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羅賽邇
圖/kwayl
我很好,失戀已經痊愈
文/羅賽邇
圖/kwayl

一部演給自己的肥皂劇,一次加長版的過家家,一個名曰幸福情侶的榮譽光環,我們在僅有二人的方寸之國,互相加冕。
1
所以,你的愛是從哪一天開始消失的?
2
宅在家躺了五六個月后,我終于找到工作,成為了一個社會人。
父母差不多已經是拿看社會渣滓的眼神看我——失戀算什么啃老的借口,滾出去找個工作,不要在這里裝死。
出乎意料,我只面試了一次,就在一個私人小診所當上了護士。
剛為求學離家的那時候,我還會在半夜偷偷哭,回憶中連一家人搶電視遙控器都是溫馨淚點,回來才發現我已經獨立慣了,再受不了被父母從頭管到腳趾尖。一找到工作,我就借著上班地點離家遠的由頭搬進了一個兩居室的租屋。
登出合租廣告的室友小姐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孩,猜不出年紀,單身,說是寫文案的,也搞不清那到底是種什么工作內容,只見她成天累得像狗一樣。
我的老板是個三十出頭的還算年輕的醫生,毒舌又輕浮。小診所的活兒有忙有閑,等病人上門時,我偶爾跟他一起癱坐在暖爐旁,邊玩手機游戲邊聊天。
像這樣的小診所,護士的流動性很大,我面試時也沒隱瞞自己干不長的事實——父母一心想我去考個大醫院進去當正式職工。閑聊時聽他說了不少招人時遇到的奇葩事,我忍不住問,為什么會要我?
“你回答問題最大方,個人要求提得很清楚,沒遲到,也沒扭扭捏捏。”然后他就激動了起來,“現在的小孩!都進入社會了,還一副好像會被大人嚇到的蠢樣子!恨不得每個問題都用‘啊?’回答過去!面試就面試,拖了三四個朋友在那里聊天,以為是小學生結伴上廁所嗎?”
想起來,我當時泰然自若,只是因為對這份工作不感興趣。
我的全部心思,只在剛剛刷到的男友新發布的照片上。他剛進了一家醫藥公司做銷售,和前輩組飯局,很是和樂融融的模樣,烤魚的炭火紅得像某種薄而透的蓮花。
說是“男友”,該說“前男友”才對了。
我們交往了三年,因為在不同市區的分校,好容易挨到畢業,說好了要考同一家醫院,從此牽手走上人生的康莊大道,卻在畢業不到一個月時,分手了。
每天的大部分時間,我都不想見人,躲在配藥間,面前攤開醫院的入職考試資料,卻在一旁的手機上用小號刷前男友的各種社交賬號,用他的一舉一動為自怨自艾佐餐。
這時,醫生就在外頭喊:“出來!我們診所本來就只有兩個工作人員,需要隨時擺在臺面上!出來,微笑,撐起場面!”
我笑不出來。
鼻水流個沒完,擦得鼻翼起了細細的白色,疼得惹人生厭。自打入冬我就感冒了,一直不見好,可能是心情影響免疫力的結果。
“不會變成鼻炎了吧?”我從配藥間跑出去問醫生,“這是轉成慢性病了嗎?都這樣一個月了,還會好嗎?”
“想打針嗎?藥費算你便宜點。”
“不打。感冒而已。”
“那就撐著,等天氣暖和了再看吧。”醫生漫不經心地說。
我對他的話心存疑惑,卻也無法可想。
偶爾,看病的多嘴大叔也會拿我打趣,“你們診所連護士的感冒都治不好啊,水平一看就不行。”我嘴上嗯嗯嗯,趁他不注意手下一針利落地扎進血管去。
“哎!……哎哎!不疼!我不怕疼!”
