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失控

現代社會似乎讓人處于永不停歇的狀態。無休止的加班和24小時不間斷的社交媒體，侵蝕著我們生活最私密的部分——睡眠;晝夜分界也變得模糊，城市里出現越來越多深夜不打烊的餐廳、酒吧、便利店和書店，我們很難在現代化程度沒那么高的鄉村找到它們的身影。

在現代主義的世界觀中，人是自然的解釋者和改造者，或者可以更自負地說，是控制者。黑夜意味著運轉的停滯，也意味著人對世界控制力的空白。直到電燈普及，驅逐黑暗的同時照亮了現代文明的高速發展之路。有了便利的照明工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變得不必要了，睡眠簡直是效率的敵人。美國學者喬納森·克拉里指出，睡眠“本質上不能帶來效益，給生產、流通和消費造成的損失難以估量，因此永遠與24/7（注：一天24小時、一周7天的縮寫，指全天候運轉）體制的要求相沖突。”

睡眠本身不能帶來效益，睡眠問題卻帶來了效益。安眠保健品、人體工學寢具、睡眠監測App等等產品應運而生，人們日間用咖啡因、安非他明和莫達非尼等保持清醒，又在夜不能寐時吞下各種安眠藥丸祈禱安睡。正如干凈的水和清新的空氣要靠購買才能得到（比如強調無污染產地的瓶裝水和日趨流行的空氣凈化器），睡眠這一再自然不過的事物也成了商品。作為大自然改造者和控制者的人類，在一些最平常的事物上失控了。

中國睡眠研究會發布的《2017中國青年睡眠現狀報告》調查了近6萬名10歲至45歲的人，76%受訪者表示入睡困難，只有24%受訪者表示睡眠狀況不錯，一覺睡到天亮的只有11%。僅有5%受訪者作息規律，93%受訪者睡前玩手機。這93%的人當然無法通過卸載社交軟件來接近更自然的生活節律，如同我們無法通過關燈阻止晝夜分界的消失，除非能忍受與社會脫節。

在《看不見的城市》中，伊塔洛·卡爾維諾描繪了一個叫阿納斯塔西亞的城市。在這里能買到上好的瑪瑙、石華、綠玉髓，“你若是每天八個小時切割瑪瑙、石華和綠玉髓，你的辛苦就會為欲望塑造出形態，而你的欲望也會為你的勞動塑造出形態;你以為自己在享受整個阿納斯塔西亞，其實你只不過是她的奴隸。”

卡爾維諾說：“當你在阿納斯塔西亞醒來時，所有的欲望都會一起萌發，把你包圍起來。”或許不用等到醒來，阿納斯塔西亞已經入侵我們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