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曉珊
《我愛這土地》這首詩是艾青反復重寫的精煉之作。將《我愛這土地》與艾青其他詩作如《復活的土地》《北方》《死地》《生命》等進行對比閱讀,可以挖掘出艾青詩歌中常用意象的深層內涵,追蹤詩人情感體驗的流變。
艾青的詩歌在中國新詩史上享有很高的地位,有學者將艾青詩歌的中心意象概括為“土地”意象和“太陽”意象。“土地”意象凝聚著詩人對祖國大地真摯的愛,是艾青詩歌中一個永恒的、歌唱不盡的對象,艾青也因此被稱為“土地的歌者”。《我愛這土地》可以說是其中的佼佼之作。
《我愛這土地》,從這首詩的題目看,詩人的寫作意圖非常明顯,這是一篇對土地的愛的誓言,那詩人是如何表達他的這種“愛”,他所愛的“土地”又是一番什么樣的狀況?
假如我是一只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首先,詩人假設自己是一只鳥,“用嘶啞的喉嚨歌唱”這片土地。以“飛鳥”的視角,自然而然地可以以一種更寬廣、更自由地視角來俯瞰祖國這片土地所發生的一切。“鳥”這個意象在艾青其他詩作中也曾出現。1937年7月6日,艾青從滬杭路車廂往外看到“河岸上/春天的腳步所經過的地方,到處是繁花與茂草”,聽到“從那邊的叢林里/也傳出了/忠心于季節的百鳥之/高亢的歌唱”。這一番春意盎然的景色,不單單是詩人從車廂往外看到的自然景物,“春天”“百鳥”的擬人化修辭,也暗喻著社會生活中的新現象:抗日戰爭的烈火即將熊熊燃起,這片土地不再是一溝“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的“絕望的死水”,新的活力正在祖國的土地上復蘇,“百鳥”可以喻指即將投入抗戰的千千萬萬中國人。“假如我是一只鳥”,作為“百鳥”之一,“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為何是“嘶啞的”歌唱,而不是《復活的土地》一詩中“高亢的”歌唱?這大概跟兩首詩的創作背景、詩人的創作心境有關。《復活的土地》寫于1937年7月6日,詩人有感抗日戰爭即將到來,抗戰烽火即將燃起,所以,“你——悲哀的詩人呀,也應該拂去往日的憂郁,讓希望甦醒在你自己的/久久負傷著的心里:因為,我們的曾經死了的大地,在明朗的天空下/已復活了!”詩人此時對抗戰抱著樂觀的期望,筆下流露的自然是昂揚向上的情緒。巧合的是,第二天在古老的盧溝橋便響起了劃破歷史長空的槍聲,讓人不得不欽佩詩人對祖國大地的深切關注,對時代風云的把握。《我愛這土地》寫于1938年11月17日,同年10月,武漢失守,全面抗戰處于艱難的抵御階段,中國大地遭受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踐踏,詩人不得不隨同其他文藝界人士撤出武漢。“嘶啞”一詞,容易讓人聯想到“聲嘶力竭”,聯想到詩人想為抗戰竭盡一切力量的熱誠,也聯想到抗戰的艱難處境。而用“嘶啞的喉嚨”歌唱的又是什么?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這永遠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土地”“河流”“風”“黎明”是歌唱的對象,由于這幾個意象只是一種比喻和象征,它們的實際內涵很難用具體的語言來加以界定。它們前面的定語和形容詞,雖都有所指,但又有其不確定性,造成了較大的回旋余地,擴大詩歌語言的容量。而這幾個意象,均是艾青詩歌中反復使用的意象,因此讀者也可以將相關詩作放在一起對讀賞析。譬如“這永遠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一句,在《北方》中讀者可以看到“北方是悲哀的/而萬里的黃河/洶涌著混濁的波濤/給廣大的北方/傾瀉著災難與不幸”。這里的“黃河”是具體的所指對象,但是它的內容已經被部分地融進了《我愛這土地》“這永遠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一句;可是這句詩包含的實際內容又比寫“黃河”幾句要寬廣得多。