呼吸不暢,對生活只是再加一項不便。我能撐住。
有時睡覺也會缺氧憋醒,夢里我在奔跑,上氣不接下氣;或在水里掙扎,一次次沒入碎光凌亂的水面下,悶悶的苔綠色。前男友的面孔在水中一次次閃現,如同一輪從冬日夜空跌落的蒼白色的月亮,我一次次鉆進水里找他,卻總是失手錯過。我大喊,撕心裂肺地在四面合圍的窒息般的苔綠色里哭。
夢里的他冷淡地望著我,仿佛我是陌生人。
3
這家診所的護士工作是二人輪班,工作一天,休息一天。我和另一個護士參商不相見,平時,醫生會跟我講她的八卦,我嘻嘻哈哈聽著——想來,他也會跟她講我的八卦吧。比起活生生的人,我們更像電視劇人物,大部分只生活在對方的想象里。
休息日我都會睡掉半天,所以前晚很遲才會上床。
室友小姐同樣活得日夜顛倒,很少見她出去,也很少見她白天醒著。深夜,我們心照不宣地在各自的房間里呼吸、生活,彼此劃出安全距離。——熬夜是不需要伙伴的,吃夜宵需要,而夜間那些沉默著死去的涓滴生活不需要。
夜間活動的人,都是獨居荒野的隱士。
有時我們會在黑暗中發出溫暖黃光的冰箱前偶遇,相逢一笑:要吃我買的煎餅嗎?
“不要了,我可不要跟你一樣胖。死宅沒人要。”
“說得好像你有人要似的。”她莞爾。——其實是挺好看的女孩子,一點也不胖。
“愛護失戀者人人有責,不帶落井下石的啊。”我抽著鼻子說。感冒還沒見好,甕聲甕氣的。
她施施然將煎餅放入微波爐,“也只有你,覺得失戀有多了不起。”
住在一起后,我們很快進入了互損模式。
說不清到底是誰先開始的,也許只是出自偶然吧。人與人的膚淺交往,來來去去只有那幾個模式,或噓寒問暖相敬如賓,或毒舌腹黑權當熱情,一旦跌落了心照不宣的模式化的陷阱,就再難以回頭。而我的失戀就像一排紅字,文在額頭上,人人看得到。
十字靶心,砰。
科學家說,愛情的戒斷癥狀和毒癮一樣。這一看就知道是沒談過戀愛的人才會說的話,失戀的感覺比戒毒糟糕多了。有人為情而死,沒有人會為戒毒心碎。
人人都指望第二天我睜開眼睛時,就會退燒一般忘記過去,煥然一新,全情投入美好生活。
我還清楚地記得和他的第一次邂逅。剛上大二,國慶節返校時,媽媽往我的行李箱里塞了一大袋剛從鄉下弄來的“絕對無污染”的梨和橘子,看著沒什么變化,拉動起來好似拖了一車磚頭。
校門口有一排頗是好看的麻石階梯,我一級級將箱子搬上去,在夏日的余威里氣喘吁吁地流汗。
忽然,一個不遠處打球的高個兒男生扔下籃球,在身后幾步跑上來,猶疑著站住了,笑容爽朗又羞怯,問我要不要幫忙。
一見鐘情,像電視劇的男女主角一樣。
我們是校園里人人羨慕的模范情侶,彼此性情相投,趣味和習慣也不沖突,一切水到渠成,順利得自己都會覺得驚訝。相伴四年,同進同出,雙方父母也見過了,所有人都認為無從挑剔,照這個方向發展下去,我們應當很快會一起看房、準備婚禮了。
那天,我買東西缺了個零頭,便自作主張拿他的手機,準備給自己發個紅包。
就這樣,狗血電視劇的情節再度發生了,我在男友手機里發現了他和陌生女孩的聊天記錄。
