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魂不散的水門事件

□ 俞 飛

陰魂不散的水門事件

□ 俞 飛

特朗普無預警炒掉FBI局長，引發軒然大波。美國媒體將之與水門事件的“周六夜大屠殺”相提并論。

陰魂不散的水門事件，再度浮上歷史水面。1972年，尼克松的親信非法竊聽，尼克松赤膊上陣，掩蓋包庇，百般阻擾司法調查。特別檢察官要求總統提供白宮錄音帶，反遭總統無理解職，民意沸騰。面對憲法危機，最高法院如何應對?

“三流盜竊案”引爆丑聞

由一家五星級飯店、一座高級辦公樓和兩座豪華公寓樓組成的水門大廈，堪稱華盛頓的地標性建筑群。正門入口處，人工瀑布從高處飛流直下，水花飄舞飛揚，整個建筑群贏得了“水門”美稱。

45年前，水門辦公樓第六層正是民主黨全國委員會的總部。那年6月17日凌晨2點半，保安偶然發現從地下車庫通往水門大廈的門鎖被膠布牢牢貼住。“奇怪!”保安立即報警，兩位便衣特警前往支援。

出其不意，警方一舉抓獲潛入民主黨總部安裝竊聽器、偷拍文件的5名嫌犯。警察從他們身上截獲一臺步話機、40卷未曝光的膠卷、兩架35毫米照相機、撬鎖工具、鋼筆大小的催淚瓦斯槍和竊聽器。

“三流盜竊案。”《華盛頓郵報》高層興趣不大，“就派年輕記者伍德沃德去法院采訪好啦!”下午3點，犯罪嫌疑人保釋金預審開始。法官詹姆斯問個子最高的被告麥克德究竟做何營生？“中央情報局的安全顧問。”法官微微畏縮了一下。

“我的上帝!”伍德沃德幾乎叫出來了，是中央情報局這條大魚。晚上，《華盛頓郵報》執行編輯霍華德告訴本地版編輯，“這是一條了不起的新聞!把它登在周日頭版”。

當時，幾乎沒人想到這是共和黨人所為。畢竟總統尼克松春風得意，執政基礎鞏固。民意測驗中，他遙遙領先全部的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尼克松樂觀地認為，20世紀最后25年美國政壇會是共和黨的天下，反觀民主黨一盤散沙，江河日下。

難以置信的是，案發時總統的顧問亨特和律師利迪，正在水門大廈隔街的約翰遜旅店遙控指揮。大事不妙，他們倉皇出逃，遺留下文件箱和連號的百元大鈔。記者根據百元大鈔線索持續追蹤調查，發現這些錢源自總統政治捐款和競選經費。

難道，竊聽案還涉及到白宮主人尼克松?

特別檢察官獨立調查水門案

曾任美聯儲主席的格林斯潘回憶：“盡管尼克松是自威爾遜以來智商最高的美國總統，但他平時的談吐行事卻不夠自信。”他生于加州貧困家庭，杜克大學法學院前三名的佳績畢業，卻被華爾街律所和FBI拒絕，只好屈就于三流律所。

投身政治，尼克松以擅長權術聞名。電視直播辯論，他形象平平，不敵風度翩翩的肯尼迪，痛失總統寶座。世態炎涼、媒體落井下石，成為尼克松心中永遠的痛。

1972年，總統選戰開打在即，尼克松疑神疑鬼，焦躁不安。若能連任總統，主持1976年美國獨立二百周年慶典，何其榮耀?只是民意如流水，對連任的前景，他總是忐忑不安。

親信深知，1960年大選以千分之二的差距險敗給肯尼迪，對尼克松傷害極深。1968年大選，以微小差距“險勝”對手，讓他驚出一身冷汗。為了確保萬無一失，總統班子決心不惜任何代價，尋找能夠擊中民主黨候選人要害的重磅炮彈，增加勝選保險系數。

1973年1月8日，聯邦法院開庭審理。法官共和黨人西瑞卡堅持司法獨立，采用延期判刑、重刑威嚇兩大高招，對水門事件的結局產生了非同一般的影響。也因此，《時代》周刊將其評選為1973年度全球風云人物。

50多歲的麥克德決定坦白，爭取從寬。他寫了認罪信：受到政治壓力，要他們保持緘默；此案沒有中央情報局背景，白宮幕僚馬格魯德等人犯了偽證罪。《華盛頓郵報》頭版以醒目標題爆出新聞：“白宮顧問與水門竊賊有染。”附帶漫畫：兩個警探在調查腳印，腳印一個接一個引向白宮。

