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艷
一把扇子,原是懷袖之物,往空中一打,就成一條馬鞭,這是關羽上馬,再往前一指,空中騰起殺氣,這是張飛耍大刀
每周一早上10點,彭嘉志準時在廣州文化公園棋藝館的講古場出現。一聲醒木響,這天,他講的是《三國演義》,臺下散坐著十多位聽眾。彭嘉志一身長衫,挺直腰桿,做威嚴狀,并順勢拿起醒木,“啪”一聲,先是一串粵語,“哎呀呀,劉備嚇死來啊,俾曹操識穿左添,佢話天下英雄只有我同佢啊。(劉備嚇死了,居然被曹操識破了,說天下英雄只有自己和他)”突然來一句北方腔,“嚇死寶寶咯!”臺下一位六十多歲的觀眾也被逗笑。
每一場需要脫稿講2.4萬字,平均每分鐘200字,一次講兩個小時,其間基本不離臺,也不喝水。粵語評書不用喉音,全靠丹田,早期藝人多在街頭或茶樓講古,皆為空曠嘈雜之地。
人物受到刺激,心肝欲裂時,要用破音,緊迫而急切;說到體弱多病的老人,或者人物膽戰心驚、悲傷飲泣時,說書先生會用顫音;少女的聲音是圓潤柔和的,這時候用音較高,用氣舒展;青年的聲音是朝氣蓬勃的,發音時,舌稍向前抬高,口齒要靈活。
快慢也有學問,比如方言諧語,說得輕快才能引人發笑,而讀祭文或者病危遺言,要放慢,留有情緒的余地,說趙云一把白翎箭射出去,“嗖——”,右手食指與中指并攏,徐徐指向前,抬望眼,仿佛千軍萬馬在遠處,聲音造出一個慢鏡頭,這是以慢說快,驚險的場景更有波瀾。
說書期間,彭嘉志做過兩年電視節目導演,常常要設計場景。久而久之,悟出來了:說書其實是一個自導自演的過程,只不過說書的導演無需考慮鏡頭,但是要考慮人物的錯位。“你一個眼神的轉換,一個側身,能在舞臺上形成明顯的兩個人,功夫才算行。”請他比劃兩下,他坐在一把圈椅上,身不動,卻怒目如鐘馗,順眉像老管家,三秒一換,如同川劇變臉,一個面孔立住一個人。
決定講某個題材后,彭嘉志通常都會看三到五個該題材不同版本的話本材料。準備《隋唐英雄傳》時,彭嘉志找專家補課,聊了一晚上古代兵器的發展;講《龍津路》前,他實地走了四回;要講水滸,他盡可能地搜集水滸流傳在民間的故事。說書先生做的是加法,彭嘉志要比所有人都明白,武松是怎么走到酒家,怎么將這十五碗酒喝盡,景陽岡什么樣子,老虎什么樣子……書里短短一段話,說書先生可以說上一個小時。
流傳的故事千千萬,但要確定自己故事里的人物形象甚至構建情節并不容易,每一個說書先生其實都是一個創作者。比如《說唐》里,一百個讀者眼里就有一百個秦叔寶。彭嘉志的理解是:“水滸是看誰最慘,三國是看誰最奸,西游是看誰最有本領,說唐就是看哪個兄弟最有情義。”彭嘉志的《說唐》里,單雄信與秦叔寶是生死之交,但二人后來分道揚鑣,秦瓊終身保唐,單雄信則抗唐到底,因此,單雄信的死就要朝著這個方向去設計:為了成全自己的兄弟,讓他們跟隨新的主公成就霸業,單雄信選擇偷偷自殺,剛好這個時候秦叔寶又不在,兄弟情誼與個人名節,都得以保全。
不僅要創作故事,還要設計動作。比如關云長來到鎮國寺,卞喜擺下酒席,以砸杯為號,準備偷襲關云長。在這里,關云長拿刀的動作就有很多種設計,有些說書先生是讓他一手拿過來,彭嘉志則是由老兵拋刀,他一手接住,然后定住,大喝一聲“休走!”英雄氣概溢于言表。
定了故事,還要在舞臺上隨時跳出故事。秦瓊賣馬沒帶錢,他調侃,如果現在帶個手機就可以了,劉備自不量力要應戰,這不就是三胖子對著美國叫囂嗎?講賭錢輸了,他調侃觀眾,誰昨晚買了歐洲杯,肯定有同感。講通奸被抓,娛樂圈里多的是現成的料。
在舞臺上,彭嘉志不帶妝,一切都要靠神韻去傳達,合格的說書先生能調動一切去觸發聽眾的想象力。一把扇子,原是懷袖之物,往空中一打,就成一條馬鞭,這是關羽上馬,再往前一指,空中騰起殺氣,這是張飛耍大刀。
要想學精,更難。琢磨功架功夫,單單一個捋胡子,講究頗多。曹操是滿胡,關云長是五綹胡,單雄信的鼻毛和胡子纏繞,叫作渣。不同的人捋胡子,就有不同的動作。單雄信在二賢莊初見秦叔寶,稱贊秦叔寶的馬好,胡子不能亂扯,必須是撕。關云長灞橋挑袍,拿青龍偃月刀,胡子應該是挑起來。這些功架功夫不是自己設計的,而是嚴格遵守粵劇舞臺的規定,為此,彭嘉志研究粵劇,拜師粵劇名伶白云峰。