在那些漫長的聊天文字里,我那個老實溫順的男友搖身一變,成了一個輕佻、粗俗又矜夸的人,用種種我沒有聽過的甜膩又骯臟的句子,逗對方回一句“你討厭”。
有種拿錯劇本的錯愕感。
當然,此事的首要之急,不是人設突變,而是——我被背叛了。
失戀的感覺比戒毒糟糕多了。戒毒的人雖然痛苦,知道自己在往反轉人生的光明方向前進;而失戀的人,是眼睜睜看人生跌出自己的掌握,變成失控的車禍現場。
背叛我的不是某個人,而是整個生活。
生活揭開自己身上光彩宜人的包裝,輕輕露出其下混亂、污濁的部分。它并不是我一廂情愿所認為的“合情合理”,它的運轉邏輯脫跳而冷漠,不受我意愿控制。即便我再付出真心,還是免不了會被信任的人傷害。
整個世界朝我露出了惡毒的秘密微笑。
4
“你們小孩子真閑啊,”醫生無視自己并不那么穩重的青色胡茬,“成天為了愛情要死要活。我們這種中年人,早就投身于真實的生活本質之中。”
“那,什么才是生活的本質?”難道是掙錢嗎。如果回答是掙錢,我就把手里正在打標簽的小兒退熱口服液扔到他臉上。
“生活的本質就是,”他嚴肅地瞪著玻璃門上的西曬的反光,“生活刨掉幻想后的部分。”
瞎扯。我氣呼呼地丟下打好標簽的小兒退熱口服液,拿起寶寶腹瀉臍貼。
“是個很冷漠的老板。”我向室友小姐一再強調。她接過我剛煮好的熱騰騰的小云吞,半心半意地“唔”了一聲。
“項鏈很好看啊。”
我一怔,伸手摸了摸。戴太久,快忘了它的存在了。小指甲大的珍珠,粉色調,夠淑女,又不會顯得太老氣。
我抬手把項鏈摘下來,給她戴上了。“送你。”
室友小姐兩手仍端著那碗云吞,不敢亂動,哎哎的低聲驚呼。我擺擺手,扯過一旁餐桌上的紙巾擦鼻涕,忿忿的,“那個人渣送的。”掐算時間已經是在他變心之后,告訴我的價格八成也摻了水。
“你半夜煮著夜宵,突然就從上一段戀情走出來了?”
“我倒是想啊。你就當我是為你這樣,連朋友都沒有的當代生活冷漠癥患者送溫暖吧。”鼻子好痛。
她撇嘴,忽然問:“你那個為人冷漠的老板,長得如何?”
我想了很久。“還好吧。”不好判斷。畢竟是我的老板,又比我大上許多歲,想來想去只剩“皮糙肉厚油腔滑調并穩步邁向中年危機的成年人”印象。
“不是說還算年輕嗎?都說失戀要靠新戀情治療,要么發展一下?”
我嚇了一跳,“好惡心!”
“也是,”思索片刻,她忽然一笑,“你們倆是成不了。”
“你也知道我要考的醫院在外地吧?”別的不說,同校的戀愛我都搞砸了,哪里守得住異地戀。
“倒不是那個原因。他剛認識你就看到了你失戀的樣子。失戀是一個人在處理人際關系時最狼狽、最不理智的模樣,你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神秘感。戀愛的萌生是需要神秘感的。”
雖然是連父母也少有見聯系的冷漠癥患者,偶爾說話還是挺有道理的,雖然嘴巴毒了些。
“要么我把他介紹給你吧,你們倆加個微信試試?”
“談戀愛?我不想在現實里浪費這種時間。”
我看她端著那碗氤氳仙境般的小云吞飄向自己的房間,“這大半夜的還干活兒,你到底是寫什么的?”
