗒著煙鍋,像嬰兒吸吮著奶頭。老婆納著鞋底,像用針要扎碎這個世界。村上的秀秀婆在廈房中活了九十九歲,她多年不串門也怕見人了。我去看她,她嘴巴咕嚕著,終于說出一句話:“上年紀的人都死了,我咋不死呢!兩個兒子也死了,神的我怕見人。”關中人說“神死人了”就是羞死人了,活大壽是人盼望的事,卻也成了很羞愧的一件事。秀秀婆年輕時漂亮得像牡丹,腰身柔軟得像柳條,到老了成了娃娃眼中的老妖婆。秀秀婆的廈房頂瓦爛了,兒子上房頂換成了新瓦,秀秀婆卻生氣了。她說,房上有個洞好,能看見星星,她睡不著時就與星星說話。她說房上有個洞好,西天的神路過時能看到她。
秀秀婆的屋中,放著一口棺材,秀秀婆說這是她的新房子。她說這跟廈房有點像,廈房四堵墻,棺材也四堵墻,廈房能出能入,但棺材卻只進不出。秀秀婆的棺材是用松木打成的,打好時她很喜歡這個松香味,可是越想進棺材越進不了。兒子曾給棺材涂過幾遍漆,上一次漆要花幾百元。秀秀婆說,再這樣下去,花的漆錢就夠埋她三五回了。一只黑貓天黑時總會爬上棺材頂,秀秀婆在炕上瞇縫著眼,黑貓在棺材上瞇縫著眼。先前村子人多,現在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孫子們也出去了,很少有人來她的屋子,秀秀婆想,下世時誰埋她呢?
先前村子的老鼠多,孩子也多。自廈房被大規模扒掉,老鼠少了孩子也少了。鄉親們這才似乎弄明白了十二生肖中鼠為老大的道理。世世代代老鼠偷吃著人的糧食,嬉皮笑臉地與人活到現在,世世代代都是農人的“五保戶”。莊戶人如今糧食堆成了山,老鼠卻少了,鼠輩不見了,人就不見了。老鼠一窩窩地生,老鼠多了孩子多。先前的廈房中,老鼠在啃胡基這個壓縮餅干,老鼠在胡基堆中會鉆出一條條高速路。一個屋中養著數十只老鼠,一個屋中養著六七個甚至八九個孩子,老鼠跑上跑下,孩子跳上跳下。現在放開了二孩,生孩子的人卻很少。人怕老鼠吃糧,也怕孩子帶來負擔。人小氣了,老鼠也就走了,孩子也就來少了。
廈房的長處與好處還有待于時間來說話。我們不能有了樓房就鄙視廈房,就像有了媳婦而慢待老娘一樣。廈房的缺點是光線暗、不衛生、抗震差,沒暖氣天然氣,優點是省錢、環保、隔音、舒坦,院落能種花種菜。人們都在趕時尚,猶如小轎車取代自行車,西服取代梆梆棉襖似的。不論怎樣,講舒適是好事,但與地氣隔絕,會讓人嬌氣得怕風雨、患病多,過得郁郁寡歡、過得獨來獨往、過得索然無味。住進大房、樓房,人們總覺得自己是玻璃瓶中的種子、籠中的鳥兒、展覽館的標本。
農村人把樓房蓋了起來,但大半房子都空著,冷冷清清,只有老人偶爾的咳嗽聲,才不時打破時空的沉寂。樓房的確漂亮,但媳婦更難找,彩禮高得破了十萬元大關。學習好的姑娘考了學,一去不回還;長得俊俏的打工妹,抱著娃娃回娘家,而“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口前話,無疑是對從廈房搬到樓房、懷揣著做夢娶媳婦的光棍漢最沉重的一擊。
房子偏偏蓋,是祖先的杰作也是祖先的無奈。
房子偏偏蓋,是歷史的進步也是歷史的遺痕。
面條像褲帶
關中的午飯,大多是呼呼嚕嚕酣暢淋漓咥面條的壇場。
咥面不是吃席,哪講究什么推來讓去細嚼慢咽文縐縐的吃相!吃相野,像喉嚨眼里長手,像餓死鬼上世,像瘦虎咥羊、餓狼吞豬,三下五除二,風卷殘云,這才叫解了個饞!
咥面要蹴在碌碡上,蹴在門墩石上,哪里人多樹大往哪里蹴。咥面是夸老娘、夸老婆、夸日子、夸人緣哩,哪能像吝嗇鬼一樣怕見人,像賊一樣偷眉溜眼躲在墻根旮旯角吃獨食!
寫老陜的事,哼老陜的腔,發老陜的音。老陜話有一個“咥”字,它是伏羲老祖的鄉音,比《易經》的資歷還要老幾千年,它也是文王的雅言,《易經》第十卦履卦有“履虎尾,不咥人,亨。”老陜尤其是關中人,不僅把吃叫咥,還把抽旱煙叫咥一鍋煙,把誰揍一頓叫咥一頓,把賣力干活叫使勁咥,把干好事叫咥得嫽、干壞事叫咥瞎活、干實事叫咥實活,把狼吃娃也叫狼咥娃。說到狼咥娃,就想到明朝馬中錫的寓言《中山狼傳》。故事說東郭先生這個大糊涂蟲,竟然對兇殘成性的中山狼發了慈悲之心,而狼卻恩將仇報,狡辯著咆哮著要吃掉恩人。文中有三處對話用了“咥”字:狼有“第問之,不問將咥汝”,東郭有“今反欲咥我”,狼再有“是安可不咥?”咥來咥去,最后還是反省了的東郭把惡狼咥死了。這說明陜西方言是母語中的雅言與“活化石”。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四川人三天不吃大米,腰桿子疼;陜西人一天不咥面條,腰吊肋子稀。一個“咥”字,簡簡單單,一個“咥”字,聲情并茂。而“陜西冷娃”這個褒貶皆存的綽號,大概與咥面不無關系。
老陜咥面是天下第一吃相。這種吃相很野性也很大氣,很喪眼也饞得人流口水。咥面端的是老碗,不,老碗太撇氣,要的是瓦盆!老陜說,能吃就能干,端起瓦盆的男人叫好漢。
關中漢五大三粗,膀大腰圓,咋看咋像“兵馬俑”。關中人喜吃面食,有臊子面、糊涂面、扯面、蘸水面、旗花面,五花八門,但唯有野盆面即褲帶面吃了過癮,吃了頂饑。外地人會被這褲帶面的陣勢所嚇退。他們編排了這樣一個故事:溫州有個客商來寶雞吃了一盆褲帶面,回去后如吞磚塊,一周不進食,肚子鼓得像西瓜,進了醫院,大夫一問,方知是吃了陜西褲帶面,笑著開了個處方:到陜西那家面館喝三碗面湯即好,原湯化原食!患者則如夢初醒,原路返回,照此辦理,幾碗煎面湯下肚,旋即打了幾個飽嗝放了幾個響屁,全身松泛得像泡了一回澡堂子,于是逢人便夸:天下竟有這般治病的神醫!
