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華
2017年春節后的一天,我從大理沿竣工不久的“上鶴高速”一路北上,驅車前往龍珠村委會一個叫“軍南”的小村子,采訪鶴慶縣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白族手工造紙傳承人尹旺松。
龍珠村的第一個私營紙坊
沿著松桂鎮東北部前行,在一條云霧繚繞的鄉村小道盡頭,我很快就找到了尹旺松家。
“老尹,看來找你也不難嘛……”一見到院子,我就對迎上前來的尹旺松說。
“當然不難,只要有心就不難,呵呵……”尹旺松笑著回答我。
“是的是的。你們一家人已經對手工造紙情有獨鐘了……”
“呵呵呵……是的是的,你說得對,只要有心,做任何事情都不難,是不是這樣?”我接著尹旺松的話說道。
“李老師說得對,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就叫‘用心做事”。尹旺松笑呵呵地說。看得出來,這是一個爽快健談的白族漢子
我在院子里坐下來,喝了一口尹旺松遞過來的茶后,便和他開始了交流。
“尹師傅,我過去倒是聽說過手工造紙,不過,從來沒有看見過手工造紙,更別說去感受手工造紙的過程了,今天你可要好好給我看看呢……”我毫不客氣地向尹旺松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呵呵……當然要給你看呢嘛,要不然你大老遠跑過來采訪我,我怎么對得起你,是不是,李老師?”想不到尹旺松競反過來問我。
“就是就是……”我高興地回答。
據尹旺松介紹,白族傳統手工造紙技藝主要流行于鶴慶縣的松桂鎮、六合靈地等地,過去的手工藝人依水源建作坊,手工制作“土草紙”和“白棉紙”,手工生產出來的龍珠白棉紙,蟲不蝕,不變色,色澤潔白,紙質細膩,厚薄均勻,透氣性好,拉力強,是包裝普洱茶和銀行捆綁鈔票的首選材料,也作為白族民間書寫繪畫用紙使用。歷史上,龍珠村的第一戶紙作坊就在疏疏落落地長著幾棵松樹的村頭緩坡下。最早的手工紙制作材料,用的就是當地人叫做“沙松”的一種松樹的根系,而近年來,為了保護環境,龍珠手工造紙的材料,則取自于田間地埂上的那些老樹皮。
尹旺松告訴我,有經驗的工匠,一般都會到那些險峻、深密的林地里去采集根莖,然后發酵成黏性與稠度都不錯的“滑水”,讓紙漿固化成形。“滑水”的品質和用量決定著紙張的韌性與柔軟度。匠人對紙張制作物料的取材與把握。往往來自于上一代匠人口傳身授的經驗和自己在獨立勞作中日積月累得來的方法。
對于尹旺松來說,樹葉落盡的冬季和清明過后的春夏之交,是采集造紙樹皮的最佳時期。
“冬季在田間地埂上采集到的樹皮質量比較好,造出來的紙,紙色會更白,不過,要論纖維的韌性,還是春季采集到的更好。所以,在冬季造出來的紙,更重也更結實,而春季造出來的紙則有些蓬松,也比較柔韌一些。”尹旺松看到我不解的表情,向我解釋說:
“哦,原來是這樣。”我有些茫然地回答。
龍珠村是一個以白族傳統手工造紙而出名的山區自然村,離松桂鎮10多公里,離鶴慶縣城有30多公里的路程。自從這個村的白族民間手工造紙被列人民族民間傳統文化保護項目名錄并被確認為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后,經過世代傳承和發展,在鶴慶縣涌現出了尹旺松、張國弟等白族手工造紙藝人,有許多人慕名而來,就為了能到現場一睹當地神奇的手工造紙的技藝。
