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曦
人生哪來那么多大起大落和波瀾壯闊,所謂好生活,無非是一棟老房依舊遮風擋雨,一顆老心仍然喜悅萌動。
江云遠換了工作,從栽滿木棉的南方北上來到這個沿海城市。
關于這個地方,怎么說呢……是陌生的,卻有一點感情。
傍晚的時候,他決定趁著晚風出門走一走,順著地圖拐了幾個街口,天開始漸漸顯出墨藍色。他摸出一張年代久遠的照片:一對年輕男女在一棟西式小別墅面前站著。
江云遠在一棟建筑前停了下來,把照片上的街燈、法桐、紅磚和眼前的景色對比了一下——顯然,就是這里了。
小別墅的院門敞著,盡管有幾分遲疑,但好奇心仍然驅使著江云遠,使他踱步而進。院子里的秋千架靜靜立著,一缸睡蓮開得正好。屋里亮著燈,只是他不敢再唐突了,在院子里徘徊了片刻,決定還是返身回去。
但門適時被人推開,屋里出來一個長發長裙的女人,她哼著歌兒腳步輕快,但在見到江云遠的瞬間即刻斂起神色,彎著嘴角露出職業十足的笑:“您好,請問有什么需要幫忙的?”
“是這樣。我們想拍個關于舊時民居的紀錄片,不知道能否借寶地一用?”他遞出名片。
對方沒有接,擺手退避三舍:“不好意思。”
江云遠想要再說,但對方行色匆匆,他只好訕訕離去。
但到底心有不甘。隔天,江云遠帶著下午茶去拜訪,到門口才發現原來并不是私宅,而是一家律師事務所。
他問前臺屋主是誰,小姑娘便叫住剛從會客室出來的人:“許律師,有人找你。”
正是昨日遇見的女士,但她今日穿襯衣西褲,英姿颯爽,與初見時截然不同:“是你?”
“是。能否叨擾片刻?”
女士挑眉,推開辦公室門請他先進:“還是昨夜的訴求?”
“希望您能幫這個忙,我們會挑假日來,絕不影響貴公司工作。”
“我不認為這個理由有說服力。我悉心愛護這屋子,但你們只是想拿它來制作商品。”
“恰恰相反。”江云遠摸出照片遞給她,“這里曾是我家祖宅,由我祖母親手設計,家父出生在這里……”
對方懷疑地看著他。
江云遠笑起來:“這里的墻磚由高嶺土燒制,窗戶用斬毛假石鑲邊,還有,屋后那棵銀杏快有七十年了。”
“您姓江?”
“是,江云遠。祖父江子洲。您如何稱呼?''
“許盼之。”對方伸出手,“希望我們合作愉快。”她陪江云遠上樓參觀,臉上開始有舒緩溫和的笑意。
兩個人順著大理石樓梯拾級而上,屋子自然早已不是舊時的模樣。江云遠保持著一種難以揣摩的沉默,許盼之看著他忽然笑起來:“我想有一間你應該會喜歡。”她推開紅木雕花門,屋里雅致古樸:云紋長桌、官帽椅、博古架……
“這屋子三次易手,但這間書房的擺設據說從未變過。”
江云遠一下子打起了精神,四周環顧一遍,墻上裱過的一幅“寧靜致遠”落款正是祖父,霎時他眼神都亮了。
許盼之含笑望著他:“進去看看吧。”
“能否拍照?”
“當然。”她說完退后兩步,離開對方的視線。
江云遠拍了一圈照片出來,神采飛揚:“這些照片我想……”話戛然止住了。陽臺上,許盼之靜靜地站著遠眺,夏日傍晚的風揚起柳條揚起旗幟,揚起她的發絲,襯衫西褲的職業裝尤顯精明干練,江云遠想起她昨日長發長裙的模樣。忽然有點好奇,到底哪個模樣才更接近她本來的樣子,利落的許律師,心里會不會也住著一個嬌俏的小姑娘?
“許盼之!”他舉起相機喚了一聲。對方聞言轉過來,沒有笑容,但眼神純凈,大概是最接近本真的樣子。
江云遠回去整理相機的時候,把小別墅書房的照片來來回回看了許多遍,但許盼之這張照片他甚至沒有多看一眼,只是按下“打印”鍵,任由色彩一點點占據相片紙。
攝制組派了人來做前期工作,江云遠也跟著一同前往。
他給許盼之看那疊照片,對方認認真真閱過一遍,最后視線停在自己的身影上,斟酌了一下說:“你技術不錯啊!”
