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文華
一
興化是江蘇境內泰州市的一個縣城,我并不熟悉。只因偶然間聽得那里有個水上森林,一時游興才來到興化。在我的印象里,這是個名不見經傳的縣城,可是,當我一腳踏上里下河腹部的這片土地時,才知道,我是多么孤陋寡聞,才猛然醒悟,走四方乃旅,博古今方為游。
從李中的水上森林出來后,我們即來到興化縣城。漫步興化,一不小心就撞上了有1000多年歷史的拱極臺。當地同學介紹,清朝孔尚任寫《桃花扇》就在臺邊的海光樓。拱極臺樓閣高筑,海光樓飛檐翹角,臨著一河清水,樹木幽森,“六七月間無暑氣,二三更后有漁歌”?;蛟S,正是那一河清水給了臨水而立的孔尚任某種靈感,憑欄而望間筆下的媚香樓更見煙水澄碧、香君俠肝義膽。歷史的厚重在想象中點點浸入眼前的時光。
作為孔子第64代孫的孔尚任(1648-1718),曾在這一帶治理水患,滯留三年。期間,創作《桃花扇》二稿。對于這個事情,民間要比官方清楚得多,后人要比當時知道得多。因為,治水是奉旨而行,編寫談情說愛的戲曲顯然是對職責的背離,也有違儒家禮教,更何況《桃花扇》的故事內容是“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富有民族意識的亡國題材,在清初的皇帝看來,豈不是在懷念被推翻的前明朝?清初的文字獄還少嗎?所以,總要略避于朝廷。可名士與名妓的愛情落在民間是口口相傳、想入非非的美事;“黍離之悲”在百姓眼中也是良知與明辨是非的體現,因此盡管孔尚任在泰興、興化不過區區三年,百姓們卻知當時“洛陽紙貴”的《桃花扇》曾在海光樓寫過。
孔尚任畢竟是圣人之后,又為官一方,他高居海光樓與民間總是有一定的距離。真正落入民間,在興化響當當的名字,是四十多年后風格凜然、個性狂放的鄭板橋(1693-1765)。
二
從拱極臺邊上的馬路經過,便來到縣城的大街上。縣城新建的樓盤如雨后春筍一樣拔地而起,大街上包裝著鋁合金、霓紅燈、廣告牌,幾乎和中國所有的城市一樣,建筑正努力承擔著改變城市面貌的重任,成為脫貧致富的形象大使。這些通衢大街,千篇一律的城市看得多了,我只想走進隱藏著城市性格的小巷深處,在尋常巷陌中經歷普通瑣碎的日子,沉浸在這個地方的人脈精神中。
興化并沒有讓我失望。就在新建的幾乎還沒開張的商業一條街邊上,我邂逅了一條長長的老街。走進去,仿佛走進了時光隧道,讓我一下子回到了二、三十年前。這條叫做東城外大街的老街,現在看來只能叫做小巷了,窄窄的,七八丈寬,裁縫鋪、鐵器鋪、木器行、舊貨店、花布坊,甚至還有箍筒店,擠擠地,一間跟著一間,小小的店鋪,少有卷簾門,門板還是用一條條的木塞板拼成。理發店門口是沒有招牌的,一桌一鏡,手藝全在師傅手上,正有人理著發,與師傅絮絮說著家常,卻把我們這些外來游客當成了誰家的親戚。這邊正有人舉著飯碗,從東家走到西家,吃完了才舉著空碗走回家。那邊四五個阿婆聚在一起,哈哈的笑聲飄過來。
這一路走著看著,我恍然走進了小時候。自足平和的生活情調幾乎讓我不敢高聲,恐怕驚醒了一個時代。而一個時代波瀾不興地走過了,他們仍留在原地。
這些店鋪中,有一家名喚“上池齋”的中藥店,一看便是個風雅顯赫的店家,古色古香得簡直與這條日常生活的老街不協調。店堂內有一排嵌字楹聯:“上苑風和芝草秀,池塘日暖杏花香”,還有“橘井流芳”、“杏苑長春”等匾額。同學說,這家店鋪有近三百年的歷史了,可與蘇州“雷允上”、杭州“胡慶余堂”等老字號相媲美?!吧铣佚S”取名于《史記扁鵲傳》中“飲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當知物矣”的典故,他們的“丸、散、膏、丹”嚴格按藥典《新修本草》來精心制作,藥效顯著,故享譽興化及周邊各縣。以前,每年還發起“藥神會”,舉行花祭活動,紀念著名醫學家華佗。碰到疫病流行的年份,或無錢尋醫問藥者,都不取分文,免費發放藥物。我特地抬頭尋看店門口有沒有一個藥葫蘆,暗想,這才叫“懸壺濟世”呢。壺沒有看到,卻看到了一個嵌入藥名的對聯:“當歸方寸地,獨活人世間”。想來,壺早已濟世惠人了。
