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棍風月

○菊韻香（黑龍江）

光棍風月

○菊韻香（黑龍江）

1

這個故事，得從40多年前的那個深冬說起。

東北的臘月，天寒地凍，趕上白毛風起，那真是要多冷有多冷，從屋里潑出一盆水，落下的肯定是一地的冰疙瘩。每到這個時令，靠江屯的老鄉們便守著熱炕頭貓冬，鞭打也不出門。一天傍晚，剛成家不到半年的小兩口姚旺和林彩霞忽聽房后傳來“噗通”一聲響。推窗瞧看，只見一個衣著單薄的陌生小伙子被凍得暈倒在地。姚旺和媳婦都是熱心腸，忙將小伙子抬進屋，脫下衣裳抓起雪，歘歘一通搓，總算把人從鬼門關拽了回來。

姚旺體質弱，從小就病怏怏的干不了重活。他擦擦滿頭熱汗，問小伙子姓啥叫啥，是啥地方人，小伙子卻跟腦子被凍成冰坨一般，尋思半天也只想起自己好像姓羅。見他眉宇間透著股子書卷氣，不像流浪漢，林彩霞動了惻隱之心，和姚旺商量幾句，騰出搭在院外房山頭的柴屋讓他住了進去。此后，街坊們都管他叫羅傻子。可轉過年，有個人卻發現羅傻子不僅不傻，還特聰明，有學問。

這個人，綽號叫宋大牙。這天，羅傻子出了趟遠門剛回來，就注意到屋內多了兩顆呲出嘴巴、格外惹眼的大板牙：“誰讓你進屋的？出去！”

“瞧你那慌張樣，屋里有鬼吧？”宋大牙坐著沒動，梗脖歪笑。

“別亂說。光天化日之下，哪來的鬼？”羅傻子正欲動手轟趕，卻見宋大牙欠欠屁股，露出了一只尺半見方的舊木箱。羅傻子不由得倒吸口涼氣，那顆心也倏地懸到了嗓子眼里。

箱子里，裝的滿滿登登全是書，嚴禁傳閱的禁書！在走之前，羅傻子把木箱藏進了柴堆，萬萬沒想到竟被宋大牙翻騰了出來。一旦泄露，定會被掛上大牌子游街示眾，鬧不好還會連累好心收留他的姚旺小兩口！

“看你這身細皮嫩肉，十有八九是城里人。在城里，挨了斗，受不了，于是偷跑到我們鄉下來裝傻充愣，躲災避難。我猜的還靠譜吧？”宋大牙得意洋洋分析完，斜脧著箱子嗓門陡沉，“傻子哥，我要是把它捅到鎮上去，哼，你知道是啥后果！”

羅傻子一聽，登時額頭見汗：“別，別，大牙兄弟，求你高抬貴手。”

“想讓我保密，好說。”宋大牙拍拍羅傻子的肩，怪聲怪調地回道，“我饞酒了，給我踅摸瓶燒刀子去，不準兌水。還有，今晚，把趙豁嘴家的狼青給撂倒，燉了下酒。”

趙豁嘴是靠江屯的村長，生性霸道，狼青是條站起來比人還高的大笨狗。羅傻子身材清瘦，手無縛雞之力，哪斗得過惡犬？可剛要告饒，宋大牙已彎下腰去搬書箱：“要么狗死你活，要么你死狗活，自個兒掂量著辦！”

2

把柄落于人手，羅傻子只能硬著頭皮照做。那夜，他尋來一根豬骨頭，拴上繩子，把村長家的狼青引進山坳，跌下了宋大牙事先挖好的陷阱。那條狗也真夠生性的，嗚叫著高高躥起，一口叨住羅傻子的腳掌，差點將他拖下去。萬幸宋大牙手黑，掄圓木棍削上了狼青的狗頭。等到濃香撲鼻的狗肉出鍋，宋大牙卻只扔來一扎長的半截狗尾巴：“這份歸你，剩下的歸我，夠意思吧？回去吧。”

羅傻子哭笑不得，悻悻而歸。一轉眼，秋天到了。宋大牙又陰魂不散地鉆進柴屋，“好言相勸”羅傻子鉆苞米地掰棒子。膽敢盜竊集體的糧食，那可是蹲大牢的重罪！羅傻子的腦瓜子當即搖成了撥浪鼓。宋大牙故技重施，翻出那箱子禁書就往門外走。羅傻子見狀，又氣又恨又無奈，一跺腳應了：遇上你這尊混賬瘟神，算我倒了八輩子血霉！