“什么都寫,賺錢嘛。正在寫一個婚慶文案。”
婚慶?“可你是個社交障礙的怪胎,壓根沒談過戀愛。”
“這你就不懂了。”她篤定地說,“遠離真實戀愛的人,對戀愛的想象才是最完美、最詩意的。那種經歷得太多、心上結滿老繭的人,聽到我寫出來的誓詞時,才能恍惚間回憶起年少時對未來婚禮的期許。——那種感覺,他們自己早就忘了。”
“你就這么安慰自己下去吧。到底,不談戀愛的人是沒法了解愛情的。”
她笑笑,有些憐憫的樣子。
“怎么?失戀的人也嘗過戀愛的好啊,我男友……前男友很帥的。”我不甘地回擊。
對面的門關上了,留我和我身周的寂靜面面相覷。忽然,門又吱呀透出一條光,她從門縫里半鉆出身體,朝我招手。
“你上次不是說這個迷你包好看,想要同款嗎,送你了。”她把那個輕奢牌子的包包拍到我懷里,“去年春夏的限量款,買不到了啦。”她說謝謝你的項鏈,順帶忘了那個人渣好好準備考試吧,關上了門。我在狹小得幾乎只能稱之為過道的客廳里站了一會兒,忽然不知所措。
我挎上那個小包,塞進手機和鑰匙,去樓下的24小時便利店買冰淇淋。
密閉四合的夜色里,我站在便利店門口慢慢把甜筒的包裝紙撕成細長的一條,看頭頂泥灰色的建筑邊緣劃出數道沉悶的幾何線條,中間露出些許明亮的黛藍色,圓潤又冰涼。腳邊有白色的塑料袋擦著地面被風吹過去,發出沙沙的干啞聲音。
以前的冰淇淋對我來說,味道是不一樣的。男友知道我喜歡帶巧克力豆的這款甜筒,常常繞路經過我宿舍,不為別的,只是叫我下樓從他手里接過一只冰淇淋來吃。冬天時校園里的小店不賣冰淇淋,他就跑遠路去校外的超市買來。
一只手用來拿甜筒,另一只手用來相握;一邊冰涼,另一邊熾熱。世界好像從被創造之初,就是這樣安寧。
有時我提他請客的一袋冰淇淋上樓去給宿舍的同學們吃。看著她們伴著謝意的驚喜笑容,心中會升起一種近乎愧疚的優越感:同樣的甜筒,只有我理解手中這只那不一樣的甜美。站在我周圍的人,只是被路過的光順帶照射到,而我才是這道超越塵世的光的中心。
生活模仿藝術。我們沉浸在對愛情的想象中,它的形象來自充斥大街小巷的流行歌曲,來自小說和電視劇,是一種非此即彼、時刻慷慨而激烈的東西,有著治愈一切生活缺憾的神力。
我們相信戀愛比單身好,有伴的人優于形單影只的敗犬。它不僅是一種消磨時間和情感的上佳方式,更是一種滿足感的內部循環:當我們攜手對視,就會更堅信自己屬于被已被孤獨永久赦免的一種特權階級。
現在的我算是什么人,在哪里,做什么呢?
站在乏味的大地上,被庸常的重力和塵土攫住,做一份無甚趣致的工作,掙一份無甚分量的錢,深夜買一只甜筒,邊流鼻水,狼狽咽下一肚子高熱量的廢渣。夜風穿過混凝土的縫隙,穿過我。
它拋棄了我。
我被打回原形,環視四周,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發現:愛情并沒有給我帶來任何改變。它只是給我的生活蒙上了一層美顏濾鏡,讓我誤認為自己的人生繁花似錦。
我想念那層濾鏡,錐心刺骨。
5
刨掉了幻想的話,“生活”還剩下什么呢?
因為吃了冰,咽喉發炎的癥狀加重了,這次感冒估計是又要拖下去了。醫生又提出了打針的提議,被我嚴肅拒絕。
“折扣價也不打?”
“不打。”至少,現在這副病容,和我的內心狀態還算是匹配。仿佛幫我豎了一面警示牌——此人有病,可免寒暄。
“那你好歹拿點感冒藥?”
