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耀德
年初因事回木壘,朋友介紹與東城小學校長王建鋒見面,他說今年是母校80年華誕,學校正在策劃慶祝活動,時間初定在七月份,他也是為此事而來。建鋒是70后,比我小幾歲,沈家溝人,說起來我們還是親戚。我們共同回顧了許多的老師和校友,校園生活、少年往事、故土親情,仿佛時光重現。我倆在賓館房間里喝著茶聊著天,不知不覺談了兩個多小時,我答應他如時間允許一定參加校慶。隨后的聯系中得知,因某種原因,校慶活動時間可能有變,再后面就沒有細談了。
國慶節后的某一天,建鋒打來電話,說一周后要搞校慶,問我能否回一趟東城。恰逢這段時間工作忙,時間緊,路途遠,難以成行。
然而,此事卻成為一塊心病,時時記起。對于母校,實在有太多話要說,斷斷續續寫下一篇文字,記錄我所知道的有關母校的一些歷史,題名《東城小學記》,以為紀念。
從國立東吉爾學校到東城鎮中心學校
東城小學,顧名思義,就是東城之小學。東城最早建立的學校是小學,后來建了中學,有初中,也有過高中,現在又變成小學。其實也不盡然,至少說不夠準確。而要準確地表述清楚這一切,還需要翻開東城兩百多年的歷史,只有把這些陳年歷史抖落清楚了,學校的歷史也就一目了然。
東城古鎮,清代中葉聞名北疆,至今已有250余年。東城最早叫東吉爾瑪臺(史料上也寫作東吉爾瑪泰、東濟爾馬泰)。吉爾瑪臺是蒙古語,意思是有小魚兒的泉水窩子。據說這個叫法與成吉思汗有關,這樣一來,又把東城的歷史往前延伸300年。可以想象,當年蒙古騎兵風塵仆仆來到東城地界,見到溪流淙淙魚兒暢游的河谷,一定大為歡喜,隨口就喊:“吉爾瑪臺!吉爾瑪臺!”他們來到東城西邊的西吉爾,又看見同樣的情景,于是就有了東吉爾瑪臺和西吉爾瑪臺兩個地名,也就是后來的東吉爾和西吉爾。至今,西吉爾這個名稱一直沿用。
其實,東城地界上古人類活動的歷史有3000多年,位于東城鎮南三里聞名遐邇的四道溝古人類村落文化遺址,是新疆地區發現最早的農耕文化遺址,被譽為“新疆的半坡文化”。然而,太久的歷史都是文化遺跡,與東城小學無關。與學校關系最大的,還是東吉爾瑪臺。
據《清史稿》記載,清乾隆二十四年(1759),朝廷平定準噶爾部叛亂,沿絲綢古道新北道修城筑壘,駐兵屯墾,在東吉爾瑪臺設管糧巡檢司一名,歸奇臺通判管轄,主要負責管理木壘河、白楊河、西吉爾、英格堡等五渠糧草收繳事宜。乾隆三十八年建成東吉爾瑪臺城堡,駐軍300余人。可見,清朝中葉這里就是一片繁華之地。官方稱東吉爾瑪臺城,民間多叫東城,因為它是奇臺以東最早最大最繁華的城堡。民國時期,官方稱東吉爾,后來還是叫東城了。
東城最早的教育始于清末。據《木壘縣志》記載,清宣統二年,即1910年,王佐、張耀仁、張瑞基等人分別在舊戶(今新戶鄉)、西吉爾、東城開辦私塾。據說張瑞基先生辦學時,每個學生每年的學費是一至兩石糧食,對于屯莊大戶和陳家等富戶自然不算什么,平常百姓人家肯定負擔不起。第二年,清朝政府被推翻,中華民國建立。
