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沈熹微
最樸素的
美意
栽竹地,半畝紅雨養花天”,不知在誰家廳堂住了十年后輾轉棲到我的墻上;目光順畢上聯,往左移一寸,正好看到那兩層半樓高、七管長竹攏成的綠云,沙沙地摩挲著風。習道的朋友說,竹子成這般有風有雨,通常是有鬼靈住了下來,他教我“趕”它。我沒理會,但喜歡他的臆想,若這團綠云是鬼靈小憩之處,它必定也是有鄉愁的鬼啊!時常,我的眼光像多情蝴蝶,悠游于字與竹之間。字,是借宿而來的字;竹,也不過是個想要靜靜回憶的人罷了。
跟著我八年之后,臺風毀了竹。竹干頂端被風折了,細枝落得滿地。竹葉不是一片片掉,要折就是一掌五六葉,像兄弟同赴黃泉。我站著看了很久,才覺得時光在體內亂流后,會疼。
搜出一把銹鋸,架好鋁梯,一管管地攔腰鋸斷。綠云看來輕盈悠閑,鋸起來卻鏗鏗鏘鏘,像烈士死也不肯折的半簍鐵骨。
風吹竹屑,迷了我的眼睛,一面鋸一面跟竹間的鬼靈說:“我們重新開始!”
收拾枝葉,用紙箱子裝,居然裝了三大箱。院子亮得干巴巴的,剩七八根竹干忤著,等待春天。
把紙箱扛至垃圾收集處,往回走的路不長不短,只夠想一首歌。我因此想起13歲那年與三個國中好友到山上另一位同學家探訪,她送我們下山,兩條有著泰雅名字的大狗護隨,我們四人可能唱到的“流水”歌詞:
門前一道流水,兩岸夾著垂柳。
風景年年依舊,為什么流水一去不回頭。流水啊!
請莫把光陰帶走。
文 / 沈熹微
下午五點,忽有敲門聲響起,原來是阿姨前幾日見我在微信朋友圈嚷嚷想吃包子,親手做了一袋送來。我拎著那袋剛出籠的包子,迫不及待地拈一個開吃。蔥花還是綠的,肉肥瘦適宜,芽菜細細碎碎,滿口鮮香,我的心里比包子還熱乎。
世間最樸素的美意,莫過于贈人以食物。愛一個人時,會想做很多好吃的給他,盼望與他分享世上所有的美食。上大學時,宿舍有個女孩子交了男朋友,對方是位運動健將,恰逢學校籃球賽季。女孩心疼,愣是在條件不能再簡陋的情況下,用電飯鍋給他做了滿滿一碗紅燒肉加餐。那時我們笑她土。后來我也愛了人,情不自禁做了同樣的事,方知那烹調的心境并非看上去那么簡單。
記得是個雨夜,戀人搭乘的飛機晚點,從晚上10點,改到12點,又延到次日凌晨2點。因為記掛著他沒有吃晚飯,我事先燉了一鍋排骨湯在爐子上,每隔一會兒就去看看,怕它煨得太爛湯熬干,又怕關火太久失卻溫度,無法安慰到他風雨里奔波的身心。那年輕而熾熱的心啊,并沒有因為瑣碎麻煩的過程變得不耐煩,反倒處處希望能做得完滿一些。遺憾的是,在愛的時候不會有完滿可言,甚至可以說愛得越深,越覺得事事都有欠缺。所有的忐忑、期待,須得到看著那人喝下第一口湯,露出滿足的表情時才能全面平復。
在看望心愛的朋友時,我也喜歡帶上食物。或久別重逢,或日常小聚,或初次見面,食物都不失為妥帖的心意,畢竟人總是要吃的。三毛《溫柔的夜》那輯里,有一篇《相逢何必曾相識》,是寫她做飯給朋友吃的故事。她在文中感慨道:“給傷心的人安慰,給饑餓的人食物,為什么我能做的總是后者?”其實我想說,對她筆下那些漂泊異鄉的流浪者來說,難道食物不正是最好的安慰嗎?
最近在讀《造物有靈且美》,作者是日本著名漆藝大師赤木明登。其中錄入部分他與友人、染色師望月通陽的通信。他說能登的火魚很好,要給望月捎點。望月收到后吃了,認認真真回復道:“真不愧毗鄰日本海,海潮奔涌之處啊,魚真鮮美。”較之于他們互訴技藝困惑、人生理想哲學的段落,后者固然深邃優美引人遐思,但寫到食物的只言片語,讓人在閱讀中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真是非常溫暖的兩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