世代相傳的手工造紙術,承載著沉甸甸的傳統文化和濃濃的鄉愁記憶。手工造紙過程所隱含的技藝、用工耗時之細密、匠人們年復一年就地取材,物盡其用,對自然材質的特性變化加以人為控制的智慧,其中所滲透的是匠人和使用者虔誠的心態。對于現代人來說,古老的手工造紙技術如今已經變得越來越遙遠了,但在龍珠村、軍營村,手工造紙卻顯得很平常,平常得就像人們每天上山砍柴、下地種田,這種現象,從某種意義上也說明了傳統的純手工造紙技術通過天長日久的傳承發展,已經變成了一種鄉土文化,深深地融入了當地人的血脈之中。
1968年9月,尹旺松出生于松桂鎮龍珠村委會軍營自然村“軍南”的一個白族手工造紙世家。
“我家可以說是手工造紙世家,祖祖輩輩都是以手工造紙為生,到了我這一代,已經傳承了9代了……”尹旺松自豪地對我說。
“那么你可以算得上是你們家的第9代傳承人了?”我問他。
“是的。這個在我們家里的家譜上面也有記載。”尹旺松肯定地點了點頭,接著說道,“說起我們鶴慶的白族手工造紙工藝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到清末、民國時,由于茶馬古道的繁榮,手工造紙發展到了高峰,出現了家家戶戶造紙的局面。解放前,我祖父就已經繼承了上一代手工制造白棉紙的工藝,在抗日戰爭期間,他還為早期的《云南日報》提供過印刷報紙的紙張呢。當時,我家的紙張標記為‘正和記,在整個云南都小有名氣。解放后。我父親尹相卿繼承了祖業,學會了從祖父手上傳下來的工藝并加以改進,使我們家的手工造紙技藝在我父親這一代手上表現得十分高超。”
“哦,原來是這樣。”我感嘆地說。
據尹旺松向我介紹,1958年。他父親尹相卿曾經由集體委派到鄧川,去承建“邑塔紙廠”,負責建廠造紙,用手工制造和土法機械相結合的方式造紙。在紙廠,尹相卿歷任工程員、技師、廠長等職,解決了當時紙張緊缺的大問題。曾受到過大理州輕工業局的表彰。到1971年前后,尹相卿又到相鄰的“勤勞”、“南莊”、“波羅”等村傳授造紙技藝,促進了這些村集體經濟的發展。
1984年,尹旺松從松桂初級中學畢業后,受到父親的熏陶,回家繼承祖業。與父親一心一意學習家傳的民間手工造紙工藝。通過父親手把手的指導,加上自己的辛勤努力,1988年,尹旺松終于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下學會了手工制作土紙、白棉紙、稻草紙、大卷紙、書畫棉紙、朱紅紙、東巴文化藝術紙、五色紙的全部工藝,不僅如此,他還學會了用竹麻、構樹皮、龍須草(熟稱“山草”)、稻草的手工制漿技術,并在村子里建起了第一個私營紙坊。
掌握了手工造紙技術后的尹旺松不會滿足于祖祖輩輩小打小鬧的做法,他決心要將手工造紙這一傳統工藝在他手上發揚光大,世世代代傳承下去。1990年在傳統的手工造土草紙逐漸被現代化的機械造紙取代,土紙銷量大幅減少的情況下,尹旺松又不失時機地精心研制了一種加厚型的手工大棉紙,也就是銀行用來捆鈔票的捆鈔紙,他在家里把這種紙切開成一條一條的捆鈔紙條,然后在全省范圍內的銀行、信用社、大型商場、超市里不辭辛苦地跑業務,不厭其煩地把自己制造出來的柔軟性好、拉力強的捆鈔紙條供應給各地州縣的金融系統,這樣一來,不但解決了銀行業務員過去一直用“牛皮紙”作為捆鈔紙、經常劃破手的問題,同時也解決了自己的溫飽問題。
2000年后,由于科技的發展,許多銀行開始使用自動捆鈔機來捆鈔,傳統的手工捆鈔被自動捆鈔機所取代,捆鈔紙條的銷量大大減少,使尹旺松辛辛苦苦打拼下來的市場一時間受到了沖擊。危機之下,尹旺松的傳統工藝不得不又一次面臨轉型。