1912年,楊增新被北京國民政府任命為新疆省長、督軍。關于楊督軍,老輩人贊賞有加,原因是老督軍關心百姓的生存,維護了新疆的穩定。查閱新疆歷史,尤其是晚清民國,楊增新執掌新疆的17年時間沒有發生大的戰亂。而內地軍閥混戰,烽火硝煙、戰火連天。這里面有許多原因,當然與楊督軍的執政思想和手段分不開。因為整個新疆局勢相對穩定,東城古鎮社會安定,私塾一直在辦,直到1928年楊督軍被暗殺,這段時間的私塾先生是否有變化,不得而知。不過,當地富戶人家的孩子卻是享受到了教育。
金樹仁執政后,采取一些急功近利的政策,且推進太快,引發社會矛盾。金是河州人,任人唯親,重用了一批甘陜人,尤其是他的親屬同鄉,民間流傳,“會說河州話,就把馬刀挎”。人稱“尕司令”的西部梟雄馬仲英兩次進犯新疆,疆內“避難”的白俄軍蠢蠢欲動,幾個失意的少壯派聯絡手握重兵的盛世才意圖奪權,各方勢力伺機而動,內憂外患,金氏最終倒臺。但是,金樹仁也并非一無是處,他曾大力創辦教育、筑路開礦,這些是應該肯定的。尤其是鄉村教育,他要求50戶以上的鄉村都要辦學,這對新疆教育的推進有一定積極意義。盛世才掌權之后,打敗馬仲英,收服南北疆,開始實施他的新政,實現他的政治抱負。
發展教育也是盛氏新政的內容之一。1934年,盛世才提出的“八大宣言”,第六條就是“擴大教育”。1935年提出的“九項任務”,第二項就是“發展經濟和提高文化”。在延安派來的共產黨人的幫助下,盛世才制定了反帝、親蘇、民平、清廉、和平、建設的“六大政策”,也吸引了內地的文化界人士來到新疆,比較有影響的是趙丹、沈雁冰、杜重遠等人,他們對新疆的教育和文化發展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
那一段時間,對新疆教育做出貢獻的,還有一支隊伍,那就是東北抗日義勇軍的官兵們,尤其是在塔城、伊犁、喀什等地為政的義勇軍官兵和他們的家屬。他們是親歷過日寇侵略、飽嘗過國破家亡親人離散的痛苦的戰士,他們深知救國救民應該做些什么,他們力所能及地為國出力,在邊遠地區大力興資辦學,據不完全統計,他們在三年時間辦起各類中小學校300多所。最具有代表性的,如:著名抗日義勇軍將領劉賓將軍的夫人關岳銘創辦的喀什區立女子學校,并且她親自擔任第一任校長,招收維吾爾族和漢族,實行雙語教育。時任塔城地區行政長官的義勇軍官兵趙劍鋒,發動地方王公貴族捐資創辦了烏茲別克學校、塔塔爾學校、哈薩克族學校等等。
東城最早的官辦學校是民國25年,即1936年民國新疆政府設立的國立東吉爾學校。
此時正是盛世才執政時期,也是他實行“六大政策”之初。這時候的盛世才,大業初定,雄心勃勃,夢想著要建立一個新新疆,實現他的獨裁夢。不管盛世才怎么想,也不管后來人怎么評價,對于當時的新疆來說,創辦教育卻是實實在在的好事情。
這時候,木壘也遇上了一位難得的好縣長,他叫董率真,是一位有思想的人。我查閱過《木壘縣志》等文史資料,整個民國期間,從1930年木壘正式建縣至1949年新疆和平解放,19年時間先后有17任縣長(包括代理縣長),董率真是第四任,執政1年8個月,口碑最好。他為人正直,整頓吏治,扶持生產,辦學禁煙,深受百姓愛戴。時至今日,他懲治東城大煙鬼陳地主的事還在民間流傳,老輩人提起了依然津津樂道贊不絕口。他讓偷偷在家抽大煙的前任縣長修學校的事更是一段佳話。也正是因為他的堅持和努力,東城古鎮開辦起第一座正式的學校,這是具有歷史意義的。憑著他的為人和慧眼,發現并任用東城地界上有文化有人望的趙文科先生當第一任校長是正常的,也是非常正確的,是千里馬遇到了伯樂,對于董縣長這個伯樂發現趙文科這匹千里馬,我深信不疑。有時候,歷史就是這樣巧合,他們的相遇就是一種機緣,也是東城小學的福分。
