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勇
老松是名鍋爐工,在家屬院的幼兒園燒鍋爐。他來時我已從這所幼兒園畢業了,所以,起初我對他并不是很熟悉。直到我開始找他剃頭,才慢慢與他熟悉起來。
老松個子不高,體型消瘦,走起路來卻一晃一晃的,像極了體型彪悍的健碩大漢。這種形體和姿態上的反差使他顯得有點可笑。但他人緣很好,因此也就沒有人取笑他了。

那會兒沒有發廊
老松的本職工作是負責幼兒園的開水鍋爐和伙房灶上的爐火。每天清晨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院中的煤堆旁,一鍬一鍬地將小推車裝滿,然后推到他負責的鍋爐旁卸下。他一般要推三趟才夠一天的用量。我每天早晨幾乎都是被他鏟煤造出的聲響喚醒,醒來后就躺在床上猜,他已經推了幾車?在猜想中慢慢地讓自己的大腦活躍起來,然后精神飽滿地去開始新的一天。直到我1978年考上大學住校,才告別了老松特有的叫早醒腦方式。單就這點而論,說老松是我少年時代生活中的一位重要人物,不算是言過其實吧。
當然,我與老松的關系,不僅僅是早晨的那一小段節目。
因為老松工作在鍋爐房,無限量地使用熱水便成了老松的“特權”。老松是個善良的人,從來沒想過獨享這份特權,他琢磨著把這點好處擴大化,讓更多的人來分享。他最后決定學習剪發,利用鍋爐房有熱水的便利條件,給大家理發洗頭。他自費買了一套理發工具,找了塊破損的白床單,修剪成了一塊圍布。再加上一把半舊的木椅和一個臉盆,老松的理發“工作室”就落成了。
很快,院里的職工和家屬都來找老松剃頭。那時,正值“文革”期間,人們的衣著都很樸素,對于發型的要求也很簡單,一般就是平頭和分頭。大背頭、“飛機頭”一類的花哨發型是被明令禁止的。這樣的時代背景,為老松的手藝迅速獲得認可提供了有力的支持,他只需學會理這兩種發型就ok了。因為我剃頭老折騰,很麻煩,所以,很快也被父親打發到老松那里去剃頭了。
老松對來剃頭者一視同仁,無論你是總工、院長,還是清潔工、家屬,都是坐在同一張舊椅子上,都用同一個舊臉盆洗頭。在老松的鍋爐房和鍋爐房門口10米見方的空場,真正實現了無官階、地位之分的絕對平等!尤其是到了冬天,來理發的人都擠進老松的那間落滿煙灰、略顯陰暗但非常溫暖的小鍋爐房,一邊排隊等待剃頭,一邊熱聊著國家、院里的大事,或者傳播各色八卦新聞、小道消息,這里幾乎成了院里的新聞中心。對當時我這個少不更事的懵懂少年來說,老松的鍋爐房則是一間不錯的養成所,在那里聽到了不少故事、傳說和理論,七拼八湊地學到了很多雜七雜八的東西。
老松剃頭是免費的,再加之他為人和善,這為他贏得了很好的人緣。他雖然是個鍋爐工,在知識分子云集的設計院里算是最底層的,但他還是受到了大家的敬重。“文革”期間,有的領導被關了牛棚,有的高知挨批受整,他們的子女往往被無辜牽連,遭受院里其他小孩的欺負。此時,受害家長們無力出面保護自己的孩子,即使他們要為自己的孩子出頭,也會被扣上階級報復的帽子,為自己和家人招惹來更多的不幸。但老松卻不吃這套,只要他遇到這種事就會出頭打抱不平。他往往制止孩子們的不當言行,然后把受欺負的孩子領到自己的鍋爐房,用熱水把他洗干凈,一邊洗還一邊安慰驚魂未定的孩子。由于他本身是響當當的工人階級,估計出身也貧寒,這種根紅苗正的主兒,也沒人敢來找他麻煩。
遇到頑劣不服管教的孩子,他就用不再給這孩子剃頭相威脅,他的這個招數一般很奏效。有愛欺負人的孩子來剃頭,他就一邊給這孩子剃頭一邊教育他,勸誡孩子不要欺負人。大概是因為腦袋在老松的掌握下,頭頂有鋒利的剪刀,這陣勢讓人感受到了威脅吧,那些頑劣的孩子都會諾諾地答應。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會剃頭的鍋爐工老松,幾乎就是院里走資派和犯事了的臭老九子女們的保護神。相信很多受過他呵護照看過的院里子弟,都應該記得他的。
后來,我上了大學,周末回家偶爾還能看見老松。再后來,大學畢業工作很忙,看到老松的機會越來越少。直到有一天,發現老松沒有了,也不知他是退休了,還是到了其他地方,我忙向院里的發小打聽,可誰也說不出他最后的去處。就這樣,老松從這個院里悄無聲息地消失了,但他瘦小的身形和走路一晃一晃的姿態,依然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記憶中。
老松有個兒子,年齡與我相仿,當年我們也一起玩耍過。但如果現在在街上遇到,恐怕一準是認不出來了——他現在的年齡,比當年他父親的年齡都大了。
老松,無論您現在在哪里,我都要感謝您當年為我和院里的孩子們所做的一切!我都要祝愿您一切安好!
最后,感謝北京市建筑設計研究院離退休辦的張建平處長,他幫我查實到老松的全名叫松振標。
(編輯·宋國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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