褲帶面并不是關中人天天能吃得起的,一來麥少,二來費工。只有每年六月,新麥上場,農人才能插空點上油燈套上牲口磨上一半斗,好讓家人一飽口福。關中是產麥子的地方,但昔日產量低,春節后家家鬧春荒,玉米糝子蕎麥攪團哄肚子,等了四個月才等到這盆褲帶面——胃舒坦了,腰板挺起來了,臉上也泛出了紅光,眼珠也骨碌碌水靈靈了。褲帶面是關中人的“豐收宴”、“收魂面”。吃了褲帶面,渾身像充了電,干起活來像頭牛,諞起閑傳來像笑星,走起路來像打樁,胳膊上會隆起一坨一坨的肉疙瘩,踏胡基、打土墻、起牛圈這種掙死人的活兒就像拎雞毛一樣輕。
新麥磨成細面,婆娘們用鹽水和面,使足了渾身勁把面揉上幾百遍。面團餳上一兩個小時,綿軟得像羊羔,柔順得像綢緞,筋道得像飴糖,捏揣成啥樣都不走形。搟杖是婦人的“旺夫杖”、也是“教子杖”。要想吃到一筷子挑不到頭的長面,功夫都在一雙巧手上,像壓路機一樣碾搟出的面又圓又光,扯成寬條子,下進開水鍋,筋道如牛筋,雪白如哈達。撈進盛著涼水的瓦盆中,如燒紅的鋼淬上水,變得又柔又長。而味道全在那蒜水碗中,新蒜下來了,剝好蒜瓣放進石蒜窩中,搗成爛泥狀刮到碗中,倒入辣子蔥花,潑上冒煙的菜籽油,香味像長腿的精靈一樣飛滿屋、翻了墻、穿過巷,一直飄到田野。這時辰,全家人圍在青石鑿成的捶布石邊,將白練狀的面條從黑黑的瓦盆里拉扯到蒜水碗,頓時呼哧呼哧的吸溜聲、吧唧吧唧的咀嚼聲、咕嚕咕嚕的吞咽聲回蕩在小院,把狗饞得流口水,把貓惹得團團轉,把鳥引得啁啁鳴。咥畢面,再喝一碗面湯,男人松了松褲腰帶,抹了抹嘴角的油花,滋潤地望著婆娘撂過話:唉!走州過縣,不如咥碗面!
在關中,把“面條像褲帶”做成大生意的,唯楊凌人和眉縣人。楊凌農科城,褲帶面館一家挨一家,而且生意特別紅火。西安人、寶雞人一到星期天,總會開著車去農科城吃這種面。褲帶面一根有二兩,但食客禁不住誘惑往往由三四根吃成了七八根,端起碗就管不住嘴,“咥美了!”“撐死了!”你吃多少根,賣面的都不問,賣面的盼望你吃百十根才好。有個上大學的小伙,一次吃了十幾根,吃罷后直喊肚子疼,送進醫院腸子憋爛了,動手術才保住了命。食客打官司,法官說店家“未履行勸告義務”,店主賠了幾萬元的醫療費才收場。楊凌城人說,面做得香也不好,把人撐死了生意就虧大了!先前人說飯飽撐死人,真的是能撐死人!城里人哪知道,吃了褲帶面是要去踏胡基、背碑子哩!我見過一個機關干部,去楊凌吃飽了褲帶面,整整一個下午都在渭河灘跑圈圈,跑到太陽落山才緩過神來。西府民諺曰:“岐山的手,鳳翔的腰,眉縣黑娃掄大刀。”是說岐山相公手巧,鳳翔姑娘腰細,眉縣小伙力大。眉縣人做飯耐不下性子,饃是杠子饃,菜也多是蘿卜菜,很少吃臊子面卻喜食褲帶面。原因是眉縣人田間活很吃力,他們把時間都花在作務蘋果和獼猴桃、草莓、雪桃、黑李子上,吃了別的面也不耐飽,而褲帶面讓他們吃了后氣力大增。勤勞致富在眉縣最見功夫。褲帶面給勤勞的眉縣人壯筋強身,眉縣人吃著褲帶面趕上了蘋果致富集,趕上了草莓種植熱,趕上了獼猴桃發財夢。關中的每趟致富集他們總能趕上。褲帶面是一條科技繩,是一條信息韁,牽引著他們早早奔小康,幾乎家家蓋起樓房,戶戶有了小車。眉縣人會掙錢也會花錢,有了錢就趕快讓娃買小車,家家要比時尚、比排場。眉縣是個移民縣,河南、山東、四川人居多,對面條吃上癮的少,所以加工褲帶面不需太多手藝,反倒做成了特色。在眉縣縣城,少見臊子面牌子而多見褲帶面牌子。褲帶面做起來費勁,而掄慣大刀的眉縣人氣力大,手上功夫能折斷鋼筋。眉縣人打架,總是讓對方缺胳膊少腿,不是心狠而是手勁大。眉縣這個縣名怪怪的,讓眉入縣名是說眉縣人眉毛長嗎?莫言小說中有陳耳、陳鼻、王肝、王膽,以身體部位和人體器官給人起名,是“賤命者長生”的心理使然。眉縣人希望長壽,而長壽眉最能代表長壽。面條越長則就意味著是長壽,所以眉縣人大都壽長。如今眉縣常興鎮大橋畔有幾家賣褲帶面的,每到飯時排長隊等號,客人爆滿。八項規定之后,縣上招待客人也都以吃褲帶面為主,吃得香也耐飽,更有勒緊褲帶過日子的啟示。而關中的鄉間,只是在麥收后吃頓褲帶面,在那個缺糧的年代,鄉下人以為很奢侈了,“哪敢頓頓吃,不把家吃窮了!”家中若有幾個小伙,吃一頓褲帶面要用半斗麥,那怎么過日子?日子要精打細算過,關中人的碗中大都是菜葉多面條少,而多舀一勺面就像剜母親心頭肉。不會過日子的主婦,幾月就吃盡了麥面,最終全家人得討飯吃,這就受村人笑話責備,背著“叫花子”的名,幾代人也抬不起頭。