然而,董縣長的好運卻不長。他雖然努力貫徹盛世才的“六大政策”,大力辦學禁煙,整頓吏治,自己卻遭了陷害,被盛世才撤職查辦。民間傳說這位董縣長可不簡單,曾經去過蘇聯,思想激進。也有人說他參加過“迪化暴動”,具體細節無人知曉。不過,他的確是一位有思想的人,早在那個時代,他已發現當地老百姓過度砍伐山上的樹木做燒柴將會造成水土流失,他積極倡導植樹造林保護環境,應該是具有先見的。據說董縣長后來死在迪化監獄。關于他的信息,我在史料中沒有再看到過。
盛世才終歸只是盛世才,不是盛世之主。隨著時間的推移,長期積壓的民生問題、民族和社會矛盾日益嚴重,最終發生重大事變,因“柯克托海暴動”“鞏留事件”引發草原巨匪烏斯滿和三區革命,讓盛氏焦頭爛耳,三區民族軍緊逼迪化城,他不得不向中央求救,中央軍進駐新疆結束了他的獨裁統治。
新疆和平解放,東城劃歸西寧區,1950年,學校更名為木壘河西寧區第一小學。1958年大躍進時期,建立上游公社,學校更名為紅星小學。1972年改稱東城公社,學校更名為東城小學。雖然我們也是深受文革影響的那一代,但憑心而論,我卻喜歡文革時期的這個學校名稱,因為我上小學時就叫東城小學,中學叫東城中學,始終有一種親切感。1984年恢復鄉級人民政權,學校更名為東城鄉中心小學。2001年,隨著撤鄉建鎮,學校更名為東城鎮中心小學,先后合并了東城口小學、孫家溝小學、沈家溝小學等村級小學。2005年3月正式冠名為東城鎮中心學校,成為木壘縣鄉鎮辦學規模最大的小學,招生輻射方圓40公里。
現在,學校下轄一個村級小學、三個幼兒園,學生178名,由漢、回、維、哈等多民族組成,教職工52人。我查看了相關資料,解放之初的國立東吉爾學校共有學生169名,與60多年后東城鎮中心學校學生數量歷史性的接近,這難道是一種巧合,還是另有說法。
從趙文科到趙學義,祖孫二人四任校長
說起東城小學校長,自1936年建校至今,共有21任。趙文科趙學義祖孫二人當了四任,在東城百年歷史上是要大寫一筆的。
趙文科先生,人稱趙校長,在東城鼎鼎大名,老輩人提說起來,一個勁兒地贊賞,可見當年他是多么受人尊敬。他是甘肅河西人,滿族,生于清光緒十九年(1893年),民國22年隨馬仲英的隊伍進疆。
關于他來東城之前的歷史,始終是個謎,尤其他與馬仲英隊伍的關系。我曾經采訪過東城地界上幾位八九十歲的老人,他們聽說過一些事情,但也不確切。去年冬天去東城時,我的小學同學萬壽的80多歲的老母親清楚地記得,趙文科先生是民國22年到東城的,因為她是這一年生的,她的母親始終跟她說這件事,應該沒錯。
民國22年,即1933年,馬仲英第二次進犯疆,他兵分兩路,一路從吐魯番過干溝進攻迪化城,一路從巴里坤翻越東天山,攻下木壘河古城子(奇臺)、孚遠(吉木薩爾)三城,一路西進夾擊迪化。5月22日,馬仲英率部在一碗泉集結兵力,第二天傍晚木壘河縣城就被攻破。為避免殺戮,當地商會主動勸說西城抵抗士兵放下武器,各鄉相繼繳械。也就是說,趙文科先生就是1933年5月底到東城的。
