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1
佛是外來的,來自印度。
據史書載,在遙遠的兩千年前的一個晚上,漢明帝劉莊“夜夢金人,項有白光,飛行殿庭”。第二天問及此事,有人告之以佛。于是,他派出郎中蔡愔、博士弟子秦景等“使于天竺”,回來時,帶著很多經書,千里迢迢,關山阻隔,當然不可能用人馱著。
馱經的,是一匹白馬。
經文,馱到東漢國都洛陽。
經文收藏之處建一寺廟,名白馬寺。
白馬寺山門以朱紅為之,拱形宮門,黑瓦重檐,猶如宮廷大殿。這種建筑,也是皇宮之外,寺廟所獨有的,從此,樹林掩映處,山彎水繞處,總有寺廟一角黃色屋脊出現,或一面紅色墻壁出現。
人站山門前,自有一種莊重之感,撲面而來。
心,也自會沉靜。
白馬寺寺址,選在風景之地,北依邙山,南望洛水,梵殿寶塔,掩映林間,重樓高聳,俯視山塬。
這些,亦成為中華文化的另一源頭,即佛寺文化。
此后,佛寺選址必與山水照應,與自然契合。也因此,寺廟成為山的一景,與山水和諧一體,清新如詩,優美如畫。以至于詩人詩中,寺廟或藏深山,露出一角;或花如海,春如潮,四月芳菲已盡,這兒桃花如霞;或曲徑通幽,山光宜人,樹色掩映,鐘聲悠揚。
從此,山水之間,山寺樓臺,成為一種景物。
從此,晨鐘暮鐘,成為紅塵之外一縷最凈心的聲音。
從此,漢文化在儒道之外,多一元素,為釋。
從此,中國人的心靈,更加豐富多彩。
2
佛不同于儒和道。
儒和道,都產生于中國本土,產生于竹簡和木片的年代。儒具有社會性,激勵世人,建功立業,走入社會。因此,孔子一駕馬車,奔波天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道則反之,讓人走入自然,徜徉山水,歸隱田園,保持個性。
兩者有長處,也有缺點,它們如藥,既能治病,可也有毒性:儒讓人走入紅塵,服從社會,造福人類,固然沒錯。因了它,中國文化中,士人一直保持著一種積極進取的精神;華夏幾千年文明,也一直走在世界前列。
可是,人一旦陷入紅塵太深,陷入功業太深,難以自拔,就會為了目標,不擇手段。
中國士人中,有杜甫、陸游、文天祥等,為百姓與國家,放聲歌唱,甚至不惜拋棄個人生命,從而流芳百世。但也有李林甫、秦檜、嚴嵩之輩,為了權力,不擇手段,禍國殃民,遺臭萬年。
道,同樣也有兩面性:一方面,它讓人保持個性,保持本色,以至于中國幾千年的知識分子,一個個都瀟灑出塵,猶如閑云野鶴,雪地梅花,卓爾不群??墒?,如果人人都如陶淵明,掛一葉帆,歸園田居,喝酒吟詩,這個社會又會陷入癱瘓,成為一片廢墟。
就在儒道針鋒相對,難分高下時,佛橫空而來,梵唱一聲,進入其中,鼎足而三,保持了一種平衡。
儒,讓人拿得起。
道,讓人看得開。
佛,讓人放得下。
3
佛如西天的一片白云,飄然而來,讓中國讀書人,在書香琴音中,或在硯臺桌案旁抬起頭來,耳目一新。
從此,文人案頭,不只是有《論語》一卷,《老子》一卷,還有佛經一部。從此,中國的文化人手搖拂塵,談玄論道之余,心中,還有一朵蓮花在淡淡盛開,馨香暗放。
儒者進入社會,如一柄劍,只知進,不知退,結果只有兩條道路,要么解決問題,走向成功;要么咔吧一聲,折斷自己。
而道呢,說是看得開,其實并沒看開。他們正因為看不開,才衣袖一拂,飄然而去,每天看白云,觀飛鳥,南山鋤豆,東籬采菊,對社會采取不合作態度。
韋應物所歌頌的道人“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是他想當然的,歷史上,從來沒有這樣閑云野鶴一樣的道者。
道家的肚皮里,有滿腹的不合時宜。
莊子是道家之祖,和老子并列,被合稱“老莊”,他的著作也被道家稱為《南華經》。他就是一個滿腹牢騷的人,他高調宣揚“無材之用”,說白了,就是對自己有材難為用的不滿。當妻子死后,他鼓盆而歌時,與其說是他灑脫,不如說是對這個社會的倫理發起挑戰。李白推崇道學,學習煉丹,學習道家的飄然出塵,他說自己“且放白鹿青崖間,欲行既騎訪名山”,一種仙風,撲面而來,讓人嘆為觀止??墒?,在詩歌的結尾,他的一句詩一不小心透露了自己的心聲,“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一切,原是對達官貴人的不滿,對社會原有的秩序不滿。
文人選老莊之路,走入白云深處,笑看青山,茅亭鼓琴,白屋品茶,溪邊看荷,一般而言,都是為了消解肚中的不合時宜。
4
佛進入中土后,立刻受到文化人的重視,甚至親近,一系列高僧,本身就是文化人,剃卻長發,遁入空門。遠的不說,近代的蘇曼殊、弘一法師,就是這樣的人。
而在遙遠的唐朝,詩人們更是與僧人相互交往,相互唱和。從而,他們的詩中,也極具禪意,讓人一見清心。
有詩人說:“偶過竹林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p>
也有詩人道:“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
更有詩人寫:“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p>
一聲佛唱,一聲木魚,讓幾多文人心如蓮花,性同白云,面對世事,“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使得中國文人既拿得起,又看得開,更放得下。中國文化,也因此既有紅塵之思,又有瀟灑之意,更有清白之韻。中國文人,一路從豎行文字里走來,既有“位卑未敢忘憂國”的品行,又有“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灑脫,更有著“富貴于我如浮云”的閑雅。
佛,從古到今都一直潤澤著人心,也成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對于佛的作用,被稱為“詩佛”的王維,用一句話闡釋得很清楚:“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p>
一個“銷”字,用得極為恰當。
人世間得失太多,紅塵太重,看別人“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我們眼紅;看別人出有車、入有魚,我們心酸;看別人穿金戴玉,我們心有千千結,難以開解。
這些,都需得消解。
紅塵中,金錢害人,美色誘人,功名利祿更讓人難以把持。我們一不小心,腳步一歪,就會滑入污泥,萬劫不復。因此,需要用佛來消解,讓這一切都如云煙一片,消失在江風流水中。
儒,讓人心熱烈;道,讓人心浪漫;佛,讓人心凈白。三者合一,被稱為儒道釋人格,它是中國文化的精髓,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編輯 之之/圖 錦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