機會總是留給有心人的。天生就喜歡冒險的尹旺松冥思苦想,又不失時機地從市場上找到了商機。從行銷四面八方的普洱茶營銷過程中,他敏銳地看到了契機,開始著手生產質量上乘的普洱茶包裝專用手工棉紙,并通過了大理州衛生檢驗中心的檢驗,達到了國家衛生標準“GB11680-1989”,深受“普洱茶茶葉協會”的好評。但好景不長,短短三年后,普洱茶市場開始萎縮,尹旺松的傳統工藝又遭受危機。困難接踵而至,尹旺松好不容易開辟的市場又一次面臨著危機。
“決不能讓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傳統工藝在我手上停下腳步,當時,我沒有被困難所嚇倒,只能背水一戰,再一次著手研制新產品,在心里下決心,想造出一種能夠在市場上長期流行的質量上乘的紙張……”尹旺松看著我,若有所思地說道。
“那你當時想到要制造一種什么樣的紙張呢?”我著急地問他。
尹旺松很干脆地回答:“當然想到了。就是做書畫用的一種宣紙,我的目標說起來也簡單,就是一定要讓我們大理人有我們自己的‘宣紙,也就是書畫棉紙。經過多方考證、多次配方試驗,到目前為止,我的技術總算初步成熟,最近造成的一批‘萬松記手抄宣紙,經麗江古城畫院院長呂印認定,已經達到70%的標準,在質量上已經與騰沖宣紙較為相似。2011年,我受‘大理印象廣告公司委托,生產了一批技術含量較高的東巴文化紙供出口普洱茶包裝專用,受到了茶品包裝界的一致好評。”
先行者總是能夠搶得先機。聽了尹旺松的一席話,從尹旺松不斷開辟市場,不斷研發新產品的過程中,我想到了許多。當許多人都在發愁怎樣承接業務、開辟市場的時候,也許身邊還隱藏著龐大的市場。在許多情況下,不是缺少市場,而是缺少發現。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會有市場,關鍵在于能不能發現,敢不敢為人先。
從樹皮到紙張的距離
作為人類記錄和傳播文明信息重要載體的紙張是中國古代的四大發明之一。在長期農耕生活實踐中,白族人民結合當地豐富的植物纖維與自身技藝形成的民間手工造紙形式,一直保留著傳統的手工技藝,具有廣泛的群眾性和民間傳承性。鶴慶白族手工造紙技術高度集中了白族先民的智慧,展現了優秀的白族傳統文化。棉紙柔軟、耐揉、抗老化、防蛀蟲、吸水性好、不易變色,曾獲得過“安徽宣紙甲天下,鶴慶棉紙譽西南”的贊譽。
“尹師傅,請你給我介紹一下手工造紙的整個過程好嗎?”我向尹旺松提出了自己最為關心的問題。說實話,我一直對把樹皮變成紙張的手工造紙工藝很感興趣。
“白族手工造紙的流程有10多道工序……”尹旺松接著說道,“不過,每一種紙的制作過程又有些區別。”
“哦,還有區別?我以為每一種紙都一樣呢。”我好奇地回答。
“不一樣。”尹旺松緊接著說道,“不過,每一種紙倒沒什么生產時間上的限制,一年四季都可以生產。當然了,總的造紙工藝流程大體上還是相同的。大致可分為選料、浸泡、蒸煮、堿化、漂洗、制漿、抄紙、柞水、批揭、烘托、切割、包裝這樣一些工序。”
“那你剛才說的區別又在哪里呢?”我關心地問道。
尹旺松不緊不慢地回答:“首先說一下制造土草紙的流程。要選樹齡不長的那種小山竹麻,把它砸碎后曬干,在水池里浸泡1個月,漿上石灰,澆水發酵1個月,然后裝進木制窯子里加水蒸煮7天左右,取出來洗去石灰后,再裝進窯子,加100公斤左右純堿蒸煮7天,洗凈涮去堿,放入清水腐蝕約1個月,取出料子,用石碓打漿,下槽后用竹簾抄紙,晾干,切割包裝好,到這里,土草紙就算是成品了。