那年6月12日,馬仲英在滋泥泉子與盛世才決戰,是夜天降大雪,馬軍士兵身著單衣,凍傷無數,敗退吐魯番。馬軍敗退之時,駐扎在木壘河古城子孚遠城的士兵全部撤退。趙文科先生留了下來,開始在東城行醫治病,人稱趙郎中。在東城行醫的,還有一位人稱杜老五的,實際上是賣藥材,他為人也很善良,剛解放那年就去世了。他老先生的兒子后來成為東城中學很有名氣的物理老師,我的哥哥姐姐都受教于他,我雖然沒有聽過他的課,卻早知道他的大名,他的妻子倒是教過我。不過,有一件事讓他很沮喪。他妻子連生幾個丫頭,他是家中獨子,在傳統鄉村,香火觀念非常重,杜老師長吁短嘆,總覺得在人前抬不起頭來。那時候剛開始計劃生育,好像他們夫婦的工作還受到了影響,后來的情況就不記得了。
趙文科先生為什么跟隨馬仲英的隊伍而來,這件事讓我非常好奇,頗具神秘色彩,至今也不知其詳。我電話采訪過他的兩個孫子,趙學義和趙學軍,他們現在也是爺爺輩的人了,對于他們的爺爺,許多事情也說不清,對于隨軍之事也不知確切,時間太久遠了。或者,趙老校長真有什么難言之隱,不能告訴他人。有一點是確切的。他不是軍人。也就是說,他不是馬仲英的兵,也沒有做過壞事。東城老輩人都這么說。
據說,趙文科先生在甘肅河西也算是富裕戶,從小受過教育,學過醫。后來染上賭博,輸光了家產,可能避債離家,也或是痛改前非,行醫為生。恰好遇上馬軍,被裹挾為后勤或者醫務,都有可能。不過,無論如何,他在東城有口皆碑,是個好人,從未聽說過他參與賭博之事。他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這是他的福分,也是東城的福分。
趙文科先生在東城行醫行善,積下人望,人人都知道他是個先生,是個讀書人。他有文化,有思想,有想法,時運來時,他的機會就來了。行醫兩三年之后,即1936年,政府要在東吉爾設立國立學校,需要老師,需要校長,恰好遇上有一雙慧眼的董率真縣長,趙文科先生就成了不二人選。其實那時候學生不多,老師和校長合起來也就三兩個人。趙文科先生當了五六年校長,后來是楊文輝和易鶴先后接任。關于楊文輝,只知道他之前是比國立東吉爾學校晚兩年成立的國立西吉爾學校的校長。易鶴先生是一位內地人,可能是黃河發大水遷移新疆的那批難民,他們中許多有文化的人到了新疆都教書謀生。
三年后,也就是1946年初,趙文科先生再次擔任校長,又干了一年多時間。期間他加入中國國民黨,擔任過木壘河縣第七黨部書記,黨務活動主要是每周舉行一次總理紀念周,每月一日舉行一次月會。1948年之后,他不再擔任校長。隨著遼沈戰役和平津戰役的勝利,人民解放軍大舉南下,國民政府搖搖欲墜,木壘河縣的國民黨黨部活動基本處于癱瘓狀態。趙文科先生撿起老行當,開診所行醫。當地人還是習慣性地稱呼他趙校長,人們似乎覺得,只有校長這個稱謂才配得上他,才是對他的尊敬。
解放后成立東城衛生所,趙文科先生成為衛生所的大夫。1955年,我祖母突發闌尾炎,請趙文科先生看過,說需要動手術。那時候衛生所條件實在簡陋,木壘河縣醫院也不具備動手術條件,更何況東城小鎮。后來,父親馱著祖母去了木壘河,治了一段時間,祖母就去世了,母親說祖母是疼死的。今年春天,我的闌尾炎復發,原本想保守治療,不想三天后闌尾穿孔,不得不手術。闌尾炎的病痛我有親身體會,祖母所受之罪可想而知。痛哉!