關中人能吃上褲帶面,要感謝民間愛戴的“谷王爺”“麥王爺”。“谷王爺”“麥王爺”就是被稱為種子之神的后稷。后稷姓姬名棄,是黃帝曾孫帝嚳與元妃姜嫄之子。他生下來,母親姜嫄很不待見這個孩子,曾丟到小巷,扔到密林,撂到溝渠,扔來扔去都命大不死。這個多余的人可能早早飽嘗了世間疾苦,早早就接地氣,也可能在棄來棄去中滾得一身泥,上天就賜給他一個旁人無法觸及的秘訣——讓他掌握了優良麥種的培育,也掌握了農耕文明的科技密碼。后稷就是在今天的楊凌一帶完成了讓野麥進化這一壯舉的。
一粒種子,改變一個世界。《史記·周本紀第四》說,后稷“及為成人,遂好耕農,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穡焉,民皆法則之。帝堯聞之,舉棄為農師,天下得其利,有功。”《詩經》有十多篇銘刻著“谷王爺”“麥王爺”的大恩大德。《周頌·思文》說:“貽我來牟,帝命率育。”“來”,指小麥,“牟”,指大麥。《周頌·臣工》說:“於皇來牟,將受厥明。”翻譯成現代話,就是上帝賜給了我們這種麥種,讓我們精心培育成長,它將發出麥芒,多么誘人陶醉的麥穗,讓我們的生命成長。周人不忘來路,不忘初心,走到哪里都把“以農為本”的經念到哪里。公劉遷豳,迫不得已與獫狁戎狄茹毛飲血,但手里攥著種子;古公遷岐,丟了土地丟了茅舍,但懷里揣著種子。到了周原,與其是找到了一個新家,不如說是上天給神明的麥穗找到一塊豐產高產的試驗田。
麥子是周人的開花果、智慧果。肉吃得多了,人就渾身發燒。麥子吃多了,人就少了野性,多了理性。人安分了下來,善心善意就像不畏霜雪、不懼烈日的麥青,尊人敬人就像沐浴著春風一樣舒坦。但是,要把渾麥顆磨成細面烙成餅,從“粒食”到“面食”,還得要靠“面王爺”“餅王爺”的創制。
岐山人至今把公劉叫“面王爺”“餅王爺”。《大雅·公劉》說:“篤公劉,匪居匪康。乃場乃疆,乃積乃倉,乃裹糇糧。”意思是聰敏厚道的公劉,不敢停歇把福享,劃界平場開田地,顆粒不遺裝進倉,揉面蒸餅備干糧。由此可知,早在公劉時代,周人已經開始進食面與餅,自野蠻漸進于文明了,向著“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方向邁出了一大步。這首詩,還有一句就是“涉渭為亂,取厲取鍛”,即橫渡渭水開采石料,拉回了磨石捶石和礦石。這一是證明公劉時代人們已經用石料舂谷捶麥,用礦石煉銅煉鐵,二是從來沒有與渭水隔絕,而返回關中平原的強烈愿望與日俱增,這也是古公決心告別豳地的一個重要原因。
周人把麥子磨成天下最白最細的面粉,天下賢人奇士被周人用一碗勾魂面吸引了來。麥在周人眼中是帶著神秘色彩的嘉禾。《禮記·月令》云:“孟夏之月,農乃登麥,天子乃以彘嘗麥,先薦寢廟。是月也,聚畜百藥,靡草死,麥秋至。”這是說,麥子成熟季節叫作“麥秋”,此時天子要殺豬祭先人,為麥子登場進行祈禱,可見麥子在周天子心目中的位置有多重要。
周公吃著麥子,完成了制禮作樂的使命,有了面條就有了“見面禮”。周人的褲帶面,如同招魂幡,鳳凰來了,“算黃算割”來了,鳳凰似乎叫著說:“周原好,周原好,周原麥面能吃飽!文王好,武王好,天爺愛民地生寶!”“算黃算割”似乎唱著說:“麥黃杏黃,秀女下床,快割快曬,顆粒歸倉,家中有糧,心中不慌!”而周人把這豐收的喜悅記在了《小雅·甫田》:“大田大田竟無邊,年年歲歲獲萬千……快建千座大糧倉,快造萬數大車廂。裝滿黍稷與稻粱,農夫得賞喜洋洋。多虧上帝幫大忙,子孫安康壽無疆!”
周人占據的周原,土厚水肥,最適宜麥子生長,近年發現土里有著硒等豐富的微量元素,周人補充了別人補充不到的養分,就聰明異常,就高大魁梧。麥子是土地混濁的淚水,它和土地的顏色特別貼近。土地仁慈,流出的淚就成了人類的乳汁,人對于麥子有著永遠的感恩之情,人吃上了麥子就如同抽上了大煙,什么時候也戒不了這個癮。富人也罷,窮人也罷,見了麥子就像見了皇上一樣。周原麥子的閃電狀的毛細血管,胡須有幾丈長,根扎得比樹深,人們打井時,總扯開嗓門驚奇地高喊著:你看你看!毛根都扎到井底了,怪不得麥子耐旱耐澇耐曬耐寒!