此后數年，在宋大牙的脅迫下，羅傻子無數次鉆苞米地偷糧食。有一次，不慎鬧出大動靜，守夜民兵以為是黑熊搗亂，“嗵”的就是一火銃。鐵砂飛濺，若非趴倒得快，羅傻子必將變成“籮篩子”！

丟魂落魄折返柴屋，羅傻子一把掐住宋大牙的脖頸忿忿叫罵：“王八蛋，我和你遠日無怨近日無仇，你為啥一而再再而三地禍害我？”

“傻子哥，別沖動。”宋大牙嘿嘿訕笑，“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嘿嘿，你要轉運了。”

“閉上你的臭嘴。滾！”自打落腳靠江屯，羅傻子頭回發了怒。瞅到他恨得眼紅，牙癢，宋大牙灰溜溜地滾了。短短兩天，等羅傻子消了氣，宋大牙拎著瓶燒刀子，再次觍著臉踅進了屋：“傻子哥，咱倆喝兩口？”

“哼，夜貓子進宅，準沒好事。”羅傻子剛要下逐客令，宋大牙已呲著大板牙湊到了面前：“這回可是好事，誰撒謊誰是孫子。”

羅傻子緊盯著宋大牙，靜等下文。宋大牙倒真能沉住氣，賣完關子只顧滋溜滋溜喝起了酒。喝到月上枝頭，這才貼耳嘀咕道：“想不想瞧好戲？走，去一面坡的機井房。”

羅傻子不勝酒力，兩盅下肚已有些腳軟。晃晃悠悠趕到機井房，踢門闖入，四下觀望，羅傻子頓時醒了酒，臊得面紅耳赤。

房內，村長趙豁嘴正和村中剽悍出名的辣嘴寡婦胡鬧呢。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走，你們繼續。”羅傻子支支吾吾，倉皇撤身。一回頭，就見數十村民也跟了來。

隨后發生的事兒則愈發滑稽，辣嘴寡婦反口告村長色迷心竅，強行非禮她，村長被抓，接著被判刑關進了勞改農場。直到10年后的一個深夜，喝得五迷三道的宋大牙才酒后吐真言，說是他給上面寄了檢舉信，揭發村長假公肥私、調戲婦女的罪狀。羅傻子指著他的鼻尖大罵他手段下作，卑鄙無恥。就在兩人吵吵巴火要動手的當兒，墻對面突然響起了林彩霞的哭喊聲：“快來人啊，救命啊，姚旺他沒氣了！”

3

俗話說：屋怕不穩，人怕忘本。羅傻子流落靠江屯，是林彩霞和男人姚旺救了他的命，還給了他棲身之所，眼下，姚旺犯病，性命堪憂，羅傻子又豈能袖手旁觀？但，撒丫子要奔去幫忙，宋大牙卻“咣”的一聲撞上了門：“坐下。喝酒。”

“喝你個頭。”羅傻子急咧咧回道，“你沒聽到啊，姚旺出事了！”

宋大牙噴出一串嗆人酒嗝：“生死有命——”

“沒人性的東西，走開！”羅傻子邊罵邊照準宋大牙的板牙就是一拳。宋大牙躲閃不及，嘴角頃刻間血涌而出。羅傻子從他的身上跨過去，一陣風似的沖進了姚旺家。

姚旺患有怪疾，久治不愈，人也瘦得形同麻桿。見他鼻息全無，羅傻子二話不說，背起他便往鎮醫院趕。從靠江屯到鎮里，少說也有七八里坑洼不平的山路。跑著跑著，羅傻子腳下踩空，“咕咚”摔了個前趴。林彩霞慌得六神無主，抱住兩個男人嗚嗚大哭。羅傻子一咬牙，強撐著爬起：“彩霞，別哭。相信我，姚旺不會有事的。”可踉踉蹌蹌沒跑出幾步遠，羅傻子忽覺頭重腳輕，差一點栽進路旁的山洼。

