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斌川
一直以來,我對時下的圖書都保持相當的警惕。但《一個人的村莊》一下子就打動了我。
知道劉亮程的《一個人的村莊》是在《中國教育報》上的新書推薦欄目里。我知道他的時候,劉亮程的熱點效應已經過去。編輯的推薦語至今已模糊不清。但從此,我就踏上了尋找《一個人的村莊》的旅程。
《一個人的村莊》先前大約是寂寞的。在1999年以前,數千冊圖書就這樣安靜地躺在新疆的一個書庫里。但就在一些列報刊紛紛轉載刊發劉亮程的散文及評論文章之后,《一個人的村莊》在一個月內被搶購一空。此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它就這樣消失在了人海,消失得悄無聲息。可以想見,每一本書,都是一個黃沙梁;每一位擁有這本書的人,書櫥里都擺放著一個村莊。無數個村莊,就這樣散落在城市或鄉村的家家戶戶,讓每一個孤單的心靈無限敞開。
我在武漢,在西安,在上海,在蘇州,在南京,在杭州,在北京都尋找過,但一直都沒有找到。直到很多年后的一天,朋友滄浪從北京給我寄了一本劉亮程另一個集子《風中的院門》,我才觸摸到他村莊搖曳的身影。這些年,滄浪也一直在找尋《一個人的村莊》。他說,他從來沒有像找《一個人的村莊》那樣找過一本書,就在他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反而在北京一家書店發現了它的蹤跡。他當時買了五本,分別贈送給幾個喜歡寫作的朋友。我便是其中之一。
在尋找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的時候,我也在尋找另一位美國作家梭羅的《瓦爾登湖》。相比而言,《瓦爾登湖》更容易找尋。大約《瓦爾登湖》已燭照了世界一百多年,而《一個人的村莊》才剛剛開始。
在尋找圖書的過程中,我被一種宗教和哲學的情懷包裹著。有一天,我突然悟到,這種尋找過程,不正是對一個人的村莊的追尋嗎?梭羅在瓦爾登湖的兩年里,不也是對一個人的村莊的構建嗎?這種思考也啟發了我,如何去解讀賈平凹的商州,莫言的高密鄉。他們都在營建自己一個人的知性和智性的精神村莊,并在這一過程中為其日常存在的生命注入意義,形成整體的生命自我,凸現深刻的人文情懷,從而讓個體生命真正轉化為“主體角色”。
閱讀,就是這樣一場漫長的等待。我知道它在向我走來,我甚至在一朵云中看到了它的影子,在一陣風中嗅到了它的氣息。但它離我很遠,不會一下子就到我跟前,我還不能完全觸摸到它。
在滄浪給我贈書后的第四年,我也在蘇州的一家書店找到了《一個人的村莊》。它當時混在一大摞書里,乳黃色的書脊泛著暖暖的光芒。那一刻,我享受到了一種抵達。我的內心、靈魂、激情和智慧,全都到達了。
這么多年來,我一個人孤獨地行走,被風吹老,被太陽曬老,被雨淋老。我知道,還有好多像我一樣的人,在這個世界上煢煢孑立,孤獨前行。我們或許曾經相遇,可是我們都不曾為彼此停下腳步。在我們的內心里,每個人都在孤獨地活著自己的一生。
閱讀《一個人的村莊》的時候,它一次又一次將我拉進了久遠的鄉村生活。比如現在,我就坐在書房里,默默地閱讀那些安靜的文字,看劉亮程扛著一把鐵锨,在村莊閑逛,鐵锨鈍了,他隨手拾一塊碎瓦碴打磨锨口,磨鋒利了繼續游蕩;我還看一粒黃沙梁的蟲子,如何抵達我的內心。每每這個時刻,我就特別地享受,分外地平靜。
劉亮程記錄的只是蕓蕓眾生的一些細微瑣事,喜怒哀樂。一只鳥、一粒蟲子、一段半截子路、一個土坑、一雙不認識的腳印、半堵丟失的土墻……這些微小細碎的事物都能纏住他的腳步。在黃沙梁,只有劉亮程一個人在貼著地面行走,與他一同匍匐在地的還有一群沒有長大的孩子。他和那些偶然相遇的事物對話和交流,微笑且安撫。顯然,這是他的一個價值取向的抉擇。在很多時候,我們發現關注群體比記錄個體容易得多。這是因為群體絕大多數的行為是公開的甚至是公眾化的,而個體生命由于它的脆弱和平凡很多時候顯得更隱秘,不為人所知。在這個時代,太多的利益,讓個人與群體牢固捆綁。因此,關注個體生命軌跡比花很多的時間和精力去關注一個整體性的得失成敗更有意義,也更具挑戰性,這就是劉亮程終極的價值選擇。自然的,這也提醒了我,關注獨立生存意志,倡導個體生命自由,是值得我去把這件簡單中孕育著偉大的事情當做自己的使命去用心做好的。