關中麥子承受著四季的煎熬。秋季,當農人從斗中撒出一把麥粒時,空中就劃出了扇子狀的圖案。麥種落地時就像一陣驟雨落在了地上,麥種入土的速度像箭鏃穿越肌肉。這個時候,總有幾場秋雨會使麥種咧開嘴巴吸得肚子脹脹的。麥子不幾天就在土中孵出白生生嫩滴滴的小指頭小腿,麥子出土,長出一根細發,齊刷刷、密麻麻,猶如嬰兒的胎毛。麥苗是跟著農夫的腳跟往上躥的,打個轉身,地面就多了一抹綠意。剛到立冬,綠中泛黃,遠看像初秋的草原,近看像初成的綠毯。無情的西北風在麥田上肆虐,麥田咳嗽著、哆嗦著。這個時候,又悄然迎來一兩場大雪,雪覆住了麥田,地上只有狗與老鼠跑過的印子。雪地里的太陽像蛋黃,雪慢慢被化掉了。冰掛在麥葉上,葉片卻硬氣得像直挺的寶劍,即使腳踩上去也面不改色。這時娃娃總擔心麥子要凍死了,可大人寬慰地說,地下暖和著呢,麥根早扎在井底了,你看溝沿沿崖畔畔的迎春花在給她唱催眠曲哩!而立春的風像撫挲嬰兒蘇醒的手,桃花紅了,麥子返青了,幾場春雨,麥田變得蓬松得像面甕,麥子也像少女的身子一天一個樣,她在分蘗,像一群仙子在風中游春,她在拔節,像悄悄梳洗打扮的小姑娘憧憬著出嫁的日子,她在吐穗,像甜滋滋羞答答的新媳婦夢想著開懷哩!麥子開花了,洋槐花開花了。麥子的花最平淡無奇,像蜜粒一樣掛在針尖狀的麥芒上,在陽光下閃爍著金色銀色翡翠一樣的光芒。天熱起來了,麥穗像懷上頭胎的孕婦,身子慢慢重了,東風來了西擺,西風來了東搖,擺一回,重一色,搖一回,添一景。太陽是成人之美的慈祥長者,它知道麥子要灌漿,像臨產的媳婦要多吃雞蛋,像將要出爐的鐵水需要猛火,于是放開手腳烘烤著大地,頭瓟野草根底淺不經曬,枯了,喜水的苞谷不經曬,蔫了,但柔里帶剛的麥子卻齊刷刷地向著太陽致禮,蠶黃了,杏黃了,“算黃算割”飛來了,蠶黃一晌,麥黃一天,農人像被蝎子蜇了腳亂了腳步,老牛也怯火麥收時節,在圈里騷動不安。磨刀客在巷口敞開破鑼嗓子,口袋客光著背推銷著祖傳幾輩子的手藝,繩匠、皮匠、鐵匠、草帽匠、篩子匠比油菜大麥登場早、比蜻蜓飛得快。麥熟了,麥子浸透了太陽的味道,農人的胃口開始劇烈地翻騰。“開鐮了!”人們像迎接宇航員從天上歸來一樣興高采烈,有人估算著產量,有人討教著種子的來源,有人甚至謀劃著下一料麥田的肥料。這時,刀光閃閃的鐵鐮如剃頭匠的剃刀,歷經七八個月艱難歷程的麥子,終于像長途跋涉的士兵一樣歇息在田壟,而齊整的麥茬也似乎出了一口長長的氣,像卸了磨的老毛驢不言不語。
割麥是最苦最累的活。人說割麥是“狗鉆炕洞”,不像站,不像蹲,腰身折成三疊,上面太陽烤,下面麥芒扎,土氣嗆鼻子,汗水辣眼睛,兩頭不見天,壯男好婦割下一兩畝,腰痛了,背酸了,手割了,腳破了,誰都困乏得像個懶狗。可天變了,起風了,打雷了,白雨冰雹湊熱鬧來了,男人躁鞭了,婆娘亂場了,這哪叫人歡馬叫,簡直是熱鬧處賣母豬——哭嚎聲一片!
這邊麥子沒上場,那邊喊著種回茬秋,半夜飯碗沒沾嘴唇,隔壁又吵著早秋長瘋了。這是三夏大忙啊!哪是畫家筆下五彩繽紛安逸恬靜的田園圖!
麥子知道它對于人的價值和貢獻,麥子不能太好說話,要不人收獲它時太輕省了。讓你扎破手你才知收獲來之不易,幸福是汗水澆出。麥子運回麥場,又要晾曬碌碡碾。麥子掙脫麥衣時就像嬰兒掙脫了胞衣和臍帶。麥場就像一個脫衣舞場,木锨簸箕踅篩風車齊上陣,沒有一個環節可以合并、省略。脫了麥衣的麥子,光溜溜、赤裸裸、甜絲絲,但如果不及時曬干曬透,高溫下的霉菌就如影隨形,如果淋了雨,極易出芽,芽麥磨的面發青,蒸的饃發黏,搟的面糟得像雞糞……一粒麥子,從備田、施底肥到下種,從澆灌到鋤地松土,從追肥到除草滅蟲,從收割到碾曬入倉,從磨面到做成熟食,要經過多少道工序才能吃到嘴里?農人有苦,麥子也可憐,種子有專利,農人種的麥子沒有一絲專利。村上的老漢憤怒地說,這是啥鳥規程,叫制定專利法的人看看,哪一镢哪一锨哪一鋤不是創新勞動,哪一年哪一季哪一料不是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的!一斤麥子一塊剛出頭,苦力不算,刨過農藥、化肥、種子、灌溉、機耕、運輸,比冬瓜白蘿卜的價都賤,怪不得城里人破吃爛扔,這簡直是在作孽啊!
誰都知道,活著的一天就要靠麥子供養,饑年是什么,饑年就是地不產麥子和糧食了,地可以不產金子但不能不產糧食。人都知道,積存的麥子有多少,你的熱能就有多少,你的壽命就有多長。麥子的生命歷程是悲壯的。要經歷霜欺雪打,風摧雨淋,就像一個農人的一生。
關中人是“棄”這個“谷王爺”“麥王爺”拉扯大的,也是文王這個“鍋盔爺”“攪團爺”指教大的。周公廟每年的春季廟會上,農人叩頭燒香最多的地方有兩處:生育之神姜嫄和麥王爺后稷。前者是盼望人丁興旺,后者是盼望能多產麥子吃飽肚子。如今風調雨順了多少年,城里人對麥子沒有了感恩之情,城里人以為面粉如黃土一樣廉價。他們懶得做臊子面、褲帶面,他們在吃食攤上解決著吃飯問題,也在悄悄改變著關中人的生活習俗和性格特征。
褲帶面像條韁繩,把關中人緊緊地拴在家園。關中女子多少年前不嫁外地,男子多少年前從不外出打工,也是舍不下香得出奇的褲帶面。關中人封閉僵化,難道是被這條褲帶拴住了?
褲帶面像一根筋,關中人也是一根筋。關中人倔強忠厚,十頭牛也拽不回,認準的事、認準的理一根筋繃到底。犟使關中人吃盡了苦頭,嘗盡了艱難。面對權貴不低頭,面對邪惡不縮頭,面對金錢不回頭。關中人就是這德行,難道是吃了一根筋一樣的褲帶面,腦子也變成了一根筋?
褲帶面像一根棍。硬硬的、長長的,是天下好吃難克化的食物。但關中人怯懦時會用它強筋,傷心時會用它挑愁,征戰時會用它壯膽,高興時會用它銷魂。關中人身子硬朗得像一根棍,難道是這根棍讓關中人成了鐵棍?
關中人有一種風卷殘云、大快朵頤、吞并八荒、囊括四海的氣勢,有一種急公好義、剛直不阿、化繁為簡、不屈不撓的古風,是由于像腰帶一樣的面條在發酵著威力嗎?
姑娘不對外
在陜西農村遇到新一輪“娶妻難”的當下,揣摸“陜西八大怪”中“姑娘不對外”的來龍去脈,一如出門遇上嗆面風,夜行偏下瓢潑雨,不由得我叫難喊苦。
人間千萬事,像地上的螞蟻天上的星,數也數不清,若能一言以蔽之,我以為莫過于“生娃”為大!