“制造白棉紙的原材料,一般要到中江一帶購買‘構樹皮,買回來后下池浸泡約10天左右,再放人家里的‘鐵窯子里面加水加熱蒸煮,蒸煮好了再放片堿75公斤,再接著蒸煮約24小時,取出原料后要漂洗干凈,這一道工序是為了漂白,漂白好了要制漿,這道工序過去完全用手工,很辛苦,好在現在都用機械來代替了。制漿后就要下槽,也就是用竹簾上漿,業內叫‘抄紙,最后在自制的土炕上烘干,切割包裝好就成成品了。
“手抄宣紙的原材料就更加講究了,一般要采用上等的‘構樹皮下池浸泡10天,然后放人鐵窯子加水加熱蒸煮,再放片堿75公斤蒸煮約24小時,取出原料漂洗干凈后漂白,在這道工序中要再加入一部分龍須草、竹漿,還有稻草漿,把這幾種原料按照不同的比例配在一起后,接著要用半機械特別制漿,用木錘打壓提漿,當然,由于勞動強度太大,這道工序現在也可以用打漿機來代替提漿了。在提漿后,還要再用磨機來磨漿,磨出來的漿還要用篩子來篩漿、用竹簾來上漿,也就是‘抄紙,最后的工序是在火炕上烘干,切割包裝后就結束了。
“東巴文化藝術紙的制漿部分與剛才說的白棉紙相同,只是制漿后要用木制加底的尼龍布網,在四方形的方框里,平整地將紙漿調細,然后再把模具放入水中,用瓢勺盛人框內,這道工序叫‘澆紙,要仔細地用手將紙漿調整均勻,才能小心地提起模具框,放到在太陽下晾曬,等晾曬干后,揭下包裝就得到理想的成品了。”
《周禮·考工記》里說:“知者創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尹旺松一口氣就給我詳細介紹了各種手工造紙的工藝,讓我聽了實在有些茫然。不過,有一點,我還是聽明白了,就是各種各樣的手工造紙,大致都需要剝離樹皮、浸泡、蒸煮、舂搗、抄紙、曬紙等這幾個主要步驟,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現在有許多做實業的老板,搞了兩三年就按捺不住,開始把錢往短期收益的行業里丟,把資金抽出來炒樓市炒股市,這個病一直延續到今天,使一些制造業的日子越來越難過,制造業的錢也越來越難賺。相比之下,尹旺松卻一直不為所動。幾十年來,默默無聞地在自己的作坊里一心一意傳承自己的技藝,不能不讓人佩服。所幸在今天,還有一些對紙質有專門化要求的行業,比如茶的包裝、小眾范圍內抄寫經文或創作書畫的需要,小而精巧的格局。這對于長期從事手藝的人來說,或許不是壞事,因為眾所周知,手工的價值之一,就是它的有限性,它有一定的度,這也是它的價值所在。
從軍營村流過的漾弓江,把這個村一分為二,幾十年來,軍南村有兩個組,100多戶人家,軍北村有一個組,50多戶人家,軍南村的尹旺松和軍北村的張國弟兩個人通過辛勤努力,成為遠近聞名的手工造紙傳承人,讓這兩個村也逐漸被越來越多的外地人所認識。軍營村之所以被列入國家級傳統村落保護名錄,和他們的努力是分不開的。
通過和尹旺松交流,我了解到,在上世紀改革開放初期,鶴慶縣有不少人家都在從事傳統的手工造紙,特別是松桂的龍珠、軍營村一帶,幾乎家家戶戶都在搞手工造紙,只可惜到后來,隨著觀念的變化和社會的發展,手工造紙很快就被機械化所取代了。現在,在整個龍珠村委會,完全靠手工來造紙的就只有4家人了。即使在整個鶴慶縣,也就只有20多家了。
“為什么從事手工造紙的人會越來越少了呢?”我問尹旺松。
“這個嘛,我認為主要的原因有兩個。老實說,一個是,因為成本高、耗費勞動力多,周期長,手工造紙實在賺不了多少錢。另一個是,手工造紙太辛苦了。你想想,李老師,剝離、浸泡的時間,冬季需要十多天,春季需要七八天,而夏季,盡管水的腐蝕性強,也還需一星期。以前用人工,能用來造紙的紙漿,打碓、舂搗這道工序,就需要至少四百捶的舂搗,所以,這道工序,現在很多作坊都改用小機械代替了。”
“那么原材料呢?”
