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浩波近作選

■ 沈浩波

沈浩波近作選

■ 沈浩波

沈浩波,詩人。1976年出生。現居北京。寫作有詩歌《墻根之雪》《我們那兒的生死問題》《一把好乳》《致馬雅可夫斯基》《飲酒詩》《文樓村紀事》《離島情詩之傷離別》《河流》《瑪麗的愛情》《蝴蝶》等。

貓之舞

貓沖進廁所跳上廁所的窗戶又從窗戶

一躍而下沖進另一個房間

貓在樓梯上跳一曲野獸之舞

貓追逐毛線球像吃了迷幻劑的演員

貓一次又一次跳上餐桌像在追求信仰

貓從沙發上跳上魚缸站在魚缸邊緣

好奇地看著里面游來游去的魚

貓不知道會游泳的魚是什么東西

一只不會吃活魚的貓依然是一只貓

因為它會喵喵叫

一個春天

滿街花樹之中

一座古老教堂

紅磚的身體上

聳立著陡峭的尖頂

白色的尖頂像雪

在德國的一條

長滿花樹的街道

住在德國的詩人春樹

拍的一張照片上

我看到一座教堂

一片雪

和照片下面

春樹寫的一行字：

“這座教堂就是我的富士山”

從海邊的高樓往下看

沙灘上嬉戲的人

像小孩一樣小

其中有兩個

男的穿白西裝

女的穿白婚紗

這兩個白色的小孩

就要結婚了

更北的地方

只要有

柳樹的新葉

和遠山的剪影

就能

構成春天

戴白帽的孩子

在柳樹下

枯黃的河灘

放羊

日本

水滴凝成你

此刻的孤獨

雪線上的富士山

是你永恒的奶嘴

父與子

我坐副駕駛席

父親坐在后座

父親說老家的土話

嗓門很大

我說普通話

父親像一張喇叭

我像一堵墻

我們的交談

磕磕巴巴

父親開始捋舌頭

費力地

將說土話的舌頭

捋成普通話

但他的普通話

太蹩腳了

我們的交談

更加困難

我覺得不能這樣

就開始捋自己的舌頭

想把它捋成

當年說土話的那條

我使勁捋舌頭

父親也在捋舌頭

司機暴躁地摁喇叭

馬路亂成一鍋粥

如果時間有光芒

那里曾經有一架梯子

就在那里，在一片

奇特的光芒中

父親背著你

一節節向上攀登

梯子的盡頭

是另一個世界

那是一架看不見的梯子

父親將你

輕輕放在梯子的盡頭

他和梯子一起消失

那是一架灰色的梯子

如果時間有光芒

我們就會看見它

小黑人

小黑人

睡著了

趴在床上

像青蛙

光溜溜的后背

像一面

緊繃的

蛙皮鼓

他吸收著

夜晚的一切

月光

星光

微風

和母親

黑色的喘息

他身體里

住著

一個鼓手

此刻

也睡著了

羅納瓦拉的清晨

鳥鳴聲像藥水滴進耳朵

披衣起床

走出門外

遠遠看到早晨的薄霧中

一個穿白衣的印度人蹲在河堤上拉屎

這幕景象我在奈保爾

關于印度的那些刻薄文字中

早就讀到過

他在書中寫道：

一排印度人

蹲在河邊拉屎

邊拉邊聊天

如同在社交

我因此睜大雙眼

引頸翹望

想看看還有沒有別的拉屎的人

這才發現

原來我看錯了

并沒有一個穿白衣的印度人蹲在河堤上

而是一只白鷺

一動不動

站在那里

老天知道我在寫什么

我們去齋普爾的占星學院

拜訪一位看星相的教授

——在中國，叫算命先生

教授戴著圓圓的眼鏡

詢問我們出生的時間和地點

他占卜的內容

和中國的算命先生差不多

——無非財富、婚姻和壽命

為我占卜的時候

同伴告訴教授我是一個詩人

教授愣了一下

仿佛遇到了一個新課題

然后好像有什么信息嘩一下

進入了他的靈感

他看著我，背書一樣飛快地說：

“你寫的是一種勇敢的詩

你的詩歌主題

是關于人性、現實和國家”

我當時就傻了

我的同伴也傻了

我們倆不可思議地

互相對視了一眼

三怙主神山

沿著俄初河

開往俄初山

山坡下的河谷

長滿綠油油的青稞

藏族人的石頭房子

散落其中

“這些房子建在河谷里

不怕有洪水嗎？”

茨松說：

“我們這里沒有洪水”

“那你們這里會不會地震呢？”

“我們這里不會地震”

他用手往背后刷地一指

說：“我們這里永遠沒有災難”

我扭頭看去——

三座巍峨雪峰

如同天神下凡

中式時裝

鄰桌坐了兩個人

一個穿藍T恤

一個穿綠T恤

“我們的衣服

是專門為中國人做的

歐美人的衣服再怎么好

也是適合歐美人的那種好

而我們的衣服

既適合中國人的形

也適合中國人的神

有形有神”

穿藍T恤的臺灣人

讓穿綠T恤的大陸小伙子

一遍又一遍

重復上面這段話

每當小伙子問

中國人的形和神

到底是什么時

穿藍T恤的臺灣人

就指責穿綠T恤小伙子

太不自信

在金銀灘草原拍動物

我喜歡拍動物

尤其喜歡

拍動物的臉

在金銀灘草原

我追拍一群牦牛

——沒追上

不遠處有兩只

拴著的藏獒

——太兇猛

我不敢靠近

扭頭看見

女詩人君兒

安靜地

坐在草地上發呆

我沖過去

用手機對準

但是

女人這種動物

會低頭

還會

用手擋住自己的臉

卓瑪的草原

就在這片

美麗的草原

王洛賓寫出了

著名的情歌：

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好姑娘名叫卓瑪

那年只有13歲

13歲的藏族少女

騎在馬背上

她該多么迷人

令歌王魂牽夢縈

就是這片

浪漫的草原

20年后成了

造原子彈的地方

一聲令下

草原上的牧民

拖家帶口

騎著馬和牦牛

遷徙到遠方

那個叫卓瑪的姑娘

應該也在

遷徙的人群中吧

疼痛

你在我身邊時

我的心常被刺痛

被你

用言辭 用冷漠 用憎惡用憤怒

你不在我身邊時

我更加心痛

因思念 因悔恨 因茫然因無奈

因期待

因對

我們在一起的

那些美好時光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