有了娃,天地不寂寞,鬼神偷著樂。
有了娃,家家煙火旺,村村喜洋洋。
有了娃,月下多故事,村頭兒歌飛。
“尿尿泥,捏娃娃,捏下娃娃畫頭發,捏個男娃騎大馬,捏個女娃抱匣匣,男娃穿的紅襖襖,女娃穿的綠褂褂,生下兒郎坐官衙,生下乖女住大廈,南瓜蔓長瓜連瓜,出將入相人人夸!”
娃娃是女媧老祖母用泥捏的。你看那個“娃”字,一個女人抓了兩把泥土,揉幾下捏幾下,就神奇般地變成了會哭會笑活蹦亂跳的萬千娃娃。
娃娃是用泥捏的,這話聽起來有些離奇,不著邊際,然而,天下生靈,哪個不是土里生泥里長的呢?男人女人若不是吃了帶土的五谷沾泥的蔥,哪能生下能說會道、吹喇叭抬轎的一堆堆泥娃娃!
男婚女嫁是人間第一簇文明星火。男女,自然造化,婚配,人性奔放,娃娃,百代興旺。《周易·卦序》說:“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儀有所錯。”有了人才有家,有了家才有國,有了國才有了禮。這不,偉人也在說:“世界上的一切,人是最寶貴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間奇跡都可以創造出來。”
老陜說“耍娃娃”,世事耍的是娃娃,要是沒娃娃,“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沒娃的日子才叫度日如年,欲哭無淚,缺娃的家庭才是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老陜“姑娘不對外”,到底是笑談還是實情,打問許多高人,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我卻隱隱約約覺得決非空穴來風,因為一個古老的民族,必有古老的傳說、隱隱的傷痛。這個流傳了上千年的頗有調侃譏諷意味的老陜一怪,難道任其一笑了之或以訛傳訛嗎?
古代關中有多少男、多少女?《周禮·夏官司馬第四》這樣記述古雍州的風物:“正西曰雍州,其山鎮曰岳山,其澤藪曰玄蒲,其川涇、汭,其浸渭、洛,其利玉石,其民三男二女,其畜宜牛、馬,其谷宜黍、稷。”三男二女,放大了就是三百男二百女,三千男二千女,三萬男二萬女。這就說,老陜所處的雍州自古就男多女少,性別比例嚴重失調。男多女少,光棍滿街跑,女少男多,瘸子腿拿棍括。光棍多,狗挨磚、牛挨鞭,四鄰八舍不得安,孤兒寡母受可憐!
然而,沒有禮節,就難免發生父奪子妻、弟占兄嫂甚至母子、兄妹、叔侄、舅甥等有傷風化的亂倫現象。天下歸周,深謀遠慮體恤民情的周公,第一次把建立新的婚配秩序納入了國家制度,在官職中專門設立了“媒氏”一職。《周禮·地官司徒第二》載:“媒氏,下轄下士二人,史二人,徒十人。”其職責是“掌萬民之判。凡男女自成名以上,皆書年月日名焉。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凡娶判妻入子者,皆書之。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這在說,媒氏主管百姓中的獨身者。凡是男女出生滿三個月取了名字的,都要在媒氏那里登記出生的年月和名字。男子三十歲一定要娶,女子二十歲一定要嫁人。凡是娶再嫁女子、收養再嫁女子帶來的孩子都要登記。在春季的第二月,命令準備結婚的男女舉行婚禮,如不具備結婚儀禮而結合的也不加禁止。如果沒有什么正當理由不嫁不娶的要予以法令處罰,而到了結婚年齡而未成家的男女獨身者,必須撮合他們成婚。從此可以看出,仁慈而智慧的周公對男女婚配這樁關乎民族存亡的大事是嚴肅認真、入情入理的,這是一個巨大的歷史進步。
西周衰敗,禮崩樂壞,整個國家婚姻秩序自上而下出現了嚴重混亂和倒退。而朝代更替,總是讓早婚早育登場。到了宋元明清,指腹為婚成了時興,娃娃親搶親之風甚至冥婚泛濫,少年成婚生子成了普遍風氣,人口數量上升,質量卻明顯下降,到清末民國初,人均壽命只有35歲,國家也逐漸氣息奄奄了。
陽坡暖洋洋,陰坡冷颼颼。男多女少,本為自然現象,可男子占有女子的多少,成了男子稱雄與成功的價值標志,更加劇了婚配失衡的社會矛盾。有達官貴人妻妾成群的,就有曠夫怨女怨聲載道的。所謂曠夫,指無妻的成年男子;怨女,指大齡未婚的女子。比如《儀禮》有納采、問名、入告、告期、親迎這五禮,這五禮像五道關卡,或因門不當戶不對,禮不足言不和、龜兆瓦兆不吉、生辰八字相沖等,人為地把一些生龍活虎的男男女女曬到了干灘。如與頗通情理的《周禮》相比,《禮記·曲禮上》就生硬地規定“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幣,不交不親”“取妻不取同姓”等,又人為地把許多情緣斬斷。
一個“要”字,說明世上最要緊的事要有女人托底。男女相愛是人性的高潮,什么力量也阻擋不住。孔子說“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意思是從音樂大師摯的演奏開始,演奏到《關雎》結束,美妙動聽的音樂充滿了耳朵。《關雎》是什么?就是依據《詩經》305篇首篇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譜寫成的音樂與舞蹈呀!男女青年愛到天昏地暗難舍難分,這是人生最快樂最美妙的時光,哪個君子見了不歡天喜地呢!大圣人為何把男歡女愛的《關雎》編在《詩經》第一,大概與他這個私生子不無關系。史載孔子父親叔梁紇年紀大了卻只有一個殘疾兒子,心里不甘,未經明媒正娶,便與叫顏徵在的姑娘發生了關系并生下了孔子,這在禮教盛行的魯國,是一件沒有臉面備受指責的事,日后也成為他人攻擊孔子的一個把柄。而生在誰家,哪能自己選擇。后來孟子為先師找到了一面體面的集矛與盾于一身的擋箭牌——“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后也,君子以為猶告也”,才把先師從“人言可畏”中勉強解脫了出來。
一個“妙”字,也讓圣人對姑娘高看一眼。陜西是西周的“王化”之區,也是《詩經》的“詩教”之地。粗略了解《詩經》中85篇關于愛情的篇章,對理解“姑娘不對外”這個貌似簡單實則深遠的話題有著開門見山的啟示作用。如祝賀女子出嫁,盼望家庭和睦生活幸福的《桃夭》;反映一位少女有感于青春易逝,希望早日和追求她的男士結合的《摽有梅》;記述丈夫另有新歡,妻子幻想他回心轉意但終于失望的《汝墳》;訴說自己不得丈夫寵愛,倍受群小欺侮,深感痛苦和憂傷的《柏舟》;刻畫一位女子與叫氓的男子戀愛、結婚繼之倍受虐待,最終慘遭遺棄的《氓》;贊美女子身高體壯,希望像椒樹一樣能多生孩子的《椒聊》;記錄男女可望而不可即的《蒹葭》;有男女幽會一方卻負約不至的《東門之楊》;女子出嫁異國遭到遺棄,回到娘家譴責丈夫喜新厭舊的《我行其野》;有女子思念故鄉父母,卻不能回去,心里十分苦悶的《泉水》;女子思念情人火燒火燎的《子衿》……這其中有貴族青年的熱戀,有女子追求男子夜不成眠、希望和他形影不離,也有男子對女子山盟海誓忠心不二,更多的則是平民男女的期盼、憂愁、怨恨和血淚控訴。應當注意,孔子刪編此類詩篇,也沒有絲毫回避亂臣賊子的荒淫無恥,反而以《新臺》《鶉之奔奔》,無情揭露了衛宣公強占兒媳為妾、妾又與公子通奸的野獸行徑,以《南山》抨擊齊襄公與魯桓公之妻文姜即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通奸,以《敝笱》《載驅》諷刺魯桓公放縱文姜與齊襄公通奸,招搖過市不知羞恥。這一點,應該是我們讀懂孔子不畏強權追求正義的又一側面。
陜西人愛說古,說古少不了家長里短對號入座,娶妻嫁女的擔憂必是其一。上面這些大多發生在東方南方的婚姻故事,也把民風淳樸、忠厚本分的陜西人嚇得不輕,于是倔強的陜西人做出了最主動也是最保險的選擇——姑娘不對外!