我剛要回答,正玩著游戲的手機猝不及防地尖叫起來,嚇得我差點失手把它砸了。居然是室友小姐。完了,我們互留手機號只是走個客套流程,絕不叨擾對方,何況是在上班時間?八成是我們的房子著火了。
心驚膽戰地接起電話,她劈頭就問:“前天送你的那個迷你包,現在帶著嗎?”
我莫名其妙的點頭,忽然想起她看不見,又忙說帶了帶了,怎么了。
她松了口氣,說,你檢查下隱形內袋,里面應該有一個U盤,幫我送到某某大道和某某街交界的某某大酒店來,馬上。
“這么緊張?”我翻起包來,嘴上不饒人,“難道是艷照?不可能啊,你哪有發艷照的對象?”哈哈哈。“你連正常朋友都沒有吧?“
“像你這種‘朋友’嗎?我不需要。”她平靜地說,“我在客戶的婚禮現場,傻缺同事沒帶歌單文件。那是我的緊急備份,一時沒記得就給你了。你也沒發現。”
包包最角落里果然有個U盤,這么小,難怪沒法發現。“這存在感,跟你本人有得一拼。”
“比喪到刺眼睛的某人要好。”
“……嘴巴太毒就沒必要了。”我悻悻地掛了電話。幸好目的地不遠,只需請半小時的假,而且室友也說了,車費報銷。
快到地方時她又打電話來,她還在跟新人對稿子,另外安排了人在大堂門口等我。
接近酒店,我遠遠看到了一身筆挺西裝、在門口緊張地踱步張望的高個兒男人。車還沒停穩,我急切地對司機說,麻煩直接掉頭回去。
跟他分手的時間,還沒久到我會忘記他樣子的程度。只消一眼,我就能認出他的輪廓來。每幀回憶,每句情話,每個微笑,手心的溫度,冰淇淋的味道……如同苔綠色的深水涌來,將我滅頂。我無法呼吸。
車輪猛轉,我風一樣的逃走了,縮進后車座的角落,咬住手指努力不哭出來。
他只是一個幫雜的伴郎,這我知道。他的微博前幾天才轉發公司前輩的結婚證,客客氣氣地打了許多喜慶的表情符號。祝福,恭喜,百年好合。
我偷偷關注他所有的社交賬號,一千零一次地幻想過不同的重逢場景:如何揚眉吐氣地令他羞辱,令他懊悔,令他意識到為了什么阿貓阿狗拋棄我是多大的錯誤。直到真正擁有了面對他的機會,才發現自己并沒準備好。
分手后的這段時間,動搖最大的是我自己。
我知道他過得還不錯,有了新工作,常參與同事交際,分享職場勵志雞湯,沒有女朋友——他根本就沒和那個“狐貍精”繼續前緣。
一開始我只覺得解氣。狗男女,老天有眼,果然成不了。之后,卻叫我生出越來越多的憤怒和懷疑。原以為我是擋在他和另一個女人之間的障礙,可現在,我的離場算什么呢?我是擋在了他和他所追求的什么東西之間呢?難道是生活本身嗎?我……有那樣無足輕重,乃至無需替代和更換嗎?那些叫我難以戒斷的甜蜜,都是我某一場癔病中的想象嗎?
為什么他的生活看上去……如此普通,正常得如同每日繼續泰然升起又落下的太陽。
為什么?
曾經種種,都是我的幻覺嗎?
6
二十分鐘后我就后悔了。
我紅著眼睛,邊罵臟話,狂奔著搶了某個倒霉路人的出租車。師傅被我嚇愣了,以為我是要去酒店捉奸。
宴會廳里,婚禮司儀已經開始歡迎所有來賓,舞臺和花道上布置著浮夸的馬卡龍粉色花束和淺藍色飾帶,一首音質低劣的《明天我要嫁給你啦》正在心虛地單曲循環。
我遠遠躲在大堂角落的綠植背后給她打電話——手機上好幾個未接來電,都是來自室友小姐。——她接起電話,沒好氣地說,你怎么可能現在還沒到?