白宮亂成了一鍋粥。必須銷毀證據、掩蓋真相，向聯邦調查局施壓停止調查。7月1日，競選主管米切爾辭職。艾利希曼向尼克松建議讓利迪認罪承擔全部責任，“我們可以上訴請求寬大，理由是利迪是個偵探小說看得太多而誤入歧途的可憐的小伙子”。

3月，西瑞卡法官開庭宣布案犯刑期，他首先宣讀麥克德的認罪信，引起旁聽席上記者極大震動。接下來，法官特意問利迪：“你還有什么要交代的嗎？”利迪強硬地回答：“無話可說!”

最后，利迪被判處20年的最高刑期。退庭后，麥克德跟隨法官來到國會水門案調查委員會，交代他了解的全部內幕。

國會水門委員會舉行聽證會，傳喚涉嫌白宮幕僚作證，深入調查水門事件真相。艾利希曼和司法部長克蘭典斯特等相繼辭職。在參議院壓力下，5月，新任司法部長理查森任命哈佛法學教授考克斯出任特別檢察官，獨立調查水門案。

為立功贖罪，白宮律師迪安將內幕全盤拋出。6月中旬直播的聽證會上，迪安主動供出“管子工”夜闖心理醫生辦公室、密謀綁架政敵、打算在布魯金斯學會縱火、企圖利用妓女勾引對手等。

此外，他還招出尼克松擬定政敵“黑名單”——民主黨議員、記者，白宮非法利用聯邦稅務局的情報，以偷稅漏稅為罪名調查和打擊政敵。他曾向尼克松報告，為了使水門案犯保持沉默，今后兩年需要100萬美元遮口費。尼克松說：“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搞到100萬美元，你可以搞到這筆現金。我知道在哪兒能搞到。”此事已構成尼克松妨礙司法的犯罪事實。

“4月15日晚上，我在橢圓形辦公室面見總統，尼克松的言談舉止非常古怪，使人感覺談話過程正在被錄音。”迪安語出驚人。

原來尼克松上臺后不久，下令在白宮等處安裝語音自動錄音系統。這套系統每天24小時運轉，到1973年7月一共錄制5000小時的工作談話。換言之，白宮辦公室全部談話都有錄音。

“白宮錄音帶是一系列事件中不可思議的結果，是我們的幸運，是尼克松的厄運。錯誤的決策，錯誤的轉向，都在一根脆弱的線頭引導下導致案情真相被揭露。而這根脆弱的線頭，原本可以剪成千片萬段，永久消失。”記者伍德沃德表示。

《華盛頓郵報》主人格雷厄姆女士感慨：“天知道尼克松為什么沒有毀掉白宮錄音帶?他似乎認為這些錄音磁帶具有保留價值，而且他有能力守住其中的隱私。”

星期六之夜大屠殺

7月23日，考克斯發出傳票，要求總統交出錄音帶。尼克松啟用總統行政特權，聲稱談話錄音中有外交和軍事機密，拒絕交出。考克斯將此案上訴到聯邦上訴法院。

尼克松自有其難言苦衷，五角大樓文件泄密案敗訴，他痛罵大法官斯圖沃特是“病懨懨的私生子”，污蔑格雷厄姆女士是“可怕的老妓女”。考克斯堅持原則，寸步不讓，尼克松惱羞成怒，命令司法部長理查森立刻將其解雇。理查森不愿從命，請求辭職。尼克松生氣地說：“你這是堅持把個人承諾置于公眾利益之上。”理查森反唇相譏：“我只能說，我相信我的辭職符合公眾利益。”

尼克松火冒三丈，命令司法部副部長洛克肖斯解雇考克斯，可是，副部長同樣敬謝不敏。總統氣急敗壞，又下令司法部第三號人物博克解雇考克斯，博克勉強同意。白宮辦公廳主任黑格以保密為由，命令FBI迅速查封特別檢察官辦公室，扣押全部調查文件。

消息公布之時恰好是10月20日周六晚上，媒體用“星期六之夜大屠殺”這樣聳人聽聞的大標題。

歷史證明，尼克松大大地失算了。西瑞卡法官表示，查封特別檢察官辦公室之舉“看上去仿佛是拉丁美洲國家的上校們上演的一場軍事政變鬧劇”。司法部長理查森驚呼：“一個法治政府已經瀕臨淪為寡頭獨裁政府。”

