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思源
老屋
□馬思源

老屋,五十余年前爺爺奶奶造的泥草房。
三間主屋,兩邊是臥室,中間謂之“堂屋”,多待客和就餐用。主屋兩邊有廂房四間。老屋以麥秸為頂,層層苫上去,雨水順麥秸稈下流,少有滲漏;屋頂每年修繕,經不得過多風吹雨打。墻體泥土摻了細碎麥秸而成,天長日久,外層歷經打磨,坑坑點點無數。偶有蛇洞穿墻而過,洞口若雞蛋大小。夏天一人在家,抬眼望去,一根粗布花腰帶“簌簌”往墻里鉆,定睛細看,原是條花蛇。
老屋周庭垣墻,大半人高,墻內有榆樹兩棵,棗樹槐樹各一棵,庭院東鄰我家。父母婚后分家出來,另立家室,做了老屋鄰居。我常騎上矮墻跟奶奶嘮嗑;奶奶家來了貴客,主人傾囊,炸些美味,殺只小雞,香味從矮墻飄到我家,閨女小子聞著香味“噌噌噌”翻墻,魚貫而入,自然做了陪客,自然口腹皆飽。那時叔叔還年輕,惡我們貪食,常持了雙筷子敲我們腦殼,敲到哭了,遭奶奶呵斥:人家逗孩子笑,就你逗孩子哭!叔叔訕訕自然無趣,我們則心滿意足,饕餮而回。
三四月里,春風吹皺一池春水,槐花榆錢不安,妖嬈起來。槐花拼了命開花,香氣溢滿庭院;榆錢則拼了命地長個兒,長成大大圓圓的榆錢,絲絲香甜沁人心脾。奶奶長竹竿頭上綁了鐮刀,揚著頭,瞇細著老花眼,照準花兒多的枝條勾上一鐮刀,使勁往下一拽,榆錢和槐花頓時亂顫到一地……孩子猴子似早爬上樹梢,擼了榆錢,摘了槐花,一串串扔下來,直到奶奶驚懼呼喊,我們才嬉鬧著滑下樹來。槐花榆錢蒸了菜,或把槐花焯水涼拌,那香味近乎美到我的不惑之年。
如今只聞花香,不見奶奶。每念及此,心中凄然。
五六月間,落蕊花香覆蓋了院落。院內棗樹,樹身高大,亂虬斜刺,樹冠遮住小半個院子。花蕊細碎,黃色,風一吹,房前屋后灑遍。若晚上有月,月光透過枝葉來到院里,頓時滿是美麗的剪影。生不吃棗,吃了會上火。有孩子不聽話,偷吃半生不熟的棗子,長出滿腦袋黏糊子瘡。棗子未熟,火氣很大,化作“賴瘡”長在孩子頭上。為治那瘡,需把頭發剃掉,剃成狗啃似一塊青一塊白。棗子豐產,奶奶每年都要收上一大簸籮,曬呀曬好多天,過年蒸大饃和饃花,用的都是自家棗子。
院里的棗樹雖然比老屋的存在還要早,卻沒有老屋壽終正寢的福氣。我大概十歲左右,那些年計生工作如火如荼,我嬸嬸懷上第二個孩子,快要生產了被捉去引產;棗樹貼著地皮鋸掉,東廂房扒掉,口糧拉走,顆粒不剩……那幾年,村里遭了土匪,老屋也雞飛狗跳很長時間。三年后嬸嬸去世,那時她又孕而生的二兒子一歲多點,正牙牙學語,指頭放在嘴里吮吸著,流著口水站在嬸嬸靈床前,含混不清喊著:媽媽,媽媽……
棗花飄香季節,我偶爾會想起那個25歲上生命戛然而止的嬸嬸——生命如夏花,美麗卻短暫。
老屋泥土坯壘砌而成,墻異常厚實,歷經半個多世紀仍巋然屹立。墻面雨道兒雨水淋漓而成,蜿蜒如蚯蚓。手上不小心劃了小傷口,刮下雨道土摁上,很快便可愈合。大自然就是這樣神奇,無償提供所需,而人類又自然而然用其可用。
堂屋地面凹凸不平,歷久使用,錚光發亮,沒有一粒揚塵。陽光透過門楣映照到堂屋,奶奶倚門而坐縫著永遠也縫不完的衣服,爺爺則戴上老花鏡讀各種名著。我貪玩,就著光滑的地面抓“子”。這種玩具多泥瓦制成,撿了壞掉的瓦片,砸成五分硬幣大小的圓,磨去四周的粗糲,即成。多女孩子玩,可以自己玩,也可以結伴玩。我安靜蹲臥,手中的“子”上下翻飛而不落;弟弟妹妹們則在院子里攆狗打雞,追逐玩鬧,奶奶時不時呵斥上兩句,爺爺則在書中的人生里安穩如山。那時歲月靜好,生命安然。
堂屋正中供奉著我的祖輩,我常常凝視他們,諦聽他們的故事。祖輩中有一舉人,輩分久遠;爺爺的爺爺是一秀才,墳冢就在我家南地祖墳。爺爺讀書,眼光從眼鏡框上沿投向我,正告我一定好好讀書,爭當秀才……我懵懂而應。爺爺是一個極正直的人,熱情、真誠、公正,讀書人的溫潤雖不多,小農缺點很少。我父親七八歲,正是“文革”時,爺爺親哥告發他口不擇言,爺爺被發配青海十幾年。在那里爺爺大口喝酒大塊吃肉,毫無心機與人交往,享受了他一生最快樂的時光。奶奶在家一人拉扯三個孩子,受盡了欺侮和磨難,我唯一的姑姑在十二歲上因為高燒不治而亡。
零零年我大學畢業,在鄭安了家。那時奶奶已隨叔叔生活在西南一個小城,爺爺一人在家守候老屋。我請他來鄭居住,死乞白賴,終于邀他成行。但不久爺爺鬧著歸家,城市樓房高大不接地氣,家里老房,住著安穩。
老屋年久失修,庭院中榆樹槐樹日益老去,失去往日精神……爺爺依然端坐堂屋門口于陽光下讀他永遠讀不完的名著,時不時透過眼鏡框下方瞄一下腳邊的“石榴”。“石榴”十三歲,在狗的世界里已是老年。
樹非樹,花非花,牛羊無蹤,雞鳴皆無,院落一片蕭瑟。07年爺爺去世,09年奶奶去世,老屋歪斜地屹立風雨中,陪著它的,是一樣蒼老的榆槐。
選自《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