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佐香
晚風吹拂著泰戈爾寧靜祥和的長須,他深邃的目光投向綴滿億萬年前千萬盞華燈的星空。他仰望著星空吟哦:“繁星的韻律可以在教室里用圖表來闡釋,而繁星的詩歌,只在心靈與心靈相晤的沉寂里,在光明和黑暗的交匯處。在那里,無限在有限的額頭印下了它的親吻;在那里,我們能夠傾聽‘偉大的我的旋律,在莊嚴的管風琴里,在無窮的簧管里,無限和諧地奏鳴著。”泰戈爾吟哦的是美妙神奇的星空,更是彌漫人間的文學的綠意。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泰戈爾心靈相通,他從有著合金般硬度的俄羅斯的土壤里苦苦追慕著文學的綠意。
19世紀中葉,23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寫出了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說《窮人》,手稿交給了《祖國紀事》雜志的編輯、詩人涅克拉索夫。交出手稿的那天晚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跑到很遠很遠的一位朋友家里,一整夜都在談論《死魂靈》,回家時已是凌晨四點。突然,傳來了一陣令人驚異的敲門聲。門開了,原來是格里羅維奇和涅克拉索夫。他們讀完了《窮人》,激動得不能自已,撲過去緊緊地擁抱陀思妥耶夫斯基,兩人異常喜悅,幾乎哭出聲來。格里羅維奇和涅克拉索夫告訴這位尚未成名的年輕人,那天晚上他們很早就回家了,拿起《窮人》的書稿就開始讀,“從十多頁的稿子中就能感覺出來。”但是,他們決定再讀十頁,就這樣,讀到凌晨微露。一個人讀累了,便互相替換著讀。讀完后,他們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的激動和喜悅之情,異口同聲地決定立刻來找這位年輕人。這時,年輕人已經睡著了,但可以叫醒他,這可比睡覺更重要。
那一天,涅克拉索夫把《窮人》拿給批評家別林斯基看,并激動地喊到:“新的果戈里出現了!”別林斯基出于懷疑,嚴厲地對他說:“你認為果戈里會長得像蘑菇一樣快呀!”可是當天晚上,別林斯基讀了之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和狂喜,迫不及待地對涅克拉索夫說:“叫他來,快叫他來。”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別林斯基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他:“你了解自己嗎?你知道自己寫的是什么嗎?”“真理在你面前展示,宣告你是一個藝術家,掌握你的才干,珍惜你的才干,忠實于真理,你就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
1845年5月的那幾天里,俄國的大詩人、大批評家為發現一位天才而沉浸在欣喜欲狂之中,那幾個白天與夜晚,他們仿佛看到俄羅斯大地上又升騰起一輪嶄新的光華四射的太陽。他們的內心經歷了一個任何世俗的眼睛都無法看到的狂歡節。編輯和批評家可以為一位初出茅廬的新人如此激動,如此坦蕩無私的贊賞。這是在命運中發現同類的驚喜,是對天才的呵護,是對文學的莊嚴禮贊。這是一群高貴的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受到這一群人內心的博大善良以及對文學的摯愛與真誠。他找到了前行的道路,仿佛走到了黎明前的原野,花香滿地,清風拂面。他享受著這一切,是何等的愜意與美好。他的整個心靈都感覺到,莊嚴的時刻來到自己的生活之中,決定性的轉變開始了,他下了這樣的決心:我一定要無愧于這種贊揚,多么好的人呀!這是一群了不起的人!我要努力成為像他們那樣高尚而有才華的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與疾病、貧窮和苦難的抗爭中,在痛苦與寂寞中,在數不清的或激昂或乏味的思想情感與故事情節的預演中,為讀者呈現了一個風云激蕩的世界——《白癡》《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哪一部不是光輝燦爛的使人精神清潔的杰作。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大多是些為著生計而奔忙的窮苦人民。他同情他們不幸的命運,在作品中提出“拷問人性”的問題:“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情況,好人孤獨無依,而另外一個人的幸福卻不招自至?為什么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權利?是要廉價的幸福,還是要崇高的苦難?”陀思妥耶夫斯基以無限的愛心刻畫出被上帝拋棄的人,在激發讀者思考的同時,發現人本身的高貴。他和屠格涅夫、托爾斯泰等大師一起使俄國文學具有了世界性,使俄國文學的高峰同時也成為世界文學的高峰。
莫斯科歷史博物館的陳列室里,至今還保存著陀思妥耶夫斯基四年苦役生活中戴過的銹跡斑斑的腳鐐。他戴著它,寫出了《死屋手記》。腳鐐囚禁了他的腳,卻沒有縛住那顆溫暖、濟世、自由的心,沒有縛住他那高貴自由的靈魂。在他眼里,鐐銬不過是發生了日食或月食的日月,盡管表面陰影重重,但他心中沒有牢獄,卻是海天一般廣闊,長風一般自由。卑微的地位,高尚的追求。我的腦海里浮現出陀思妥耶夫斯基戴著腳鐐寫《死屋手記》的情景,他的周身散發出理想主義者的圣徒的光輝。卓越人物的道德勇氣和人格魅力在歷史最齷齪的暗夜里,總能閃耀出清潔灼目的光輝。
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的時代,圣彼得堡只有八十萬人口,而為他送葬的,足有八萬人!他用作品反映民間疾苦,控訴社會不公,探尋人民的苦難,循著固有的民族精神的臺階走進文學的殿堂。他是心靈為全人類跳動的藝術家,人民才如此愛戴他。
陀思妥耶夫斯基創作的每部著作都會散射出他的精神原子。這是一種來自靈魂內核的力量,他能擊中你,讓你察覺到他原來還留在這個世界上,觀望當代人類的生活,滲透我們的歲月。
每次讀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詩人涅克拉索夫、批評家別林斯基之間的故事,我都會熱淚盈眶,仿佛沉寂于歷史中的往事和人物都還活著。故事中彰顯的人性的光明與芬芳讓我刻骨銘心。這段撼人心魄的歷史與往事仰仗文學的力量,越過一代又一代人活了下來,成為不熄的火炬,又像一顆神奇的種子播種在每一個被他們影響的讀者的心里,激勵人們珍愛文學的綠意,以自己的文學實踐去捍衛人類精神的健康和心靈真正的高貴。
僅有金剛石似的光致的物質文明是無法想象的,人活著,還需要谷粒似的精神生活的活潑自然的愉慰。陀思妥耶夫斯基走了,但他還在,他同光明一同存在。他在天上,也在青草叢生、花香盈溢的花園里,像春風一樣吹綠了精神之樹的最高枝。錢穆先生在《讀詩》一文中說:“中國要有新文化,一定要有新文學。文學開新,是文化開新的第一步。一個光明的時代來臨,必先從文學起。”在文學盈漾的綠意里,有我們想要的美好與光明。
責任編輯:肖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