文革期間,趙文科先生曾經的國民黨員經歷成為歷史污點,他被下放到生產隊,在大隊當干事的兒子也受到牽連,回到生產隊勞動。
趙文科先生是1976年7月20日離世的。他最小的孫子趙學軍先生微信聊天時曾自豪地跟我說:“我爺爺和毛主席是同一年出生的,跟毛主席同一年去世的……”
是啊,趙文科先生也是個了不起的人,在東城百年歷史上極具影響力,是值得后人尊敬的。
關于趙文科,還有一些事情需要交待。他進新疆之前有一房妻室,生有一子,到東城之后,又娶一妻,生有二子。幾年后,前妻帶著兒子來到新疆投奔他,趙文科置地置房,安排他們母子種地生活。長子叫趙生榮,生有三子,長子長孫趙學仁完成學業,后來支援南疆,幾年后到了鄯善,當過縣長。次孫趙學義中學畢業后一直教學,1972年初當了小學校長,直到1980年。
文革末年,在生產隊當支書的父親作為工農兵先進分子走進學校。那是1976年初,父親任東城小學黨支部書記,代政治課,也是勉為其難。父親打小沒進過一天學堂,是在農民掃盲班識得字,勉強能夠讀懂報紙。不過那時候講課好像容易些,念課文,板書,改作業,考試,判卷子。這樣過了兩年,父親又回到了生產隊。
父親在學校時,與趙學義校長是搭檔,兩個人一個負責行政一個負責黨務,也算合得來,關系處的一直不錯。
趙學義因病離開校長崗位后,先后由郭永焱和李炳丁接任。1986年初,趙學義再次擔任校長,又干了兩年。
從趙文科先生1936年任校長至其孫趙學義1988年卸任,東城小學走過了50年春秋,不容易啊!祖孫二人對東城教育事業立下不朽功勛,這是值得人們記憶的。
趙學義卸任校長之后,先后由楊佩芝、周振武、武山海、金生慶擔任校長,這些老師我都非常熟悉,金生慶還是我家鄰居。金生慶之后,就是現任校長王建鋒,40出頭的他已經是在位11年的年輕的老校長了,他對學校發展到目前的規模和建設付出了許多努力。
東城的教育聞名一時,到底有什么秘密?
老輩人說,清末民初,東城地界商客云集,城城子周圍到處是油坊醋坊,酒肆商鋪、票號當鋪、藥鋪雜貨鋪,要有盡有,非常熱鬧,可以說是古城子(今奇臺)東面最熱鬧的地方。商客農夫、販夫走卒,都“東城、東城”地叫著,時間久了,原本的“東吉爾瑪臺”、“東吉爾”這些官方名稱,都沒有“東城”這個名號來的簡潔明了,還那么的形象、大氣,且有一種名副其實的厚重味道。也許,這就是東城之名流傳下來的一個重要原因。
據說,東城南山的溝谷坡地土地肥沃,氣候適宜,相對封閉,內地商人發現這一帶非常適合種植鴉片。鴉片就是罌粟花,也稱鴉片花、大煙花,花大艷麗,香氣濃郁。我小時候在南山坡谷見過野生罌粟花,成熟的籽兒嚼起來很香,卻沒把它和毒品聯系在一起。
東城南山最早是什么人開始種鴉片的,沒有人確切知道。老人們說,本地人并不知道鴉片的種植。那時候,內地商人雇人趕著木轱輪高車,以拉木頭的名義沿著山坡上山拉貨,久而久之,車輪碾出一條長長的車轍路,當地人就叫車路梁(也說是車輪梁)。至今,這個名字還這么叫著。
解放初年,新疆的教育基礎非常薄弱,全疆只有7所中學,天山東部幾個縣只有一所中學——奇臺中學。1952年考入奇臺中學的18名木壘學生中,有10名是東城的,這批學生后來有 7名考入烏魯木齊市第一師范,當時師范班只有19名學生。第一師范始建于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是新疆最早的中等學堂,名氣很大。對于東城這樣一個偏遠小鎮而言,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然而,這個奇跡又是怎樣發生的?而要說清這一點,還必須回顧一下民國的教育。
中國歷史上有兩個非常特殊的時期,也被學者們稱作思想的黃金時代,一個是春秋戰國時期,一個是中華民國時期,時間間隔兩千多年,許多的情況卻非常之相似。