老陜把“姑娘不對外”喊得震天響,看重得像祖墳、像界墻、像命根子,這不是狹隘自私,不是保守自封,也不是雷聲大雨點小或待價而沽,而是老陜腳后跟缺女人。
一個“好”字,一女一男,有女有男,形象、生動、逼真地道出了人間最美的東西才叫“好”。缺女人就缺娃娃。有人說男多女少是多吃小麥的原因。在中醫藥典中,小麥也是一味藥,味甘,性涼,歸脾,入胃經,性涼的東西是否對陰陽二氣即男精女血造成生育影響,不得而知,如此坊間傳言尚待科學證明。而有一點雪上加霜的原因就不得不提,這就是封建制度對女子的占有剝奪,朝代更替、戰爭擄掠對女子的摧殘,以及重男輕女、產婦死亡對人口影響的惡性循環。
一個“宴”字,也昭示女人是大辦宴席的幕后英雄。離開女人,不說王宮,普通男人想吃上熱湯熱飯也不易。毫無譴責之意,西周周王有六個寢宮,每日有六食、六飲、六膳、百羞、百醬、八珍,主食用六谷,肉食用六畜,蔬菜用一百二十種,烹調的方法有八樣,醬類要備一百二十甕,其中這要占用大量的侍女奴婢,分屬于主管飲食的膳夫、主管殺牲的庖人、主管烹煎的內饔、負責祭祀的外饔、掌管鼎和鍋的亨人、捕捉野獸的獸人、捕魚的漁人、獵取甲殼動物的鱉人、掌管干肉的臘人、掌酒的酒正、掌管漿洗的漿人、主管收藏和供給冰的凌人、掌管六宮灑掃的宮人等數百個職位,除了王后、夫人、九嬪,還有王公貴族的三公、六卿、大夫、群吏,身邊也占有大量婦女。什么治國之六典、治官之八法、治民之八統、使民之九職、征財之九賦、收納之九貢,還有宏大的吉禮、兇禮、賓禮、軍禮、嘉禮儀式與繁多繁雜的種種儀禮,一個龐大的國家機器要日夜運轉,哪個環節哪個部位都少不了婦女的付出。何況西周貴族結婚,要新娘的妹妹、侄女等一大幫女子隨嫁,愈加加重了社會男女比例的失衡。“梨園弟子白發新,椒房阿監青娥老。”后來唐朝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三千佳麗,搜羅天下美女不說,還占有多少民間女子去服侍她們呢?關中盤踞過十三個王朝,宮女、侍女用量之大可想而知,“近水樓臺先得月”,皇城底下光棍多。關中女子中稍有姿色者,肯定躲不過達官貴人錐子般的眼睛,像“拉壯丁”“拔蘿卜”似的被搜刮一空。這是造成關中男多女少的因素之一。
人們只記得關中有十三朝古都之美譽,卻忘了這也是關中的十三場滅頂之災。僅以唐朝為例,皇后以外另設四妃即貴妃、淑妃、德妃、賢妃,九嬪即昭儀、昭容、昭媛、修儀、修容、修媛、充儀、充容、充媛,正婕妤九人,美人九人,才人九人,御女二十七人,采女二十七人,一后一宮,一妃一殿,侍女成群,奴婢無數。而戰爭年代,哪一場戰火,受害最多的都是手無寸鐵的女子。男人前方守邊打仗有多苦,后方女子里里外外一把手,更是倍加辛苦,累死餓死的更是不計其數。
人們只記得西漢北擊匈奴開疆拓土的輝煌戰果,卻忘了和親計策之下女子的眼淚與屈辱。漢初與匈奴交惡,劉邦差點也被冒頓俘獲于大同,虧得重金買出了一條逃生路。此后,漢朝以和親方式示弱求和。穆濤先生將和親稱為“倒懸”,稱為“偏癱”,稱為“跛腳”,當漢朝嬌滴滴的公主嫁到“風悲日曛、蓬斷草枯”的異國,當羞花閉月的王昭君、蔡文姬嫁到“黃沙茫茫、鳥飛不下”的他鄉,想必是笑的笑來哭的哭。用美女換和平,猶如用止疼片治癌癥。唐初立,為了邊疆穩定、百族和睦,唐太宗把妹妹衡陽公主嫁給突厥處羅可汗的兒子阿史那社爾,把弘化公主嫁給吐谷渾可汗諾曷缽,從而緩解了唐朝和突厥、吐谷渾之間的沖突。后來吐蕃進犯,聲言“公主不至,我且深入”,唐太宗忍痛割愛,妻以宗室江夏王李道宗之女文成公主進藏。安史之亂,唐朝借兵于回紇,唐肅宗許諾,克城之日,土地歸唐,而金帛、女子都歸回紇。安史之亂,全國戶口從906萬戶銳減到290余萬戶,真到了“天下百姓,哀號于道路,逃竄于山澤。夫妻不相活,父子不相救”的殘敗景象。
人們只記得陜西女人生育能力高,卻忘了生娃的危險。在醫藥不發達的古代,婦女妊娠與生產的死亡率相當高,嬰兒的死亡率一般在30%左右,受封建迷信思想影響,女嬰的死亡率更高。據網間資料,東漢的人均壽命22歲,唐代27歲,宋代30歲,清代33歲,所以詩人才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民間把“四世同堂”看成神仙之樂。