“原材料價格也不低啊。我買的那種‘構樹皮,現在已經賣到了五塊錢一公斤了,一般一公斤樹皮只能制成500克左右的紙。至于用工么,也不少,比如我去年請了5個工人,男技術工的工資要150塊錢一天,其他女工也要80塊錢一天……”
“用工怎么還要分男人女人,這個有什么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了。有些活必須要由力氣大的男人來做,而有些需要時間長的力氣不大的活則由女人來完成。”
“哦,男女有別。呵呵……”
“是的是的。”
尹旺松告訴我,手工紙的材料,取自田埂上的一種當地人叫做“構樹”的樹皮,樹葉落盡的冬季和清明過后春發的時節,是采集樹皮的最佳時機。冬季采集的構樹皮造出的紙,紙色更白,但要論纖維的韌性,春季采集的更好。冬季造出的紙,更重更結實,春季的紙則蓬松柔韌。而曬紙則是一門技術,手勁要輕巧、勻凈,得用細柔的棕刷,凝神屏息般的力道,把抄好的紙刷于墻上,陰干。制作抄紙用的簾架和簾紗,是一種更加細致、精微的活計,制作簾架的匠人如今已屈指可數。匠人在制作簾架時,要取韌性好的竹子,劈、撕,切成幾毫米細的竹絲,然后經緯穿梭,編織而成。造好的簾子,要在風干之后,再涂上土漆,因為土漆能讓紙張自然剝落。
制簾子匠人制成的是一整張裸簾,接下來要縫簾子。一張簾子要分成三份,在竹子的縫隙中走線,在頭部和尾部固定上兩根簾桿,這樣,抄紙時才有抓點。一張紙抄過來,需要打一個領頭,抄紙的時候,牽住這個領頭,用手輕輕一拈,揭下來。縫簾子的人,手力勁道要輕巧沉穩,一針縫不勻凈,簾紗就不對,抄紙的時候,不容易下紙,或者牽過來時,紙頭容易斷,一張紙就壞了。
此時,聽著尹旺松的介紹,在我的腦子里,瞬間出現了一幅畫。
在鄉村沉寂的藍天白云下,一間小小的作坊里,三五個抄紙工正在靜默勞作,水聲、舂搗聲和抄紙聲。隨著鄉間周圍的空氣彌漫開來,悄悄地飄蕩在綠油油的麥苗上空……
根據我的長期觀察,那些真正的匠人,對手藝的情感是非常樸實的。多少年來,許多匠人依靠大自然賜予的物質條件和天賦,運用自身駕馭的技藝,對身邊的物料進行加工。他們一開始往往會以此貼補家用,但卻在客觀上傳承了我們民族的文化。
風雨橋畔的傳承
俗話說,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幾十年來,尹旺松一天都沒有忘記尹家祖祖輩輩創造的一個傳統品牌“正和記”,因為這是尹家在200年前創立的品牌。
由于尹家祖上抄紙抄得好,韌性強、紙質細膩、厚薄均勻,一直很好賣。為了和別人家抄的紙有區別,尹家把自家抄的紙取名為“正和記”紙,并印上“正和記”的字樣。就這樣,“正和記”這個牌子一直傳承至今,尹旺松的父親尹相卿在解放前夕,曾為中共地下黨創辦的報刊造過紙。在上世紀集體化時期,尹家曾經帶領全村群眾造過土草紙、朱尖紙(朱紅紙)、大卷紙、白棉紙,為發展集體經濟做出了貢獻。
從事手工造紙30多年的尹旺松,先后帶出了20多名徒弟,研發出了漾工棉紙、萬松記宣紙、仿古棉紙、帶絲茶葉包裝紙、貢棉、東巴藝術紙、捆鈔紙、修復古籍用紙等幾十個品種的手工棉紙。
“在跟我老父親學藝的30多年時間里,我前前后后經歷了民間手工造紙的多次坎坷與變革,可以說,有許多感慨。”尹旺松突然和我談起了這個話題。
“我相信你的說法。也理解你的想法。”我知道這個中年人心里一定埋藏著許多故事。就接著問道:“尹師傅,那你的孩子們有沒有繼承你的技藝?”