媒體口誅筆伐，國會怒不可遏，民眾群情激憤。300萬電報、電話和信件如洪水般涌至白宮和國會，強烈譴責尼克松，要求國會啟動憲法程序，彈劾無法無天的總統。

大法官一錘定音

國會打算通過特別法案讓考克斯官復原職，總統被迫同意任命律師賈沃斯基出任特別檢察官，并被迫交出7盤磁帶，但其中一盤卻有18分鐘空白，尼克松女秘書瑪麗聲稱系操作失誤。

次年3月，大陪審團立案起訴涉及7名白宮高級幕僚的美國訴米切爾案，并把尼克松定為“不受起訴的同謀者”。4月，西瑞卡法官向尼克松發出傳票，要求再交出64盤錄音帶。尼克松再次啟用總統行政特權，連文字副本也拒絕提供。5月24日，賈沃斯基越過上訴法院直接向最高法院上訴。

7月8日，最高法院破例在休庭期辯論“美國訴尼克松案”。總統律師克萊爾聲稱，特別檢察官由行政部門任命，他與總統之間的爭執屬于“部門內部爭執”，具有“不可司法性”，不應在法院對薄公堂。另外，總統擁有憲法所賦予的重大職責和保密的行政特權，錄音磁帶涉及外交軍事機密，總統有合法的保密特權。

律師說得天花亂墜，鮑威爾大法官冷不丁問道：“如果錄音談話與刑事陰謀罪有關，要求保密的行政特權究竟符合哪些公眾利益?”克萊爾詭辯道：“刑事陰謀罪只有當被證實是刑事犯罪之后才是刑事陰謀罪。”

針尖對麥芒，賈沃斯基強調此案涉及司法部門傳喚和審查證據之權與總統行政特權之間的關系，這是一個法律問題。聯邦刑事程序法規定，法院可以就任何問題、向任何人發出要求交出證據的傳票。

毫無疑問，總統擁有憲法所賦予的職責，享有保密的行政特權，但是，這種行政特權是否絕對呢?賈沃斯基一針見血：“此案提出了一個真正的憲法問題，即究竟誰是解釋憲法含義的仲裁人?如果現任總統聲稱，憲法的含義是由總統說了算，那么這個國家的立憲政府體制就岌岌可危。”

法庭辯論次日，布倫南和道格拉斯大法官先后來到喬治城大學醫院，看望退休的沃倫大法官。尼克松曾利用總統兼美軍總司令的權力，阻撓其住進全美醫療設施最佳的海軍總醫院，氣得沃倫老淚縱橫。

沃倫對道格拉斯說：“如果尼克松逃脫此劫，那就等于是總統任意立法，而不是國會立法。”沃倫鼓勵布倫南：“如果你對判決書有任何不滿，照直說出來。保守派對你心存畏懼，因為你是良知。”當天深夜沃倫去世。

布倫南告誡首席大法官伯格，最高法院務必統一口徑、步調一致，應當簽署一個意見一致、措辭強硬的法院判決書。倫奎斯特大法官因曾出任尼克松政府助理司法部長，主動回避。

7月24日，最高法院以8對0票作出支持地方法院的判決。總統必須交出錄音帶。尼克松宣布完全服從裁決，并交出1972年6月23日談話錄音的文字副本。尼克松當時表示：“中央情報局應當給聯邦調查局打個電話，就說白宮方面希望，為了國家利益，不要進一步深入調查水門案了。”作繭自縛，這段談話錄音成為總統妨礙司法的鐵證。

趁熱打鐵，眾議院司法委員會通過彈劾總統動議：第一，妨礙司法；第二，濫用權力；第三，無視國會傳票。

8月2日，尼克松對黑格揚言：“讓他們彈劾我吧，我們將戰至窮途末路。”當天黑格曾對基辛格說：“尼克松固執己見、不肯辭職，或許需要調遣第82空降師護衛白宮、保護總統。”基辛格回答：“這是胡鬧，總統在刺刀包圍的白宮里是無法行使職責的。”

眾叛親離，1974年8月9日尼克松辭職。副總統福特上臺后宣布赦免尼克松。

記者、檢察官、議員各顯神通，聯手出擊，把尼克松趕下臺。水門事件中，美國最高法院打破常規，果斷出手，一錘定音，傳為美談。

（摘自《法治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