夏商周三朝,夏朝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國家形態,實際上是部落聯盟。夏桀殘暴,吊民伐罪,鳴條之戰,殷革夏命。商紂荒淫,周伐商湯,牧野之戰,周代殷商。西周時期,周天子始終保持著天下共主的威權,到了東周時期,周室衰微,諸侯并起,國家進入分裂時期,出現了齊桓公、晉文公、宋襄公、楚莊王、秦穆公,被譽為春秋五霸,也有史料說是齊桓公、晉文公、宋襄公、吳王闔閭和越王勾踐。公元前534年,韓趙魏三國分晉之后,進入戰國時期,齊楚燕韓趙魏秦七雄割據一方。前后近550年,出現了老子、孔子、莊子等一大批思想家、哲學家,儒家道家兵家墨家法家……諸子百家,群星燦爛,創建了中華民族的哲學思想和傳統文化體系,對中國歷史乃至世界歷史影響深遠。
在漫長的歷史演進過程中,以儒釋道為核心的傳統文化和思想創造了輝煌的漢唐文明、兩宋文明、康乾盛世,很長一段時間,長安都是世界的中心,絲綢之路的起點。隨著時間的推移,封建統治僵死的體制在一定程度上約束了人們的思維,阻礙了思想文化的發展。
歷史推進了2000年,鴉片戰爭之后,西方列強用堅船利炮打開了中國的大門,也讓自詡天朝盛世的國人開始覺醒,一些先知先覺者已經意識到了中國與西方的差距。如果說,春秋戰國時期是思想的解放,那么,中華民國時期就是教育的解放,一場教育革命悄然興起。中國最早的新式小學堂出現在洋務運動之后。1904年,清朝政府公布并實施了“癸卯學制”,把中國教育推上近代化軌道。
癸卯學制的實施,極大地推進了新式教育的發展。新式學堂有別于傳統私塾。私塾學校最早起源于孔子時代,那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而新式教育對于未來中國而言,更具有劃時代意義。因為傳統私塾屬開蒙教育,學的都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論語》之類舊書。新式教育借鑒了西方的教育模式,增添了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內容。“五四”運動之前,民國政府頒發了《小學校令》和《國民學校令》,要求各縣大力開辦高等小學校和國民學校,并且通過立法的方式廢除小學讀經,采用新編的教科書,主要有《國語》《算術》《自然》《修身》,還開有體育、音樂、公民、常識(自然、歷史、地理)等,一些條件好的學校還有英文、大楷、小楷、美術(圖畫)、手工(勞作)、游戲等課程。新式教育要求老師在教學方法上,注重學生理解,依據學生心理,循循善誘,按照課堂節奏循序漸進,系統掌握科學知識。課堂之外,還增加了課外活動,調節學習氣氛,豐富學生生活,開展各項體育活動強身健體。
相對于全國,新疆的新式教育稍晚一些,這里自然有新疆偏遠等特殊因素。相對于周邊,東城的新式教育還算跟得上。奇臺新式教育早在清宣統二年(1910),奇臺縣設立官辦學校三所,均是新式教育。木壘河的第一所新式學校是1935年由娘娘廟改建的。真正的官辦學校是1936年建的國立木壘河學校與國立東吉爾學校,相對較晚。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十多年之后,東城富家子弟受到了教育的恩惠,成為有文化的新人。解放之初,東城成為周邊最好的學校之一,有兩方面原因,一是師資力量強,二是教育基礎扎實。1952年整個木壘河縣考入奇臺中學的18名學生中有10名出自東城學校,就是一個直接的證明。
