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凌云
北 窗
夏日的北窗是個挺有意味的象征。
我常佇立在辦公室的北窗下,極目張眺,看遠處的風景。城市像一座巨大的山峰,用陰影遮蔽了朝北的建筑道路,整個世界一下子清涼下來,卻不像春秋時分那種收緊皮膚的寒涼,更不像凜冽嚴冬那種直入骨髓的酷冷,就那么輕輕的,爽爽的,如泛不起一絲波紋,也扯不動一根心弦的微涼。
心是靜的,視野和風景也是靜的。藍天下,所有的建筑物都如此清晰,絕不同于南方天空下被耀眼的陽光灼傷的同類,甚或使我忘了時間的存在。我不像站在一幢高樓里,卻如站在一艘巨艦的某層甲板,劈波前行于時間的海里,倒寧愿放棄所有歲月和季節的變遷——眼前分明是一幅畫,它有著同樣的底色,并不會因為炎涼寒暑或雨雪風霜有所改變。
因此,我看建筑本身和開在樓下的店鋪是一樣的,看馬路上的車輛和行人也是一樣的,與昨日并沒有什么不同。無非是同一條河,有的是相對固定的樹木,有的是正在流淌的河水,可能有時泛濫,但總體平靜,你既看不清河里的東西,也看不到河會流到哪里去,但那條河滋養了人間,上一分鐘你可能還在故作姿態,下一分鐘你卻融入那條普普通通的小河,融入千千萬萬莫名的浮游生物中,不知去往何方了。
從心平如鏡的線到眾生歸一的點,我在北窗前變得越來越小。但是,這個點亦會變大。
我的西北面一片空曠。建筑普遍不高,近處,是一些紅瓦白墻的老式小區;遠處,零星分布著幾座工廠,金屬的骨架隱隱透著反光,有幾根巨大的煙囪和塔形建筑豎在那里,甚是惹眼。
我常會將這樣的場景聯系到北方城市,特別是有次去新疆,聳立在荒原上的一座新城身上。而現在身處江南,發達的長三角都市圈地帶,我依然有這樣的感覺。或者可以說,在共和國的許多城市,只要透過北窗瞧去,都會有這樣的感覺。
我喜歡這種感覺。那是一種昂揚著精神、澎湃著激情的感覺,是無論經濟發達到什么程度都應當保持的感覺,許多東西可以替代或者重來,但精神不能,失去精神,人會變成行尸走肉,城市亦然,空洞如無靈魂的軀殼。
所以,我從那些依然不高而且破舊的建筑當中得到安寧。那代表期望中的某種永恒。尤其在夏天,當透過北窗,目光甫一接觸那些熟悉而清晰的昔日鄰居時,這樣的觸動更是意味深長——
再燠熱躁動的心,也該清寧下去了。世界是靜止不動的,無論站在山巔,還在處于低谷。北窗,是一面向陰的坡,讓你把所有放下,回到一個很小卻足夠堅硬的原點。
聽 綠
凹進沙發,或半躺于床,瞇上眼,我不看外面,也能感受到一大片綠翳翳的存在。釅深深地籠住了周身,帶點微濕,帶點沁涼,像一把不停搖曳的綠傘,掩蓋并馴服了到處亂跑亂跳的熱浪。
我知道那些綠來自哪里,卻不想瞧它們。窗前的一棵香樟樹,差不多已有四五層樓高了,用十來年的功夫,慢慢地詮釋著什么叫遮天蔽日。靠墻的一排灌木,時不時地吐著舌頭,扮著鬼臉,盡情宣泄著夏天的激情。還有靠河邊的雜草,它們在季節里長成瘋狂的模樣,有的竄上了欄桿,抱著攀附其上的迎春花一通親吻,已然不分彼此。
我不看它們,但能感覺到聲音存在。一種濡濡的、濕濕的聲音從遠方緩慢傳來,又緩慢地走過某個又深又長的隧道,靠近了,沙沙的聲音響了起來,就在我遲疑究竟是什么的時候,竟發現自己被包裹其中。
那是個巢窠,或者可謂之樹屋。綠色搭出藤架的形狀,隱隱能聽見植物滴淌的綠意,當然,間或會有鳥鳴,風動,或者人和車輛的聲音,但它們就像乍然而起的漣漪,很快又將消失,聽得見的,仍然是平靜如砥的水波,時間則像一只輕輕的小舟,漂浮其上,沒有槳舵,也沒有方向。
即使置身野外,我也喜歡去聽綠。城市南郊有處湖畔公園,是我常去的地方。其中的一個綠色棧道,懸空于高大濃密的植被之間,連欄桿都被漆成了綠色。那是怎樣的一片綠海啊!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塵世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只聽見樹葉搖動的聲音,花草耳語的聲音,還有根須輕吻泥土的聲音,有多少次,我希望時間就此停滯,或者將一切忘卻,唯獨把自己遺忘在那片綠色世界里。
那里面幽幽地收藏著深綠時光。故土連系在那里,童年也源自于那里。小時候,我最幸福的日子,就是躺在外婆家小院的竹椅里,看周圍碧綠一片的槐樹、榆樹和棟樹,看陽光在地上篩出斑駁的光影,又隨風不停移動,慢慢的,倦意襲來,眼簾合上了,耳朵也聽不見了,一覺醒后,蟬鳴卻不知什么時候響了起來,不過它躲在厚厚的綠叢里,竟顯得不那么刺耳,倒像是在給單調的綠色來點伴奏,于是,我繼續著無憂無慮的聆聽,聽大自然演繹渾然天成的綠色樂章。
日頭偏西了,夕陽穿過西邊的蘆葦,把近處的綠樹都染成了一片金黃。幼時的我,在愜意中未免有些惆悵:一天又過去了,明天,是否還會再來一遍?