“沒有,沒有。我的兩個孩子,兒子大學畢業后在水利部門工作:女兒嘛,在大學讀的是泰國語,現在邊境一線從事翻譯工作,也算是專業對口了,呵呵……”尹旺松一臉自豪地笑著回答我。
近年來,在我采訪過的幾十位大理州云南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中,只有兩位傳承人的孩子繼承了父輩的“祖業”,所以尹旺松的回答讓我沒有過多的意外。
“主要還是太辛苦了,也賺不了多少錢……畢竟現在是一個開放的社會,孩子們有他們自己的事業。作為過來人,我理解他們的選擇。”尹旺松輕松地對我說。
“是的,這樣也好。”我安慰尹旺松。
不過,讓尹旺松感到欣慰的是,他帶出了一批年輕的徒弟,既有四五十歲的,也有二三十歲的,男男女女一共有20多人。這些徒弟有的已經能夠獨立從事手工造紙,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一直在各地從事手工造紙,成為手工造紙領域獨當一面的骨干。
功夫不負有心人。通過30多年的傳承,尹旺松研發出了漾弓棉紙、萬松記宣紙、仿古棉紙、帶絲茶葉包裝紙、貢棉、東巴藝術紙、捆鈔紙、修復古籍用紙等幾十個品種的手工紙,實現了幾十年前在心里默默許下的把手工造紙技術在自己手上發揚光大的誓言,為大理白族手工造紙的傳承和發展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2010年3月,尹旺松被鶴慶縣人民政府認定為非物質文化遺產民間手工白族造紙代表性傳承人,其產品參加了當年舉行的“大理三月街非物質文化活態展示”。受到中國文聯秘書長白庚勝同志的好評。2013年3月,尹旺松被大理白族自治州人民政府命名為“大理州第三批州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鶴慶白族民間手工造紙技藝)代表性傳承人”。2014年8月,他被云南省文化廳命名為“第五批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鶴慶白族民間手工造紙技藝)代表性傳承人”。2015年,他被鶴慶縣縣委、縣人民政府命名為“鶴慶縣十佳鄉土人才”。
1999年以來,美國紐約市造紙博物館館長、研究所所長伊蓮·柯萊茨基先生先后四次到尹旺松家的手工造紙作坊進行調研。中國科學院生物多樣性昆明植物研究所楊建昆一行多次深入作坊考察。2008年,尹旺松生產的茶葉紙、書畫紙,被鶴慶縣質量技術監督局認定并通過執行標準。2009年,受大理文化局邀請,尹旺松到大理武廟會參加“大理州非物質文化遺產活態展示”,被授予“突出貢獻獎”,同時還加入了大理州民間文藝家協會,受到協會表彰。尹旺松近年相繼研發出的仿古棉紙,為云南圖書館、浙江圖書館等多家圖書館古籍修復提供了便利。與此同時,他還受大理印象廣告公司的委托,用新研發的東巴藝術紙包裝古普洱茶精品,使產品遠銷到臺灣、北京、香港、澳門等地區,受到消費者的好評。
從龍珠村里穿流而過的漾弓江,靜靜地向著遠方流去……
漾弓江畔的三座風雨橋,見證了歲月的變遷,見證了尹旺松家的造紙歷程,也見證了龍珠人的濃濃鄉愁。多少年來,從選料、蒸煮、漂白、洗滌至打漿、抄紙、晾紙,龍珠人對傳統文化的熱愛,把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手工造紙技藝演繹得淋漓盡致,成為大理白族人民濃濃的鄉愁。
“李老師,我現在還有一個心愿,或者說是計劃……”在采訪即將結束時,尹旺松突然向我提出了這個問題。
“哦……計劃?”我有些好奇地問他。
“是的。”他肯定地回答。
“能給我說一下嘛……”我打斷他的話,要求他給我說。
“當然可以。”尹旺松接著說道,“說實話,我們的這個手工造紙,還是有些污染物排放的。這一點不能否認。”
“哦,是這樣?”我若有所思地回答。