怪不得舊時的知識分子,若遇濁世或亂世,“不為良相,寧為良醫”了。身在民間而能利澤蒼生的,恐怕除了良醫,再也沒有別的了。怪不得要將醫藥秉承的濟世救民的古老理想與儒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相提并論了。這老街深處的藥行,在屬于民間的歲月里,用醫德建筑了自己聲名的高度。如今,雖然與老街一起靜靜地站在歲月的深處,但那靜穆的情懷,卻在等你回眸,回眸現實對傳統的誠懇繼承。
三
興化人總是自豪地以板橋故里而自稱。從東城外大街晃悠著出來,我們便看到了趙樸初題寫的“鄭板橋故居”??煲掳嗟臅r候了,工作人員看我們是外來游客,特地為我們留了一下,仿佛是好客的主人留著的寶貝非要請我們殷殷地看完。
板橋故居,前后兩進三間,面積不大,蘭竹蕭蕭,簡樸清幽,確有“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的意境。板橋愛竹,他書房的檐下,有一叢青竹。風搖竹影,透過紙窗,仿佛潑墨,可以想見板橋說他畫竹子,“無所師承,多得于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之實。
板橋畫竹寫竹,更以竹自喻。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如陶淵明之“采菊東籬”、林靖和之“疏影橫斜”、周敦頤之“出污泥而不染”,都喜歡在獨鐘的花草中與個人婉轉地神通,明快地融匯,建構起帶有獨特印記的文字魅惑。鄭板橋則用墨竹來搭建他的獨特印記,看,這首“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南西北風”,傲岸不屈的竹子和耿介剛直的人已疊合到了一起。再看,鄭板橋在罷官離去時留給當地父老的墨竹題畫詩:“烏紗擲去不為官,囊囊蕭蕭兩袖寒。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漁竿?!弊愿实吹呢M是竹子?分明是人竹相輝。
若只是寫竹入畫,詠竹言志,畫竹傳情,也只是停留在一般的文化人格上。在鄭板橋紀念館里,聽著講解,我深深感到板橋先生更是個至情到性、放達張揚的的人。因喜歡徐渭而稱自己:青藤門下走狗!這種稱謂簡直是不為世俗所羈般地特立獨行。做縣令時兩袖青風,以至后來盤資不夠時,明碼標價自己書畫的潤格,甚至蓋上“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七品官耳”、“板橋鄭燮”三顆大印。在那個時代,任何一個讀書人,都希望謀取功名,然后步入官場,報效國家,最后衣錦還鄉,彪炳史冊。鄭板橋也是依著如此的人生理想而行的,然而,他一生的際遇是功名未與官場相連,關心民生疾苦的官場或被排擠,或遭誣陷,最終只得棄官而回。而“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思想熏陶,使得任何一個讀書人,在精神領域總冥頑不化地有著優越感,可是,當時揚州附近,商業發展,使得文人生存困難,以至于要用書畫換取銀兩。由此,我們不難看出,鄭板橋用經濟與商品的形式,貼出自己書畫的市場尺價,是他對這種官場人格與文化人格沖突的諷刺,是對理想與實際對立的反叛,“百無一用是書生”,唯有用筆端的快意來調侃現實生活,憤世嫉俗般地玩世不恭。當然,也可見他性格中痛快淋漓的率性。
中國是個凡事講求中庸的國家,按說,張狂的個性只會引來世俗生活的不認同??膳d化人卻是如此愛戴板橋先生,以至于興化紀念館都用鄭板橋紀念館來命名。站在興化陳列著眾多名人匾額的四牌樓下,我暗暗在想,對于一個藝術人格,個性更是藝術生命力的所在,如果沒有獨特的個性特征,反倒易流于平淡、印象不深。而藝術更接近赤子,更愿意真誠地按自己內心要求生活,虛飾的道德和禮教只能一邊呆去,反倒是傳統的中庸扼殺了藝術天賦。鄭板橋將他孤傲狂放的個性,融在了他的詩書畫中了,直抒胸臆,自由灑脫,個性成就了他熠熠的人格風采。
看著紀念館板橋先生的塑像,心想,他倒真是很可愛的。怪不得興化如此多的名人中,只以板橋故里而自居??蓯劭偸怯兴睦碛傻摹?/p>
(發表于《文化興化》第三輯,曾選錄作家出版社《中國散文精選100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