這讓我想起一部電影《金色池塘》。那些鍍上金色的綠葉,小心托我于自然和童年的掌心,那些天籟般的歲月,總有一個可以盛放的地方,就像那個夕陽下變成金色的池塘,在追溯美好的回憶里,重又呈現豐饒的綠色,注滿我們每個人心中取之不竭的清泉。
凱 風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
凱風一般指夏天的風。凱,大也,《毛詩傳箋通釋》:“夏為大而主樂,大與樂義正相因”。凱的另一解釋是和,凱風即和風。不知夏與大或樂有什么必然聯系,但將夏風稱作凱風,冥冥中卻覺得甚為契合。
久坐室內,或心無旁鶩,或若有出神,蕭蕭一陣南風而至,那種愜意或怡然,是任何別的感覺都代替不了的。張潮說,夏宜讀史。漫漫長夏,正是攻讀典籍的好時光,奈何學業艱深,精力有限,正焦躁不安間,忽然吹來一陣清風,該是多大的撫慰和放松?即便略感炎熱,也遠勝于人工制造的電扇或空調,畢竟,那來自一只無形之手,而那只手,千萬年來滋養了生生不息的人間。
我總覺得凱風有種讓人微醺的感覺。除了早晚,日頭不高或已落下,空氣中帶著露水的潮濕,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夏風都是干干的,燥燥的,甚至頂著毒辣的太陽向你襲來。但人們并不排斥,相反卻帶有某種暗許的期待,有風南來,總是好的,何必在意春夏秋冬呢?當聽倦了間歇起伏的蟬鳴,看厭了被曬得病蔫蔫的樹木,就連街坊鄰居們的聒噪也引不起你的興趣,整個人變得昏昏入睡時,一陣帶有強烈白光和塵土氣息的熱風拂來,絕對不止如沐春風,而是如飲醇醪了。
至今猶記得小時候我坐在低矮的屋檐下,呆呆地望著天井的滋味。桌椅是粘的,門窗是粘的,身上是粘的,世界都快擰出汗汁來了,多盼望能有風啊,當一場不大不小的熏風如約吻過胳膊和面龐,心里的那份焦慮才終于落下,若是來得猛烈些,涼快些,周身竟有種羲皇上人般的通脫了。不夸張地說,給我留下更深印象的,不是春風,而是夏風,是夏風給了我更直接的感觀和快慰,某種意義上,夏風達到了一個高潮,棲息在生命的記憶樹上,遲遲不肯離開。
這大概是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凱風這個名字,卻覺得似曾相識的真正原因。凱,凱旋,帶有王者之氣,如正午的陽光,熱烈,奔放,不帶任何掩飾。凱又與愷相近,帶有一種金屬的光芒,這些特質,顯然是其他季候風不具備的,莊子說的“大塊噫氣”,在夏日的陽光里,也不再如“萬竅怒呺”般森然可怖,最多發出“調調”“刁刁”的聲音,搖動樹葉,帶著一種輕歌曼舞式的和暢。
或許因為其直白坦蕩,凱風有時被當作清風,向著邪惡發出的一柄正義之劍。這樣的凱風,就超越了普通的自然之風,而具備一種戰斗的力量了。其實,大而化之,我們何嘗不需要這樣的凱風呢?世間的不平,心中的塊壘,包括所受的委屈和暫時的挫折等等,都需要一場凱風的蕩滌,否則,一顆長滿荊棘的內心,又怎么能祛除荊刺,熨平創傷,重新恢復初時的嫩芽?
睍睆黃鳥,載好其音。自詩經里拂來的凱風,始終耀動著一種母性的光芒,讓我們不僅感念母親的劬勞,更感召著我們順著某種信念一直砥礪前行。
責任編輯:鄧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