陜西的“姑娘不對外”,牽出了這么多的芝麻谷子,是我沒有意料到的,更想不到的是,男女平等,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竟是中國萬千家庭的一個夢,與中華民族實現偉大復興的中國夢緊連在一起。早在1931年,身為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主席的毛澤東,就簽發了史無前例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婚姻條例》,為廢除封建婚姻制度、解放婦女破開了冰山一角。1939年,毛澤東專為延安出版的《中國婦女》雜志而作的《四言詩·婦女解放》,又一次吹響了婦女解放的號角。新中國成立不到7個月,在醫治戰爭創傷百業待舉,有多少大事多少棘手難題急需處理面前,迅速制定和頒布了第一部法律《婚姻法》。這部《婚姻法》,是新中國的第一張名片,是蕩滌舊社會包辦、強迫、重婚、通奸、賣淫以及虐待婦女、販賣婦女、遺棄女嬰等污泥濁水陳規陋習的第一聲驚雷。從此,中華民族才第一次走向了嶄新的婚姻天地,而“婦女能頂半邊天”,也成為古老中國的新氣象。但是,深受缺乏女子熬煎的陜西人仍忘不了祖輩的傷痛,依然警惕地把“姑娘不對外”掛在嘴上、擱在心上。
四川人嫁女,千里萬里也行。河南人嫁女,五湖四海也中。陜西人嫁女,村東移到村西。若是誰把姑娘嫁到十里八里外,就少不了聽到風涼話:“真是身上不癢,硬逮上虱子咬哩!”
“姑娘不對外”,是陜西八怪之中的最怪一例。在我的家鄉,不論走到哪個村子,不難找見沾親帶故的“七大姑八大姨”。我走到哪個村子,都有人給我管飯,我要是個游狗,也總有人扔塊骨頭讓我啃,因為按照“親戚譜”,我可以游逛三年也不會住旅店。我那個叫京當的老家出青銅器,周王爺埋下不少寶,一镢頭下去不小心就能挖出一堆窖藏。由于這個緣故,兩次撤鄉并鎮,兩任市長都讓這個鎮兼并了另外兩個大鎮,這個鎮能存活下來是沾了青銅器的便宜。可你要是不小心,一鐮會摟到人際關系的藤蔓上,一串瓜都是一窩親戚。所以,在關中鄉間說句罵人的話會傷十幾家人,打一只咬了人的狗、啄了谷穗的雞,也會將鄉間搞得烏煙瘴氣。在關中鄉間,你得低調做人、忍氣吞聲,你得尻子上長眼睛當個老好人,你得誠惶誠恐把舌頭調順和說話,一句話說不好你就成了雞嫌狗不愛的“眾人惡之”,一件事辦砸了你就成了誰見誰翻白眼的“滾刀肉”“咬斷巷”。關中鄉間的病態鍋蓋、是非秤砣,全在親戚關系上。關中人把女兒嫁在本鄉本土,實際上是下圍棋,棋子越布越多,關系網越織越密。關中人把女兒嫁在本鄉本土,也是像胡蜂一樣在織碩大的“人頭蜂巢”。我的娘姨生了四個女子,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她們挨個長大了,媒婆也像經紀人推銷緊俏產品一樣為她們找主家,姨夫家是地主成分,媒婆想姨夫肯定要將女兒嫁給貧農家,可姨夫卻把女兒嫁給了地富家。姨夫說,嫁給這些人家娃不受苦,家里還有沒挖出來的銀圓。村干部勸道,你這是死不悔改也永遠不得翻身,可姨夫卻鐵了心。沒過多少年,這些人家都摘了帽子,個個女子一家比一家過得好。鄰村的劉得權,生有三個女兒,個個長得好看,全嫁給政治上有前途的小伙,老大嫁縣造反派頭頭,老二嫁公社副主任,老三嫁一領導公子,沒過多少年女婿都是“三種人”,由過去大紅人成了落湯雞。關中鄉間全是團團伙伙,一家和一家吵架罵仗,就成了幾十戶與幾十戶的開仗,一家和一家的友善示好就成了幾十戶對幾十戶的攀親,莫名其妙的事就有了“啦啦隊”“親友團”。這個女人生一堆兒女,世世代代生下去,一人在家門口就有了幾百人的子子孫孫。一些村子出呆子、出瓜子,實際上是親戚套住了親戚,有血緣關系的人結合在了一搭。隔了多少代人,明里暗里的親戚盤根錯節,誰也記不來分不清了,生下“歪瓜裂棗”就不奇怪了。在這方面,外國人和少數民族就比我們聰明得多,他們的名字雖然長,但卻打上了爺爺爸爸及祖上徽記,不會亂套也避免了近親繁殖。
關中人就地嫁女,關中人很少離鄉謀生。在關中人看來,四種女子才嫁到遠方去,一是品性有了問題,本地人知底細,嫁不出去。有些女子婚前不檢點,以至于生下娃被父母捏死,埋在壕溝內。我的鄰村劉家莊就有這樣一個姑娘,沒結婚卻生下了娃,大人把娃活活捏死埋在溝中想讓狼吃掉。可狗卻把死娃叼到她家門口,天一亮全村人都圍著看稀奇,家人從此也抬不起頭。大人們說,狗認得是哪家女人生的娃,狗覺得娃娃可憐,想讓這家人養下這娃,可狗卻不識世事,把這個姑娘給毀了!《白鹿原》中的田小娥,是一家大戶人家財東用來“泡棗”的工具,長工黑娃從高高的椿樹上爬進她的房中翻云覆雨,事情敗露后田小娥這個二房被休了,父親就把她非嫁到遠方去,不僅不要彩禮,還要貼賠幾百塊大洋。二是父母有劣跡污點,聲名狼藉,鄉人怕女子是壞苗苗帶壞家風,女子大了無人上門提親,只好嫁到外地。或女子患有怪病,鄉鄰都知道底細,只好嫁外地蒙混過關。三是父輩定下娃娃親,酒熱耳熟之際許下諾言,女子不情愿也得嫁。四是遇到戰亂或饑饉年,討飯途中看哪家光景好,換幾斗麥就給了人家。除非以上情形,關中人是把女子不嫁外地的。
