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彪
母親的腳是我見過的最丑的腳。
母親的腳原本不丑,可出生在那個“裹小腳”的舊時代,還是小姑娘的母親,就被迫開始裹腳。那時,正長身體的母親疼痛難忍,不愿意裹腳。外婆總是這樣嚇唬母親:“不把腳裹小,長大了就嫁不出去”。所以,女孩子人都要過“裹腳關”,都時興用一條長長的白布一層一層包裹腳。好在母親的腳裹了不久,全國就解放了,母親的腳也隨之獲得了解放。可是,母親的腳已經無法恢復正常,腳丫已經像掰不開的姜餅,腳趾頭緊緊地粘在一起,好端端的一雙腳差點變成了豆角船。19歲那年,在男婚女嫁的嗩吶聲中,母親穿著一雙繡花鞋,邁著她那雙“解放腳”,嫁給父親,來到我家,生養了我們兄弟姊妹6個。
在村里人看來,母親雖然個子矮小,是個“小腳婆”,卻像一粒胡椒、草果,辣味十足,是個嘴有一張,手有一雙的“辣燥婆娘”。在我的記憶里,母親每天起早貪黑,含辛茹苦的勞作。上山砍柴,下田干活,種菜養豬,滿身使不完的力氣,就像挑不干的井水,一切背、挑、扛、抬的農活都難不倒她。是母親用她那雙“變形金剛”似的腳,頂天立地,支撐起了全家人生活的大廈。
在我的眼里,母親的腳“短小精干”,腳力出奇得驚人。那時,家里每年吃的鹽巴都要到黑井買,20多公里山路,背一捆牛腰粗的柴去賣掉,才能買到鹽巴。來回兩天,翻山越嶺,出門進門,兩頭摸黑,腳力差的人根本吃不消。每年秋收過后,生產隊都要組織送公糧,本來是男人干的活,為了掙高工分養活我們,母親也不甘示弱。滿滿一麻袋60多公斤重的稻谷,幾乎有母親高,用頭和脊背背到10多公里遠的貓街糧管所,踩著黎明前的月光當天“打回轉”,令那些好手好腳的“蝦漢子”刮目相看。有一年,國家搞建設,急需糧食,要求把公糧交到楚雄,母親也報名加入了送糧大軍。上百公里路,來回10天,母親腳磨破,草鞋穿爛兩雙,繡花鞋穿爛一雙。回到家,很多人如大病一場,生產隊還要開工分,安排休息好幾天。可憔悴的母親卻像一頭不知疲倦的驢,忙碌的身影又馬不停蹄在田間地頭奔走著。
在那個“超英趕美”的時代,縣里出了個女能人,每天薅稻秧幾百畝,事跡上了廣播報紙,去北京參加了全國勞模表彰會,獎給縣里一輛“解放牌”汽車,轟動全縣,紛紛號召向她學習。不甘示弱的母親剛生下我的第三天,就下田插秧,被人民公社視為典型,事跡逐級上報后,那一年,母親被評為全縣的勞動模范,穿著一雙繡花鞋,打扮得花枝招展,身背行李步行50多公里遠的山路,到縣城參加了全縣“群英大會”,獎品是一個印著毛主席頭像的搪瓷口缸。那是母親一生最高的殊榮,倍感榮耀的我們從此在村里挺得直腰桿,抬得起頭,不再寄人籬下。
幼年的我很淘氣,吵吵嚷嚷跟著母親要去趕街、走親戚,可是走不了多遠,就死皮賴臉爬在母親的背脊上。母親汗流浹背背著我,我卻只知道路邊的風景很美,有小鳥,有松鼠,有火紅的山茶花,有可食的野果……母親總會采幾朵山茶花,或是摘些野果,哄我走路。每當臨近集鎮或是親戚家時,母親總要歇腳休息,用樹枝不停地把褲腳和繡花鞋上的灰土拍打干凈后,才上街,才跨進親戚家的門。逐步長大以后,我才知道出門就爬坡的艱辛。可母親上坡下坎就像腳下安著彈簧,走在平坦的路上,就像腳下安著風火輪,總是步履匆匆。