“是的,所以我想不能再像這樣下去了。”尹旺松點了點頭,堅定地說。
“那你的打算是……”我不解地問道。
“我打算首先帶頭解決排污問題。我已經想好了,今后要實現循環利用,也就是說要把那些已經用過的水回收起來,統一集中過濾,真正做到‘零排放。”尹旺松看到我沒有吭氣,想了想,又接著說道,“當然了,要這樣做就必須舍得放棄……”
“舍得放棄,老尹師傅,你說的什么意思?我還是聽不明白。”我不明白尹旺松的意思,問他。
“意思就是不能增加產量。”尹旺松繼續解釋說。
“不能增加產量,那你的利潤不是比現在減少了嗎?”我更加不理解了。
“不會的,李老師。”想不到尹旺松看著我笑了笑,接著向我解釋說:“是這樣的。李老師,我一方面通過利用現代科技實現零排放,另一方面實現轉向生產,也就是以生產高端紙品為主……”
“哦,我明白了,生產高端紙品,價格就得比現在高一些,當然利潤也就上去了,是這樣嗎?尹師傅。”我問尹旺松。
“對對對,就是這樣,因為只有真正的高端產品才可能有更大的利潤空間。這也算是提高附加值吧,我們總有一天要轉型升級的,我不想眼巴巴地等著那一天,還是主動一點好。說得具體一點,就是把眼光瞄準市場。瞄準越來越紅火的旅游大市場,特別是麗江和大理的旅游市場,開發旅游產品,比如東巴書畫,還有一些紙質旅游產品。”看得出來,尹旺松對未來充滿信心。
“你這樣打算,方向是對的。一定要跟著市場走才能有長遠的出路。”我回答。說實話,聽了尹旺松剛才的一席話,我有些佩服眼前的尹旺松了。
“尹師傅,你能不能給我說一下,現在手工紙的市場價格怎么樣?”我問尹旺松。
“市場價嘛,一句話,我每年一共生產80多萬張手工紙。扣除人工工資、原材料成本以外,每年的利潤還有四五萬塊錢。”尹旺松想了想,回答我。
“才四五萬塊錢?不算多嘛?”我有些不大相信。
“就有這么多。李老師,這還主要靠茶葉包裝這一塊呢,不然還沒有這么多呢。你想想,從買樹皮開始,什么都要出錢啊。”尹旺松認真地說。
“也是。”我回答。
事實上,一個傳統產業的升級,說到根本上,還是要從產業結構的角度,促進產業的升級,實現創新驅動,或者是說有創新主導的產業的發展。產業的升級轉型,說到底就是市場主體的動力,內在的動力,它的動機和活力是關鍵,當然,政府在此并不是沒有作為。政府要使得這個產業升級能夠變成現實,或者說新興產業的興起和傳統產業的轉型能夠變成現實,可以通過制度的設計,使得這個市場的主體包括企業,創業者個人,有動力去實現轉型,去創業,去把傳統的加工環節變成研發環節,變成營銷環節,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方面。還有就是要給這種轉型創造相應的環境,通過典型示范、信息發布,給他提供轉型升級和發展創業的一些模式。對于像尹旺松這樣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白族傳統手工造紙來說,創造相應的環境并給他提供轉型升級和發展創業的一些模式尤其重要。
在和尹旺松辭行的時候,他客氣地送給我一些剛做好不久的紙制品做紀念,我收下后,出了他家,沐浴著金黃色的夕陽,一路驅車,沿著“上鶴高速”往大理方向駛去……
編輯手記:
在漿水中一撩、一提、一掀,一張張手工紙便如魔術般在手里顯現。東漢蔡倫發明了造紙術,從而結束了用甲骨、竹簡、絹帛書寫的歷史,到北宋開始采用竹或者木纖維造紙,這一手工造紙術流傳至今,已有上千年歷史。隨著科技的進步和社會的發展,許多傳統的手工技藝已經在工業化、信息化的浪朝中日漸消失,傳統手工造紙術也在逐漸銷聲匿跡,而云南省大理州鶴慶縣的尹旺松一家,卻一直默默無聞地日復一日傳承著手工造紙工藝,讓這項蘊藏深厚白族文化內涵和歷史滄桑感的傳統技藝在今天依然散發著迷人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