“就你這小體格，也敢逞能？滾一邊去。”隨著嘲諷聲起，滿臉是血的宋大牙到了。他沖羅傻子啐了口血痰，薅過姚旺搭上肩，抄近道趕往醫院。

天亮時分，姚旺福大命大，轉危為安，羅傻子連摔了幾個跟頭，也只擦破了點皮。最倒霉的當算宋大牙，羅傻子的那一拳使足了勁，致使其中一顆門牙光榮下崗。從此以后，宋大牙訛上了羅傻子，不只吃住在柴屋，還套出了他的身世。羅傻子說，他的父親是軍醫，留過洋，犧牲在了抗日戰場上。在他流落到靠江屯前，幾個不速之客闖進門，帶走了他母親。后來，他得知，受父親牽累，身為大學教授的母親遭到沖擊，被下放勞動。為求自保，羅傻子只得隱瞞家世，遠走他鄉。安頓下來后，他曾偷偷回過家，偷出了不少書，也化名去探視過母親。不幸的是，母親身染重病，沒多久便撒手人寰。聽到這兒，宋大牙倒顯得不那么可惡了，往桌上的兩只搪瓷缸里倒滿酒，嘴巴“咝咝”直漏風：“傻子哥，喝下這杯，咱們兩個老光棍之間的恩怨就此了結。干！”

一斤正宗東北燒刀子下肚，宋大牙頓如中了邪，挺大的老爺們竟哭得稀里嘩啦。羅傻子問：“你咋哭了？”

宋大牙鼻涕一把淚一把：“老天不公，我憋屈啊——”

4

在姚旺家的柴屋里，羅傻子一住便是40多年。網上說，歲月是把殺豬刀，專往狠處掏。這話一點不假——羅傻子的腦門被剃成了不毛之地，宋大牙被砍得滿臉如同山核桃，去年，病歪歪一輩子的姚旺也終于油枯燈滅，命赴黃泉。出殯那天，宋大牙躲在羅傻子的柴屋里，佝僂著腰癟嘴大笑：“這病秧子真他奶奶的能活，差點耗死我！”

“你這人幸災樂禍，不地道。”羅傻子嗔怪道。

“我不地道？哼，你知道我為啥會打一輩子光棍嗎？”宋大牙說，“林彩霞一嫁到靠江屯，我就喜歡上了她，是往死里喜歡啊。我拿書要挾你，只是想常去你屋里，哪怕隔墻聽聽她說話的動靜也好啊。村長趙豁嘴心懷鬼胎，幾次帶狼青攔截她，想欺負她。彩霞不從，豁嘴就亂找借口少分她糧食。我恨不過，才會殺他那仗勢欺人的狗，壞他的好事，還逼你偷苞米。那些糧食，我全扔進了她家的院子。”

宋大牙說得急，有些上喘：“姚旺是個病秧子，40年前，我就巴望著他早點歸天，說不定彩霞會改嫁給我。30年前，我攔你救他，也巴不得他咽氣。可我實在聽不得彩霞哭，才會幫你的忙；20年前，我想，姚旺該沒幾天活頭了吧？10年前，我想，快了，快了；5年前，哈哈，我總算靠過他了。”

靠過他又能如何？人都已七老八十。宋大牙似乎也想到了這點，止不住老淚縱橫：“傻子哥，你為啥也裝傻充愣，打了一輩子光棍？”

羅傻子沒回答，但嘴角露出了一絲知足的笑意。半月后，林彩霞也走了。姚家兒孫遵照遺囑，把她和姚旺合葬在了一起。這日黃昏，羅傻子叫上宋大牙，顫顫巍巍爬上了山坡。

“大牙，這一片，是你們宋家的墳塋地吧？”羅傻子說，“你在我屋里住了大半輩子，也沒少捉弄我，等我歿了，你把腳下這點地兒送給我，就算咱們扯平了。”

夕陽映照下的這面山坡，正對著林彩霞的墳冢。直到此時，羅傻子才從懷里取出張泛黃老照片，并吐露了一個深埋于心的秘密——他確實姓羅，叫羅彬。在母親被抓走前，她帶回了這張照片，說是一個同事親戚家的女兒，叫林彩霞，如果他喜歡，就介紹兩人認識。只一眼，羅彬就深深愛上了這個女孩。然而，不幸接踵而至。等從亂局中稍稍安穩下來，已過去了大半年，當羅彬輾轉打聽找到靠江屯時，林彩霞已嫁為人婦。

為了能天天看到心儀的女子，羅彬選擇留在了靠江屯。起初，他也動過宋大牙那樣的念頭，但一輩子守下來，他漸漸恍然：若真心愛一個人，那就別去打擾她，只需遠遠地看著、守著就好……

（責編/范文軼 插圖/張恩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