關中是麥囤子、油缸子,一馬平川,風調雨順,便于耕作,很少有饑年荒年。東函谷、南武關、西散關、北蕭關,終南重巒疊嶂、隴山巖壑縱橫、太華高聳入云、梁山綿延不絕,四周是銅墻鐵壁。盆地內從西往東排列著和尚原、石鼓原、積雍原、七里原、銅人原、樂游原、鳳棲原、白鹿原……原頂皆平展展、一望無際。日頭從東邊地平線探頭,像紅鐵球似的滾下西邊地平線。關中光照充足,關中人把太陽叫“爺婆”,“爺婆”讓關中的土地吸吮著飽滿的乳汁,這原那原都是聚寶盆。關中人西登垅坻,徘徊瞻顧輒起悲思,南赴巴蜀,如登天梯命懸一線,再看東邊的山西溝壑連綿、河南黃河多災,北邊的甘肅寧夏干旱少雨,十年九災。左看右看,都不是嫁女兒的好地方,權衡來去,只有守著故鄉最穩當。
關中人心腸好,面情軟,雖有重男輕女的理念,但把女娃還是當成心肝寶貝,當成娘身上的一塊肉。把娃嫁給外地人,最難的是不知底細,怕上當受騙,音信難通,怕姑娘受氣。婆媳關系很難處,夫婦關系易生變,把娃嫁得那么遠,女兒受了氣沒個訴苦的地方,便上吊、跳井,尋短見。嫁得近,還有娘家這個靠山,受了氣回娘家也有訴說的地方。過去的女人回一趟娘家是很作難的一件事,公婆一聽媳婦回娘家,就會拉下臉,女子要找好多理由才能回趟家。一曲《想娘家》的歌謠道盡了其中辛酸:“一骨輪蒜,二骨輪蒜,父母把我給在長安縣,想來不得來,想去不得去,挾著包包哭著來,走到門上見我爹,爹爹打我一木锨,走到書房見我哥,哥哥寫字不理我,來到繡房問我嫂,嫂嫂說我太啰唆。”娘家人想女兒但又怕親家不高興,見了女兒也變得冷酷無情。
中國在相當長的時間交通不發達,出行靠步行,驢呀馬呀硬轱轆車就是上等人家的交通工具,路上還會碰到殺人越貨的響馬賊,等路充饑的狼蟲虎豹。姑娘嫁到外地,是死是活,音信全無,有些一輩子也攢不夠盤纏,鼓不起勇氣。爹死了,娘沒了,也趕不回去吊孝,不要說父母有病、家中生變。
女孩是見風就長的命,先是長出了一對羊角辮子,后是長出了一對奶子。到了十七八歲,就像一樹綻放的桃花,誰見誰愛。而此時的父母生怕有個閃失,便急于把她嫁出去。幾桿嗩吶歡快地吹著,一頂轎子落地,姑娘就成了潑出去的水。昔日媒婆也按照禮數走東家串西家,若看誰家客廳供桌上放著“鏡、秤、尺”三樣東西,就知道這家急著給孩子找對象。鏡子預示著主家心明若鏡,媒人說媒不可撒謊;秤和尺表示主家嚴守規矩,也會精打細算過日子,提醒媒人要把好尺寸輕重,雙方要門當戶對。媒人問名換帖“開八字”,無非是“鼠羊相逢一時休,不叫白馬見青牛,金雞莫與犬相見,兔子見龍不長久,猛虎見蛇如刀切,金猴見豬淚交流”的迷信口訣,這也往往把一對美滿婚姻拆散。“納征”就是一錘定音了,向女方送去貴重禮物,周代時為帛五匹、鹿皮兩張,征是成的意思。“請期”就是選擇了黃道吉日。“親迎”就是迎親。周禮規定新郎于黃昏時乘漆車前往女方家迎娶,故而結婚為“昏禮”。送女出門,新娘父親鄭重地對新娘說:“一定要恭敬從事,從早到晚,都不能違背公公婆婆意志。”新娘母親小心叮囑道:“要努力,要小心,白天黑夜都要恪守婦道。”迎新娘迎進門,要經過“共牢而食”“合巹而飲”的程式。次日清晨,再拜公婆。“黽勉同心,不宜有怒”,“忘我大德,思我小怨”,《詩經》上的這些愛情詩句,表明周人希望夫妻和睦,甘苦與共,反對喜新厭舊,反對忘恩負義。
周公制定的婚禮程式被關中人沿用至今,肯定有著倫理道德方面的約束力,也有著互敬互愛的正能量,更有著熱鬧莊重的趨從性,還有著從儉辦事的好風尚。
陜西“姑娘不對外”的鐵幕,已被改革開放的巨手所撕碎。如今的關中女子走南闖北四處打工,不僅嫁到外省也嫁到外國。岐山友人余安林的丫頭就嫁給一美國小伙。回家辦婚事時,宴席桌上聽鄉人把丈人爸喚“我兒”,以為是親熱的稱呼,也學說漢語把丈人稱“我兒”,把人笑得前仰后翻。蒲城有家三姊妹去河南打工,都嫁給開封人。三個新郎每年春節要拜丈母娘,丈母娘也說起了醋熘河南話。陜西姑娘走出去了,她們知禮儀、很勤快,過日子不胡花錢,對丈夫知冷知熱,很快成了“搶手貨”。而“雜交優勢”將使后代更聰慧更健壯更美貌。過多少年,全球選美大賽上一定會有陜西姑娘搶得冠軍。
“生男生女都一樣,女兒也是傳承人”。生娃,不是一家一戶的私事,是關系到民族和國家繁榮昌盛的大事大政,是關系到千秋萬代的基本國策。說起“姑娘不對外”的老話題,也想到落后的傳統觀念利用先進的醫學科學非法鑒定胎兒性別,加劇了性別危機,同時,遺棄女嬰、盜搶販賣嬰兒與婦女的違法犯罪行為也成為一大社會公害。如今鄉間,小伙娶不到媳婦者甚多。姑娘越發值錢了,隴縣彩禮由四五萬元飆升至一二十萬元,過去是“姑娘不對外”,現在卻是“姑娘不對內”。“不對外”,人說怪;“不對內”,誰流淚?黨的十八屆五中全會決定全面放開二孩政策,這是萬千家庭的福音,相信再過幾輪人口年輪,男女比例失調的社會問題得到較好解決,哪個老陜再要頑固堅持“姑娘不對外”,那真是稀奇古怪了。
欄目責編:閻 安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