粵語說書難學,還在于沒辦法量化,細節性的東西要反復練習,師傅一看,是這個感覺,就算是到位了。但行內規矩,比如拍醒木,就有嚴格規定。必須用中指壓住,手夾緊往下打,確保打下的醒木不再彈起。說書過程中,有時會夾雜詩歌,醒木就只能在詩歌中打,不能打到句外,那是關外的打法。“為什么?沒有為什么,這就是紀律。”
彭嘉志生于廣州,外婆是西關小姐,祖上是清代富戶,兩百大洋買下一棟竹筒屋,天光斜斜。外婆講戰爭:日本人轟炸廣州,飛機低低掠過,途經房子天窗,吸力巨大,人的頭發被直直扯起;講命運吊詭:姨婆興沖沖去一德路,打算熔一枚金戒指做金器,國民黨架起高射炮打日本飛機,飛機墜毀在一德路圣心大教堂旁,高興勁還未散,姨婆從此沒了。
外公是鄉紳,此前當過乞丐、廚師,甚至做過情報工作,他講陰森夜晚,村民用火將水鬼燒死;講古代秀才戲弄皇帝,九五之尊無奈吞下大便;講自己幼年在大榕樹下聽故事,腦袋一歪睡得死死,被醒著的小伙伴捉弄;講番薯烤熟后反手套在牛角上,趁牛角受熱變軟,趕緊削尖,斗牛必勝。
彭嘉志小小年紀就成了故事的籮筐,再后來,看《俗話廣州》,“我覺得我應該把這些故事記住”,聽《清宮秘史》,他想講出來,于是學校午睡結束的昏昏辰光里,他講的故事讓同學們精神起來。
而此時,廣州講古的頹勢一發不可收拾。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到處可見講古佬身影和里三層外三層的“打古釘(聽古不給錢的人)”,“在白云山丟塊石頭下去,砸死的十有八九是說書人。現在你在北京路或天河城試試,一萬個人里面也沒有一個說書人。”從1980年代末開始,廣州陸續關閉講古壇,到了2001年,最后一個講古場所也被取消。彭嘉志的師父,當時是職業藝人的顏志圖,不得不暫停自己的講古事業,以教螳螂拳為生,而這螳螂拳,是當年為了講好短打書而學。
直到2003年,講古在廣州的生存狀態引發媒體關注,借由輿論的力量,廣州老城區的講古壇才起死回生,被媒體稱為“廣州最后一位講古佬”的顏志圖也復出講古。
聽到這個消息的彭嘉志央求母親帶他拜師。那是一個雨天,講完古的顏志圖沒有帶傘,就在茶館門口和服務員閑談,看這少年有禮,想學,他自然也就愿教。
十多年后的今天,看《百鳥朝鳳》,彭嘉志全程哭到尾,仿佛自己的故事重現。高中課業繁忙,下課鈴響,別人是先收拾書包,他是先戴上耳機聽故事,一邊聽故事一邊走路,路過文具店,付了錢卻不記得拿筆。回到家一邊吃飯一邊聽,姥爺問:彭嘉志啊,飯是什么味道你知不知。寫完作業后,彭嘉志跟著師父說書的音頻,把故事一字一句默下來,然后對著鏡子練習每一個喜怒哀樂,一練就是三四個小時。
與北方師徒關系不同,粵語說書師徒關系松散,顏志圖人也隨和,對徒弟不打不罵,“師父的想法就是,有人學就不錯了,師父也不敢得罪徒弟,他會跟你說,學這個呢,以后可能會比較艱難。不過只要你愿意學,他就愿意教。”
但是彭嘉志給自己很大壓力。“最后一個講古佬”的稱呼籠罩在頭頂,彭嘉志不服,“我不信這樣一個東西被人看不起,相聲雖然也后繼無人,但起碼受到關注,我們說書為什么霉成這樣,我就一定要把這門藝術繼承起來。”那個時候開書場,別人不給錢,顏志圖和弟子還得求著別人給演出機會,不然徒弟們沒得練。“就是《霸王別姬》里那句話,想在人前顯貴,就要人后受罪,我不要這樣求別人演出,我要別人求我演出。”
如今,彭嘉志在倫文敘狀元廣場和文化公園開設書場,也收了徒弟15人。早期去茶樓說書,臺下有人說,“下去吧,你在上面說,我們下面連話都聽不清。”彭嘉志不理睬,“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規矩,對于說書人來說,我就是來說書的,我就得把它說完。”在粵語說書最低谷的時候,彭嘉志成為“最后一個講古佬”的徒弟,十多年來,不算熱烈的風吹了又止,但對于彭嘉志來說,“無論低潮還是高潮,上了舞臺,就不能隨便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