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讓人壓抑,云重得令人生懼,地上草梢梢不搖,空中風塵塵不動,整個霍爾草原安靜得沒有一點點聲息,人們只能聽到自己輕輕地喘氣。須臾,一股黃塵在遠處的納木那尼峰山邊卷起,雨幕便呈簾子狀斜掛在空中。正想問周圍人風雨會不會來,頭上的藏帽“日”地被風掀起,骨碌碌滾向路邊的水渠,剛攆到水渠里去撿,它竟然又翻上公路,打著轉兒滾向了遠處的荒灘,和碎紙片裹在一起飄上了霍爾小鎮的上空。
平時熱鬧繁華的邊境霍爾小鎮,這時候人們一個個躲進了屋里,街道上空空蕩蕩。一個白色的塑料袋在空中六神無主地飄,忽高忽低,忽左忽右,一會兒貼在磚墻上一動不動,一會兒竄進巷道里來回翻卷,最后突然躍過屋頂,飛向了野外。一塊鐵皮廣告牌連根拔起,重重地砸在了一個店鋪門口,嚇得正臥在那里的一只雜毛狗“吱兒”叫了一聲,跳起來朝巷子深處跑去。一聲炸雷凌空響起,震得整個天空抽搐似地顫抖了一下,一道閃電便劈開烏云,把鎮子前的一塊草地映得一片光亮,嚇得兩只土老鼠一邊“吱吱”亂叫,一邊四處亂竄,在兩個土堆間過來過去竄了好幾個來回,最后在一個泛著濕土的洞口前一頭鉆了進去。剛進去不久,又從洞里探出兩個圓滾滾的腦袋,四只耳朵直直地豎著,黑豆大的眼睛骨碌碌望著天空,這外面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當幾滴銅錢大的雨點砸在腦袋上時,它們又倏地縮回了洞里。
雨一來就扯成個白帳子,沒有絲毫的過渡,不給人任何的準備,篩豆子一般連成斜線倒了下來。地上砸出一個小坑,半空揪起一股黃塵,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嗆人的土腥,但這土腥味和小坑頃刻間就消失了,雨水占領了一切。聽不見雨點落地響,能聽到風聲“嗚嗚”鳴。房頂滿了,檐上的水不住氣地往院子里淌;院子溢了,積水一波一波地往小巷里逼;小巷早成了臨時水道,大股小股一齊向街道里涌;街道上亂了,高處掛起水簾,低處汪成“澇池”,“澇池”里被剛落下的雨滴砸出一個個白色的水泡,像一支遠航的船隊向遠處快速駛去,最后一頭栽進商鋪門前的下水道里。
商鋪里跑出來一個女人,頭頂臉盆,身披油布,弓著腰身去收拾鐵絲上晾曬的幾件衣服。還沒到衣服跟前,油布就被風吹得鼓脹,頂著人直往前撲。她忙著摟油布,臉盆又摔在了地上,先是“咣”的一聲脆響,后又“得朗朗”地旋向遠處。她正要去追,臉盆在雨水中劃著圈兒又轉了回來,打著顫兒扣在了她的腳下。她一手抓著油布,一手去拿臉盆,被積水緊緊吸在地上的臉盆幾次都沒有拿起。她只好放開油布雙手往起揭臉盆,身后的油布早被風吹上半空,像一只黃色的蝴蝶飄出街道。掛在外邊的衣服沒能夠收回,穿在身上的衣服卻濕了個徹底,衣衫緊束著身子,頭發死貼著頭皮,順著發梢流下來的雨水封鎖了眼睛,模糊了視線。
鎮子邊上傳來一聲悶響,村頭上一頭牦牛掀開了柵欄,沖出院子向坡底跑去。剛跑了兩步就收斂了蹄腿,四只蹄子緊撐著路面,身子斜斜地向后坐著,一點一點往下溜去,膠土路面上留下兩道深深的蹄痕。牦牛最終沒能安全“著陸”,到了河灘向前沖了幾步,然后重重地摜在一塊大石頭旁,黑色的毛皮上染了一塊黃褐色的污泥,疼得它站在石頭旁半天里動彈不得。一個半搭子姑娘一奔子跑出院子趕牦牛,由于速度過快失去了平衡,趔趔趄趄搖晃了幾下,尖叫著撲在石頭墻上。為了自己的狼狽相不被人發現,她慌慌地朝四下里瞅瞅,證實四周無人后便開始往回返,卻滑得上不了坡,幾步路程折騰了半天。等到她雙手摳兩把稀泥,一口一口喘著粗氣上到院子時,牦牛搖著尾巴走向了湖邊的草地。
湖邊的草地上有一群牛羊,黑黑白白地朦朧在雨中。黑色的牦牛皮實,散散地站著,任風吹,任雨淋,誰也不理誰,一動也不動;白色的羊子調皮,緊緊地擠在一起,有的頭對頭頂著,有的尾對尾靠著,一邊拼命地擠,一邊怪聲二氣地叫,好像誰會要它的命似的。牧羊人像被蜂群包圍了似的,前后左右亂奔,頭發貼在臉上,褲管挽過膝蓋,只見張口聽不見一絲聲息,眼睛時不時朝鎮子里張望。
鎮子這頭靠近馬路處有一個院子,幾個碎腦子娃娃在院子里玩水。上身子脫得精光,下身子斜掛個半褲,黃泥巴粘得滿身滿腿,雨水一道道從他們的頭上流到身上,又從身上流到腳底。屋子里傳來女人的怒斥聲,他們卻愛理不理,交換個眼神,吸溜一下快掉下來的鼻涕,挪個地方繼續玩水,繼續踩泥。
雨說停就停了。天像洗過一樣藍,草似染過一樣綠。草原上牛羊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吃草,野鴨在水淋淋的湖畔上抖翅,一條彩虹把藍天和綠地緊緊連接在一起。街道上像過節一樣熱鬧,剛才躲在屋里的人全出來了,有的鏟泥,有的撥水,有的打開店鋪又忙開了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