奇臺中學1951年成立,是當時新疆僅有的7所中學之一,是天山東部唯一的一所中學,教學水平很高,許多老師都是內地下放來疆的大學教授,還有一名北京的教授是英國劍橋大學留學生。幾年后,也就是1955年,這批學生全部考到烏魯木齊市第一師范、八一農學院、省干校等,轟動一時,成為東城的驕傲。時至今日,我父親還說他們是東城的第一批大學生。他們中有7人成為專家、教授和高級教師。這7人分別是:張明生、武正元、何開發、何天壽、張國才、曹繼德、王開選。張明生考入八一農學院沒有去上,后來考到北京郵電學院,畢業后分配到西安機電廠,后來成為高級工程師。小時候聽說他是一位軍工專家,非常好奇,據說他每次探親回新疆有警衛保護。事實上,他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到了我,高考那年我也曾夢想過軍事院校,不過沒有成功。武正元在烏魯木齊市第一師范畢業后,在市第六中學當了一年教師,后來被推薦到北京師范大學進修兩年,之后到石家莊一所中學當教師,成為高級教師。何開發在第一師范畢業后到新疆師范大學,成為教授。何天壽在第一師范畢業后到喀什二中教學,成為高級教師。家在水磨溝的王開選一直在東城讀書,他在第一師范畢業后分配到八一中學,后來成為高級教師。張國才在第一師范畢業后到英格堡學校,成為高級教師。
這一批人基本上都是1936年前后出生的,與我父親年齡相仿,有幾位跟他是小時候的玩伴。不過他們大部分都是富家子弟,至少也算是富裕戶,而我祖父身體殘疾,靠錐鞋釘鞋糊口,一家人生活困難,父親自然沒有機會上學。后來,我電話采訪張國才先生時,他告訴我一些事情讓我非常驚奇,他說:“我在烏魯木齊市第一師范讀書時還學習過你父親。”那是1959年春天,剛滿21歲的父親擔任新成立的上游公社二大隊副隊長,因為出色的勞動被評為自治區勞模,在全疆范圍內學習他,《新疆日報》報道了他的事跡。關于這件事,我聽父親說起過,那時候他正申請加入共青團,當模范后直接批準入團,并且出席了縣團代會,成為主席團成員。說起這段往事,父親總是很激動,蒼老的臉龐頓時煥發出亮堂堂的光芒,非常的自信,自豪。
是啊!父親應該自豪。雖然家境貧寒上不起學,他卻憑著一股不服輸的干勁和勇氣,干出來了,成為勞動模范,成為全疆人民學習的榜樣。當他的那些家庭富裕一直上學的玩伴們在烏魯木齊市第一師范上學的時候開始學習他,他們心里會是怎樣想的?我問過他們中的一位,他笑了笑說:“你的父親很能干!”其實,我真的想知道他們當時的真實想法。因為,我之前知道一些有關全國勞模到大學演講的事情,時代不同,或許許多情形也不一樣。但是,那時候究竟怎么個不一樣法,時過境遷,已經無法知道了。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已經七老八十,行動不便,也或思維不靈了,沒有辦法詳細交流。我想,如果父親當時知道他的那些玩伴們在新疆最高學府——烏魯木齊市第一師范學校學習他這位勞模,又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呢?時至今日,說起這件事時,他老人家笑得很開心,那種自豪無以言表。
可是畢竟父親沒有文化,最終還得跟土地打交道,這是父親的遺憾。關于父親的這些遺憾之事,我在《父親的自傳》一文中做了比較詳盡的講述,不再復述。
說起那一批人,還有一位不得不提,那就是劉月英,年齡大約比張國才他們小兩三歲。她是東城第一位考進省城烏魯木齊市的女學生,可謂東城才女,為后來人樹立了榜樣。而她上學之后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
我家兄妹六人的讀書經歷也是一段歷史記錄
因為祖父祖母過早離世,父親17歲就結婚了。母親與父親同歲,他們18歲就為人父母,在那個時代或許也算正常之事。父親沒有上過學,母親在1951-1952年讀了兩年書,而我們兄妹六人全部完成了學業,也算完成了父母的學業,也完成了他們的心愿。
我大哥生于1956年,1964年入學。大哥上學時,學校叫紅星小學,在老學校西面的一座四合院里。其實也算不上四合院,一面是圍墻,兩面是教室,大門對面是幾間老師的辦公室。老學校就是國立東吉爾學校舊址,成立之初是利用鄉公所的公用房。民國末年,政局動蕩,鄉公所的一部分房屋曾經被警察局占用,老學校里也駐扎過省軍的民族連、馬仲英部隊的一個排、馬步芳騎五軍的一個連。1957年人民公社搬遷至此,學校遷到西邊的院落,先后經歷了趙文科等9位校長,歷時20年。