劉亮程首先是一位詩人。他有十年寫詩的經歷,我零星地讀過他的幾首詩歌。他的詩歌保持了他一貫的澄澈和清明。他的文字很安靜,是安靜的旁若無人,傲然自得的那種;他的文字薄如蟬翼,并直指你的內心。
在尋找《一個人的村莊》的過程中,我意外地找到了他的小說《虛土》。
他用詩的語言寫散文,又用散文的語言寫小說。
如果說他用詩歌勾畫的只是一個村莊隱約的輪廓,那么散文就是他對這個村莊進一步的構建和完善,而村莊的細節,全部留在了他的小說里。
在最初一段時間里,我對《虛土》讀得不明不白,因為它的內容太宏大太龐雜,它關乎生命(死亡)、童年(一個五歲的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家園(虛土)、流浪(漂泊)、時間(永恒和瞬間):它給我的空虛蒼茫之感綿延不絕。后來,我把它當作散文去讀,一讀很多東西豁然開朗了。
劉亮程用那些透明、干凈、純澈的文字,還原了生活的本相,他要呈現給我們的便是人最基本的生存狀態,一種存在于天地之間的完全的精神狀態。也就是說,他最終構建的是鄉村精神。準確地說,他只是借用鄉村場景來表達一個鄉村的內質,并由此看到了整個世界。
有一次,我在天涯論壇上遇到劉亮程,他當時正在與一位讀不懂《虛土》的讀者對話。他說,你把它當作散文讀,就懂了。當時,我十分高興,這證明我的發現是敏銳的。
劉亮程從村莊出發,并最終走出了村莊。從最早詩歌中那個飄渺無蹤的村莊,到散文中的故土、家園,再到小說中的虛土村,村莊在劉亮程那里已經幻化成一個符號,如同一陣風、一朵云、一座山梁、一棵樹、一堆土……所有事物都包含在村莊之中,同時又游離于村莊之外。它們全都為鄉村精神所籠罩。村莊在成為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的同時也成了所有人的村莊。
記得評論家韓子勇說過,文字的藝術就是時間的藝術。劉亮程的文字大都圍繞著一個詞——時間去寫。
劉亮程的寫作是朝回走的,你可以發現,《一個人的村莊》描寫的生活背景大都是他的童年、青年生活,而《虛土》則干脆以一個永遠長不大的五歲的孩子的眼光注視世界。
劉亮程說:“我所有的記憶都是來自童年和青年,我在寫作的時候重溫了那時的感覺,保持了那種對自然事物的好奇,但在思想上又表達了一個成年人應該感悟到的對人生最起碼的認識。年齡并不會令這種感覺消失,即使到了四五十歲,我們仍會莫名其妙、自然而然地感覺自己突然間變成了一個孩子。童年會伴隨人的一生,人也會在某一瞬間變成孩子,這種時候太多了。很多人都是為了自己的童年而寫作,當我回望村莊時,我會感到生活是真實的,是無法忘記的。只有長大后才能重新看清楚童年時光,知道你童年時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什么。”
我之所以在這里不厭其煩地引用他的文字,就是為了說明劉亮程否定了純粹的過去和將來的存在,在他看來,我們至多只能這樣說,時間分過去的現在,現在的現在和將來的現在,而這些又都存在于他那惟一的村莊中。因此,在他的文字里,你會發現,無論過去,還是將來,他都還原成一種當下的場景。他讓童年時候的我直面現在的我,從他像打量一個外鄉人一樣打量很多年后的自己的那種茫然的眼神里,劉亮程感覺到了時間的強大,一種無堅不摧,促動并磨損著萬物的巨大力量。
然而,即使在時間面前,劉亮程的敘述仍然是從容不迫、悠閑和沉靜的。一個人的村莊,比時間更恒遠。
小的時候,我也曾十分仔細地觀察過一窩螞蟻,和能昌家的狗打過架,和一陣風在宋家埡爭吵,追隨一只蝴蝶,飛遍了麥田埡所有的玉米地,長久地注視著一只甲殼蟲翻越一堵廢棄的土墻。然而,當我從那些歲月里抽身離開以后,就再也沒有回去過。
當我們懂得一片葉子的時候,生命已經到了晚秋。
從這個意義上講,這位總愛扛著鐵锨在荒野上游蕩的新疆漢子,用他的文字緬懷了整個大地的童年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