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瑋
一
即便天涯羈旅,許多人卻還固守著國內的傳統。每每年關將近,留學生中便有兩股“異動”:一是置辦年貨的買賣;二是理發的交易。
在法國,最簡單的理發都要二十歐元起,對囊中羞澀的留學生來說,實在過于昂貴。于是從臘月開始,留學生中那些學戲劇電影、有舞美造型經驗的人便愈發搶手。理發一次收五歐、十歐,既能為同學提供方便,又能改善自己的生活。
磊哥就是這樣一個“技多不壓身”的留學生。他拍過電影,又讀著博士,理發更是分文不取,所求只是美食一頓。
磊哥的理發手藝,起初也僅限于男生。自備剪刀、推子,上門服務,理個小平頭,便能飽食一頓。包子、大盤雞、紅燒羊肉,加上美酒幾杯,便結下友誼。兩個月后,又是同一批客戶,給他奉上大盤雞、包子、紅燒羊肉。
久而久之,磊哥的聲名便傳到了周圍小城鎮的留學生群里。于是,磊哥開始背著工具,跋山涉水、跨市跨省地發展著自己的理發事業。每次回來,他都容光煥發,臉也似乎也胖了一圈。
二
“喂,磊哥,我這邊兩個人頭,臘月二十三有空嗎?”那天,我也給他打了電話。
“二十三晚上可以。”磊哥用沉穩緩慢的聲音回答道,最后不忘加一句,“菜要好。”
這一天,我早已提前準備了家鄉的特色菜蝦醬肉。制作蝦醬肉,首先得選用上好的、略肥的五花肉,將肉切成大方塊,煮至七成熟。這時,肉塊會略微卷起,稍稍膨脹,泛出一層白光。然后,在肉皮上抹上蜂蜜或老抽,在肉上切些橫豎花紋,放入鍋中油炸。再次出鍋時,肉內多余的脂肪已經滲入熱油中,肉皮卻金燦燦的,泛著又小又酥的泡泡。
肥肉黃白透亮,瘦肉粉白誘人。將肉切片,拌上咸香的蝦子醬和炒面混合成的汁液,整齊地碼好放進瓷碗中,再加上蔥、姜、蒜和干辣椒。然后用鹽水和面,搟出一張圓形面餅,封住碗口,最后上鍋蒸。蝦醬肉的制作,對留學在外、缺少烹飪工具的我來說,算是一項和理發一樣費時費力的大工程。
三
磊哥進門的時候,裝蝦醬肉的瓷碗剛剛放入熱水中開蒸。
把報紙中間撕開一個孔,套在我肩膀上,磊哥便開始了工作。
“剪短一點就好。”我對他說。
磊哥下剪緩慢,好像邊剪邊思索著什么高深的東西。我旁邊的師妹忍不住問:“磊哥,你到底給女生剪過頭發沒有啊?”
“在國內拍電影時女生的頭發都是我剪,在這里你們是第一批。”
師妹瞪大眼睛,緊緊盯著磊哥的剪子,生怕他出錯。
爐灶上的蝦醬肉這時已經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好香啊!”他忍不住贊嘆道。
“磊哥,好好剪,待會兒有好吃的!”師妹在一旁威逼利誘。沒多久,磊哥就把我的齊胸長發剪得齊肩了。
剪著剪著,蝦醬肉的味道隨著白色的蒸氣在我十二平方米的小屋里彌散開來。味道進入每個人的鼻孔,挑逗著大家的神經,也奇跡般地激發了人類的創造力,只見慢條斯理的磊哥突然激動起來。“有了!”他叫道,“你的臉型,其實最適合創意發型。左邊頭發齊耳,右邊及肩。你看怎么樣?”
一片肉香中,磊哥仿佛藝術家附體。
而肉香入腦的我,大腦中負責判斷力的部分也遲鈍了,竟跟著附和道:“好!剪!”
肉香環繞中,磊哥的剪刀飛快地動起來,不一會兒就完成了理發大業。鏡中的我,果然從齊胸長發變成了左右不齊的短發。
當蝦醬肉最終出鍋,倒扣在瓷盤上,揭開瓷碗時,一座圓潤飽滿、散發著香氣的焦黃色肉山,覆蓋在如同草原落雪后山巒起伏的面餅上,混著蝦醬的肉汁從肉山邊緣汩汩流出,磊哥不由得驚叫起來。他激動地抓起我的相機,好像拍電影一樣變換著角度。“這樣拍更誘人。你看,肉上面一閃一閃的!”
我瞥了一眼,照片中的蝦醬肉,果然像是從美顏相機中走出,被籠罩在一片神秘誘人的霧氣中。
那天的蝦醬肉,我幾乎一口都沒吃。因為磊哥一直埋著頭在蝦醬肉前,一筷子連著一筷子,好像一只饑餓的老虎。
四
此后,磊哥開始對自制肉食有了興趣。我最后一次和他通話,他正坐在前往南法的火車上,帶著自己剛鹵好的一塊肉。
那天早上磊哥剛起來不久,就開始練習鹵肉技藝,一邊練習,一邊預訂一周后去南法旅游的火車票。可訂完卻發現弄錯了日期,他訂的火車,一個小時后就會出發,且不能退票。于是磊哥毅然拿起鹵肉,匆匆忙忙趕到火車站——這塊肉,是他當日攜帶的唯一行李。
十幾天后,他離開法國,前往美國游學。沒過幾日,我便收到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塊熱氣騰騰的東坡肘子,下配文字:“此肉可與姐之蝦醬肉相媲美!”
肘子品相好,同樣“一閃一閃亮晶晶”。大概磊哥已經把自己“理發換美食”的事業拓展到了美國。
五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磊哥,也沒有聽到關于磊哥吃肉、做肉的故事。
只是幾日后,我突然在路上遇見一個發型和我相似的中國女孩——左邊頭發齊耳,右邊及肩。我們彼此都有些驚訝。
“你好!”我沖她打招呼,她也好奇地看著我。
“你這頭發……你認識磊哥吧?”
“嗯嗯,是他剪的!”女孩使勁兒點頭,我竟有些莫名的激動,好像在他鄉遇見了故知。
(王 梓摘自網易人間,李 旻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