那年冬天放寒假,我和母親上山砍柴,母親采了一束山茶花插在柴捆上。回家的路上,我走在母親的身后,由于腳力差,不知不覺母親的身影就飄得很遠很遠,只有那束紅彤彤的山茶花在我的視線里變成了方向標。見我半天跟不上,母親又放下柴捆,踅回來幫我背柴,讓我打空手跟在母親背后,來回往返兩三趟,“狗攆羊”似的協助我背運柴捆。回到家,我早已精疲力盡,母親卻把那束順手采到的山茶花骨朵,插在盛有水的玻璃瓶里,綻放了好幾天,讓窮困潦倒的我家“錦上添花”。
母親的腳很丑,腳下的繡花鞋鞋幫上、鞋頭上卻繡滿了家鄉漫山遍野的山茶花,鞋子里的鞋墊也繡著山茶花、蝴蝶、喜鵲等各種栩栩如生的圖案。打裱布,剪鞋樣、納鞋底、縫鞋幫,一切都出自她心靈手巧的手。新做的繡花鞋留著做客、走親戚、趕街、婚慶節日、打歌跳舞時穿,舊的繡花鞋干農活時替換著穿。不論是新的舊的,一年四季,母親的腳下總是穿著一雙繡花鞋,我每次跟在母親的后面,仿佛看到她腳下的路總是開滿茶花。1979年中越自衛反擊戰,邊疆云南是主戰場。國家動員捐款捐物,量力而行支援前線抗戰。別出心裁的母親連續熬了幾天幾夜,趕做了10多雙繡花鞋墊,作為物品捐贈,贏得了山前山后方圓幾十里的好口碑。
母親的腳開滿茶花,我腳下的路也陽光燦爛。灰頭土臉的我脫下母親做的千層底布鞋,走進城市參加工作以后,皮鞋里經常墊著一雙母親縫制的花鞋墊。母親進城來幫我帶孩子,也經常穿著繡花鞋上街買菜,常引來路人好奇的目光。我給母親買了一雙皮鞋,母親總是嫌鞋子夾腳、磨腳,不合腳,當著我的面穿上,背地里又換上了繡花鞋。后來,母親為了給我面子,不知去哪兒訂做了一雙皮鞋,出門時穿上皮鞋,回到家立馬就換上了繡花鞋。母親總是說“砍的沒有旋的圓”,皮鞋不透氣,不養腳,容易患“爛腳丫”。
歲月枯榮,時光的腳步隨著母親腳下的一雙雙繡花鞋奔跑著、消失著。10年前,80高齡的母親患了腦梗,住院一個多月,出院時,已是中風的母親執意要穿那雙繡花鞋,才勉強可以攙扶著行走。我每次回老家,看到風燭殘年的母親,穿著繡花鞋,有時拄著拐杖,有時扶著墻壁,慢騰騰的挪移,心里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我每次幫母親剪手指甲、腳趾甲、洗腳,抹揉著她那雙皺巴巴的與眾不同的腳,看到她那雙陳舊變形的繡花鞋時,便勸母親換穿拖鞋,習以為常的母親總是說繡花鞋吸汗、輕巧,行走方便。
花開花落。母親即將離世的那天,我急匆匆趕回老家,見她已臥床不起,我和二姐坐在母親的床前,和她說著些有用無用的話,似襁褓里的母親聲音模糊,總是說腳冷,總是念念不忘要穿她那雙送終的繡花鞋。說話間,母親在一陣劇烈疼痛的抽搐呻吟中,再也沒有醒來。趁著母親身體的余溫,我們一邊忙著給母親從頭到腳擦洗,一邊給母親穿上早已準備好的壽衣、壽褲,然后按照母親生前的意愿,給她穿上了那雙嶄新的繡花鞋。此刻,我看見母親的腳丫已經全部張開,像正常人的腳。可惜,安然睡去的母親,已無法看到她那雙徹底獲得解放的腳了。
第二天出殯,送母親去墳塋的崎嶇山路兩旁,寒冬臘月的山野,一朵朵山茶花開得正艷,悲痛交加的我仿佛看見母親走向天堂的腳下春暖花開,鳥語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