我怔了怔,把“堵車了”的謊話吞了回去。“你到宴會廳外面來,好不好?”
小時候,我寫過無數作文,寫自己打碎了花瓶,經過0.5秒的內心掙扎便迅速決定做個誠實的好孩子。因為在課本和作文里,誠實的好孩子永遠會被原諒,誠實的好孩子不但不會遭受懲罰,還會得到零花錢和曲奇的獎賞。
不用等到長大,我們都知道現實根本不是那樣。
室友小姐接過U盤,臉上緩緩地浮現出不可置信的冷笑。她穿著周身無懈可擊的職業套裝,幾乎叫人不敢相認,頸上那串粉色珍珠也變得陌生得仿佛不曾見過。那個笑容轉瞬而逝,她掉頭就走,腳步很急。
“對不起!”我跟在后面小聲喊,試圖消弭她眉宇間那股不言而喻的輕蔑。
蠢斃了啊,我。
她突然轉身,望住我的眼睛,“你這種樣子,就是我在懶得在現實里浪費時間去談戀愛的原因。”
“……什、什么樣子?”
“拼命給一段不怎么樣的爛大街的感情貼金。明明沒什么驚天動地的情節,就一個人把戲演足。”
我愣住了。
原本,我們不是現在這樣。對打機鋒,每一句對話都是在推進攻擊范圍,試探對方的底線。戰事逐漸升級,補刀越來越穩、準、狠。
似乎想從彼此身上抽打出對人生的反省來。也許,只要反省了,意識到錯誤之所在,我們就能走出困境。但這個游戲逐漸走偏,我們對自己的不滿,逐漸都轉化成了對對方言辭的怨恨。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變成了真心想要傷害彼此?
“你死死抓住一份死透了的戀愛,”她說,“是因為你不想面對自己離了男朋友的星星捧月,就什么都不是了。可能是你自己不夠格,你比不上一個小三,也比不上隨機任何一個普通人。”
游戲崩潰,我無言看著她疾步離去。
宴會廳里的單曲循環停了一瞬,終于響起了柔美、輕靈且俗濫的鋼琴曲,司儀說,各位親愛的來賓,請備好紙巾,讓我們歡迎新人來親口講述他們的羅曼史,好不好呀。
我走出酒店門口,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大哭了起來。
原本就鼻塞,哭起來更狼狽得不像話,鼻咽腫起來,用嘴也吸不進一絲空氣。腦子模模糊糊地陷入巨大恐慌:怎么辦,要變成地球首個因大哭窒息而死的人了。
原來她還留了這一手。以前的種種毒舌,是槍口抬高一寸,放過了我靶心的那個致命紅點。
7
所以,你的愛是從哪一天開始消失的?
你對我的愛,是在何時淡化、下降?你眼里的我,是在何時不再有別他人?有具體的時刻嗎?是在哪一時,哪一分,哪一秒?在那一時刻,這個灰塵撲撲的地球是發生了什么變化?你心中存在細節詳實、可感的異動嗎?是因為什么具體事件嗎?
……是因為我的錯嗎?
是我自己并不值得那份特別的甜蜜嗎?曾經所有的飄飄然,似不在人間,是在自取其辱嗎?
這些問題日夜糾纏著我,讓我不得安寧。
8
醫院的錄取通知到了。
父母歡欣鼓舞,恨不得馬上把我打發去洗心革面。如果我還處在上段戀愛中的話,肯定是必須考慮男朋友的就職情況,不能成行了,現在我是自由人,天下哪里都能去。
我向診所提出了辭職。“我這樣辛辛苦苦讀了四年大學的本科生,總不能在你這個小破地方過一輩子啦。”我說,“不要哭,雖然我也知道自己這種完美的員工,再也不可能出現了。”
醫生翻了個白眼說,哦。
出乎意料的,搬家前的某天,前男友給我打了電話。我考慮了一下,接了。
“想跟你道歉。”他的語調有種不確信的心虛,“上次同事婚禮,看到了一個跟你長得很像的人,這不就想起你來了,糾結了很久,覺得還是欠你一個道歉。”
放在以前,我肯定早就吼開了:想道歉?門都沒有!你知道傷了我多深嗎?想輕飄飄一個道歉就賺到心安理得?想得美!你就繼續糾結去吧!一輩子也別忘記你欠我的!