大哥上學那年,第十任校長王偉德剛剛上任。第三年,二哥也走進紅星小學。二哥在他的《我的小學時代》里有一段回憶:“吃過早飯,我背著母親縫制的書包,踩著泥濘彎曲的鄉間車馬道,跟著哥哥來到了學校。因學校離家遠,以前不曾去過,一無所知,傻呆呆任由老師領進教室安排座位……”
二哥是春天入校的,上學沒多久,文革開始了,學校的文化課沒多少,大部分時間都去學工學農了。高年級學工,低年級學農,學工就是撿動物骨頭熬制肥皂,上山挖礦石加工粉筆。其實做的都是殘次品,要說收獲,或許就是讓學生們了解了肥皂和粉筆的簡單加工過程。大哥二哥都在學農組,在公社大院有一塊菜地里除草施肥,也沒有學到什么科學知識。
我出生的第二年,即1969年,姐姐入校,還在紅星小學。一年后,大哥小學畢業去了農業中學。農中在四道溝,離家有三四里地,大哥每天早晨早早去上學。
姐姐上三年級那年,三哥也入學了。姐姐說那段時間他們在學校的主要任務是挖防空洞。防空洞的洞口在教室,從講臺前面的空地向下挖,老師和年齡大一些的男同學在地下掘土挖洞,挖出的土裝在莵兒條框里吊上來,再由地面上的學生送到校園外面的空地。姐姐說那時候他們每天都要提土,小個兒的學生兩個人抬著框走路也很費勁,不過他們干得卻很快樂。
姐姐上四年級時,也就是1972年,學校遷至古城堡東北角坡地上,寄骨尸(什)廟遺址那一片,正式改名東城小學。學校的校舍都是新建的,校園地面高低不平,學生們又開始了平整地面,繼續修建校舍的勞動。姐姐說那時候正值文革高潮,每天都有批斗會。一個從上海下放來的女老師,因為長得好看,穿著打扮漂亮,臉上有一小塊青跡,當地人說她身上有妖氣,也被當作牛鬼蛇神批斗,還在人家脖子上掛了兩只破鞋子,逼著她喊“我是破鞋!”“我是牛鬼蛇神!”……
1974年秋天,大哥在縣城讀了兩年高中畢業后做了代課教師,第二年春天當了兵。這年秋天,我跟著上五年級的三哥踏進東城小學大門,開始了小學階段的學習生活。在課本上看到了“深挖洞,廣積糧!”的口號,我似乎隱隱約約記起姐姐曾經說過的那些事情。
姐姐說她升初中考試時有一道政治題填空填錯了,當時正在反蘇修,她寫了蘇聯。回家后越想越害怕,后來強壯膽子到了學校,恰巧碰到校長,立刻放聲大哭起來。校長就是那個曾經被批斗過的老師,問明了原由,不僅沒有批評她,還找出考卷讓姐姐把那個填空抹了。姐姐說,當她把蘇聯二字涂抹的一點都看不出痕跡,一顆心才放了下來,那個時代真是扭曲了人性!
細想起來,我上小學時還是有些搗蛋的,曾經跟著班上年齡大點的學生從屯莊水洞里鉆進去偷樹上的杏子,也偷過公社果園里的蘋果,晾過相,受過批,也挨過父親的責罰。在中學的姐姐和三哥都很優秀,一直是三好學生,他們的表現經常傳到小學,也讓我慚愧不已。
我上小學三年級時,妹妹跟著我上了小學。這時候,文革已經結束,“四人幫”被打倒,我們依然在這場政治運動中寫標語喊口號。記得最清楚的是對越自衛反擊戰,每天都要聽老師讀報紙,聽戰斗英雄的故事。記得那時候還要寫讀后感,老山前線、貓耳洞、地雷密布、炮火連天,從老師那里借來的一份報紙,我們幾個人一起看,一邊看一邊記下故事細節。
二哥初中畢業后在生產大隊學習開拖拉機。二哥喜歡折騰,他給我們做過飛機模型,恢復高考后他每天堅持學習,最終考入烏魯木齊技校。兩年后,也就是1979年,姐姐高中畢業、三哥初中畢業,他們一起考學到了昌吉,一個在衛校、一個在農機學校,雖然都是中專,這在東城也是一個奇跡。
至此,我們家的一切都開始好轉。大哥在部隊提了干,后來進入自治區政府,今年從正廳級崗位上退休。我大學畢業后一直在獨山子工作,邊讀書邊創作成為一名業余作家。20多年來我曾五次回木壘,兩次專門帶著妻兒去東城。值得慶賀的是,今年十月,兒子成功考進意大利米蘭理工大學建筑學院,開始了他的留學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