再譬如“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一句,在《死地》讀者可以看到“那些活著的/他們聚攏了——/像黑色的旋風/從古以來沒有比這更大的旋風/卷起了黑色的沙土/在流著光之溶液的天幕下/他們旋舞著憤怒”。《死地》寫于1937年6月30日,雖說是“為川災而作”,但實際上也是為全中國受苦受難的廣大民眾而作,詩人懷著期望,在這里清楚地點出:一場革命風暴就要卷起了,活著的人們就“像黑色的旋風”,卷起了黑色的沙土,“旋舞著憤怒”。將《我愛這土地》與《北方》《死地》相比較,可以發現前者實際上很大程度可以說是后者的濃縮,詩歌的語言更加精煉;同時又是后者的擴展,因為詩歌的內涵更為寬廣。從詩歌的第一節看,讀者會發現,詩歌的畫面不斷切換,蒙太奇式的特寫鏡頭下依次出現“土地”“河流”“風”“黎明”,詩歌的節奏、氛圍、意境也發生著變化,四個排比句從“狂風暴雨”切換到“溫柔的黎明”,詩歌情感的張力也從激烈轉而深沉。接著兩句,更是從“生”到“死”的轉折,從對外部環境的描繪轉向對自身內部的審視,“鳥”的視角由外向內。
——然后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
“然后我死了”,這里的“然后”有轉折的意思,如前文所說,從“生”到“死”是一個轉折,從“外”到“內”又是一個轉折。而前面的“——”理解為表“順承”的關系更加合適,一來如果這個標點符號表意“轉折”,與“然后”一詞意思重復,而詩歌的語言最講究精煉,哪怕是標點符號,何必累贅?二來突然冒出一句“然后我死了”,是否顯得突兀?聯系詩的開頭“嘶啞的喉嚨”這一表述,從生理上說,聲音嘶啞是喉部病變或全身病變的一個癥狀,而放在此詩中,“嘶啞的喉嚨”喻意詩人不知疲倦、竭盡全力為祖國大地歌唱獻身的決心,哪怕是“赴死”,也在所不辭。“嘶啞的喉嚨”已為這里的“死”埋下了伏筆,“然后我死了”正是承接了上文的不盡之意。“然后我死了,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這兩句將詩人的決心、詩人和這片土地的關系寫得非常透徹,“我”死了,“我”的肉,“我”的骨,“我”的血,要埋在土地里面,“我”的羽毛也要腐爛在土地里面,“我”的一切都要毫無保留地全部獻給這片土地,淋漓盡致地傳達了詩人對土地的愛。艾青寫于1937年4月的《生命》一詩,“有時/我伸出一只赤裸的臂/平放在壁上/讓一片白堊的顏色/襯出那赭黃的健康/青色的河流鼓動在土地里/藍色的靜脈鼓動在我的臂膀里”,已經明確宣示土地與自己血脈相連,息息相關。而在《我愛這土地》一詩中,則是更進一步地宣告要“將自己的血脈融入這片土地”,詩人對這片土地的理解更深刻,對這片燃燒著抗戰烽火的土地的感情更深厚了。
縱觀全詩,可以發現,這首詩在形式上是前面一節分量很重,而后面只有簡單兩句。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為什么“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因為“我們踏著的/古老的松軟的黃土層里/埋有我們祖先的骸骨啊”,“這國土/養育了為我所愛的/世界上最艱苦/與最古老的種族”!詩人在1938年初宣告“我愛這悲哀的國土”,在同年末再次呼喊“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哪怕“中國的路/是如此的崎嶇/是如此的泥濘呀”,詩人只是期許“中國,我的在沒有燈光的晚上/所寫的無力的詩句/能給你些許的溫暖么”,詩人依舊相信中華民族“能夠堅強地生活在大地上/永遠不會滅亡”;哪怕是這片“悲哀的國土”,依舊是詩人心中的摯愛。詩的最后兩句,寫得平易樸實,卻有感動人心的力量。從詩的情緒進展來說,在一連四個排比句之后的那個“我死了”以及“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里面”的設想,是感情升華到極致的表現。有了這種發展,讀者才能更深地體會到詩的第二節最后兩句的情感重量。
《我愛這土地》這首詩是艾青反復重寫的精煉之作,傳達了詩人與祖國榮辱與共、血脈相連的真摯之心,“熱誠真摯”應該是這首詩最大的情感魅力,詩歌的語言顯然也經過反復的錘煉、濃縮,才能使得10行110字的語言內涵如此寬廣。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