我沉默了許久,“見面談吧。”
對著電話,根本就說不出話來。有些事,我必須當面問他,回復時的每一絲表情都包含在我期求的答案之中。我必須直視那張曾面不改色地愚弄了我的臉,讓它無法再成為我的噩夢。
室友小姐重新貼出了合租廣告。假“問問新來護士需不需要租房”的借口,我逼她加上了醫生的微信號。
“我媽就是跟我推薦相親對象被我拉黑的。”她喝著半夜三點的甜酒沖蛋,認真地說。
“試試嘛,你跟他八成合得來。”
“我對什么‘好男人’沒興趣。”
“他不是什么好男人,跟你一樣是個能對世間萬物迅速做出最惡毒評價的混蛋。”過了會兒,我加上一句,“相處久了,發現也不是那么混,他也會主動對衣著窘迫的人降低叫價,把紙箱放在收廢品的老頭老太容易看到的地方。”
“好吧你就別操心了。”半晌,她朝空氣搖了搖手,“我跟他,好歹還算充滿了各種神秘感吧。”
隨緣吧,她說。
與前男友的會面沒有我想象的那樣尷尬。我已經停止遠程跟蹤他有一段時間了,他和我記憶里差不多,稍微胖了些,以前在課余打籃球練出來的緊實肌肉,如今在同事聚餐的流水席里迅速變成了虛軟的泳圈。
我說我就要去外地工作了,久久,他才哦了一聲。
可笑的是,我在他身上,隱約看到了自己以前的影子。他似乎也正緊緊抓住著什么,不知如何放下姿態,徹底承認失敗。
我們彼此道了些不痛不癢的寒暄,他聊了些現在工作的壓力,對校園生活的眷戀……我忽然意識到,我對他以及他的人生——與我無關的人生,再也沒有興趣了。
最后,我問出了那個所有經歷過又失去過愛情的人,都必然想問的問題:“為什么?”
他茫然又癡呆地說——帶著一種妄圖以戲劇氣氛蒙混過關的表演痕跡,“不為什么。”頓了頓,“就,突然很害怕,害怕這輩子‘就這樣’了。我也是一時糊涂。”這回稍微真誠了些。
“對分手,有什么感覺嗎?”
我的前男友,深愛過的前男友,沉默了很久,說:“當時也不知為什么,覺得……松了一口氣吧。”他固執地不看我。
僅僅相戀三年,他就陷入了中年危機,迫不及待地想要擺脫現下的生活軌道。
我們的愛情,何其淺淡呵。
一部演給自己的肥皂劇,一次加長版的過家家,一個名曰幸福情侶的榮譽光環,我們在僅有二人的方寸之國,互相加冕。
愛情的美顏濾鏡曾全面覆蓋我的整個生活。回去路上,三年來第一次地,我徹底摘下了濾鏡,帶著一種全新的好奇心,開始審視周遭真實的質感和色彩。
也還好,并沒有那么糟。陽光剔透如暖水,玉蘭花開了,白色和紫色,嬌俏而倨傲地占據高枝。街上的姑娘們穿著輕薄的春裝,頸上戴著流行未退的choker,是前男友不喜歡、所以我也認為是“奇丑”的款式。——也還好,蠻可愛的。我應該試試。
原來春天已經來很久了。
而不知在由冬入春過程中的什么時候,我的鼻子也不再痛了。
責編: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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