“那要得益于拍的東西好。”
“你說我是東西?”
江云遠噗嗤一聲笑起來:“我是該說‘是,還是該說‘不是?”
許盼之面露兇光:“你可能應該保持沉默,
真是有趣,許盼之以為自己不擅與人開玩笑,但她發現對著江云遠她比在法庭上還要能言善辯。網上說,一心想在某人面前顯示自己千伶百俐可能是鐘情的早期癥狀,但許盼之認為不能一概而論,畢竟對答如流是律師的職業素養,況且……況且她還沒戰贏對方呢。
而江云遠的興趣顯然不止在毒舌,他好奇心十足:“許律師你對我們的工作了如指掌,我卻對您崇高的職業一無所知啊!”
許盼之沒辦法,只能帶他去中院旁聽,那是一樁經濟案件,數據多關系復雜,耗掉整天。許盼之本以為江云遠堅持不住,起碼會靠在椅背上睡兩個鐘頭,結果他分析案件頭頭是道。
許盼之說:“心驚肉跳啊!幸好你不當律師,否則我該失業了。”
“許大律師杞人憂天了,你該知道,我有耐心在法庭待一天,可不是為了搶飯碗——容我夸一句,您認真的樣子,真是可敬……可愛啊!”
“您過獎了。我只不過為社會主義法制建設獻出一份力而已。”
江云遠笑不可仰:“能別這么官方嗎?”
“你還想我說什么,說‘我好餓嗎?”
“正是。我已選好餐廳為勝訴的你慶功。”
兩個人散著步走過去,路上許盼之說:“其實我很好奇,爺爺奶奶為什么會從自己親手設計的房子里搬走,是不是有驚天地泣鬼神的動人故事?”
江云遠失笑:“我以為律師偏愛用理性思考問題,沒想到你更在乎情感問題。”
“怎么,難道有點少女心就很可恥嗎?”
“不不,不是可恥,是可愛。”江云遠講起半個世紀前的老故事,許盼之聽得如癡如醉,良久才說,“也許這屋子有魔力,愛護它的人都能得到幸福。”
但通往幸福的道路未必是一帆風順的,許律師這天晚上獨自加班時,發現窗口閃過一個壯碩的人影,她調出監控來看,發現對方是不久前經濟案件的敗訴方,已在門口徘徊許久。
她即刻報警,但對方此刻并未違法,警察勸離后不久,他依舊返回院中。
許盼之愁眉不展,猶豫再三給江云遠撥了電話:“兩位男同事都有家室,不敢叨擾。”
“能為您服務,單身青年深感榮幸。”江云遠驅車上門,大漢已經不見人影。
許盼之深表歉意:“真不好意思,大晚上還麻煩你。既然他已經走了,我這兒有點宵夜,你吃完了就回家睡覺吧。”
江云遠啼笑皆非:“人家都說過河拆橋,你這橋還沒過呢,就對我棄如弁髦了。”
“這么多吃的堵不住你嘴嗎?”
江云遠坐下來:“快干活吧,忙完我送你回去。萬一我走了,胖子殺個回馬槍,我可不會再從床上爬起來的。”
胖子這天沒有再回來,但許盼之還是有點惴惴不安,又覺得不好再三請江云遠當保鏢,畢竟她也沒打算付工資。
但江云遠覺悟倒是高,下班時分準時出現在律所門口,笑瞇瞇說:“走吧。”送足一個月。
攝制組這日來正式拍攝,周末,在小院里整整忙碌一天。大功告成時歡天喜地拖著器材就走了,江云遠站在閣樓陽臺上猛揮手:“喂喂,還有我哪!”沒有人理他。
許盼之上去嘲笑他:“不行啊,在組里沒有存在感啊!”
江云遠正要辯解,穿堂風“砰”一聲合上陽臺門,兩個人在金屬撞擊的落鎖聲中面面相覷。許盼之只好給同事小鄭打電話求救。
夜風微涼,江云遠問許盼之:“你冷嗎?”
“不冷。”
“那就好。”他撫了撫雙臂,“這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希望小鄭來得晚一點。”
“但南方的同志你不抗冷啊,我希望小鄭還是早點來的好。”
“不過我更希望你借點溫暖給我。”
“怎么借?我沒穿外套啊!”
“比如借我個擁抱。”江云遠上前一步,展開雙臂。
許盼之微笑上前:“那行,我就放個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