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者

趙偉康

老吳看向了那終年沒有陽光的陽臺。他看到自己的兒子上了吊，掛在了晾衣架上，就像一件被風鼓起的衣服，厚實卻又空虛。

老吳不顧一切地跑了過去。

這應該是老吳人生中跑得最快的一次，可眼前這殘酷又鮮明的景象卻依然在以最緩慢且最沉重的方式壓向老吳。

短促的數秒后，老吳像摘魚干一樣將自己的兒子摘下。兒子的身體冰冷而僵硬，就像老吳現在的心。他溫柔地將兒子抱到柔軟的沙發上，然后狠狠抓住自己口袋里的手機。可惜手像磕了藥一樣狂抖不止，手機滑落數次。最后老吳干脆就讓手機躺在地上，他就這樣跪伏在潔凈的地板上虔誠地撥通了急救電話。

救護車就像永遠也不會來一樣。老吳焦灼的內心只能通過撫摸兒子的臉龐來緩解。老吳知道兒子是因為什么自殺的，就是因為老吳自己。

昨天飯桌上，老吳和妻子不斷旁敲側擊，詢問兒子心中是否有個心儀的對象。畢竟快三十歲的人，不說馬上結婚至少也得有個目標吧。

兒子依然是一言不發。直到三人都吃完飯后，兒子才突然站起來，向老吳和妻子鞠了個躬，然后帶著哭腔說：“對不起！爸，媽，我當不了孝子！我今生都不會結婚！”

老吳怔住，望向妻子，妻子更是不知所措。

老吳只得清清嗓子，然后對兒子說：“怎么會呢。你長得好，我們家條件也不算差，小姑娘追你還來不及呢。只要你想結婚，有什么問題爸爸媽媽都能給你解決。”

兒子低聲喃喃：“對不起，爸，我不喜歡小姑娘，我喜歡男生。”

老吳以為自己沒聽清，本能地問了句：“啊？”

兒子音量放得更低：“我有男朋友，我們都在一起八年了。我想和他過一輩子。”

老吳心里完全清楚兒子的意思，但根本無法開口繼續說一個字。老吳不知從何說起。

妻子倒是先回過了神，低聲問道：“男的？”

兒子用力點了點頭。

妻子繼續發問，與其說問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語：“男的怎么能和男的在一起呢？”

兒子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一言不發，像是自己做了一件罪大惡極的事。

老吳終于還是下了狠心：“不行，我不同意。男人和男人怎么能在一起？我們覺得不惡心，人家也會覺得惡心。你到時候帶個男人回來給你奶奶看，你奶奶真得會被你給活生生氣死。”

兒子眼眶微紅，終于放開了聲音駁斥道：“那是我自己的人生，為什么要在意別人的目光。我根本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我奶奶憑什么干涉我喜歡誰，你們憑什么干涉我喜歡誰。”

說到這里妻子已經開始伏在桌子上啜泣了。老吳心里也在翻江倒海，一邊心疼兒子，一邊也心疼自己。老吳特羨慕自己身邊的朋友都開始抱起了小孫子小孫女。現在倒好，別說小孩了，兒子都要和男人結婚了。

老吳越想心里就越毛躁，他語氣慍怒，低聲吼道：“我們是不干涉你喜歡誰。你從小到大，我從來沒干涉過你，你自己想想是不是？我是不是和你說過爸爸媽媽會堅持你婚姻自由？可你倒好，和男人搞朋友，你說我們該不該來干涉？你自己說說看。”

兒子沉默了一會，坐在了椅子上，語氣真摯，態度誠懇地說道：“你們是有干涉的權利，但我覺得我也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啊。我真的需要你們的祝福。我真的需要。”

妻子抬起頭，眼眶紅腫，整張臉幾乎完全被淚水浸濕，她大口喘著氣，艱難地吐出了這句話：“我聽不下去了。我聽不下去了。”

兒子別過頭，回歸沉默。

老吳看著妻子哭得如此傷心，心中怒火更是滔天。但他也意識到強硬說教似乎沒有效果，于是他轉變策略，緩和自己的語氣開始了耐心的勸導：“兒子啊，原諒爸爸媽媽實在不能明白你為什么要和一個男的一起追求幸福。爸爸還是覺得啊，你應該和那個男的分開一段時間，然后去和女生談談戀愛。你肯定是接觸女生少，然后誤把友情當作愛情。你說這樣好不好。你要是找不到合適的女生，爸爸媽媽會幫你物色。我知道你們這一輩年輕人都愛搞特別的事，想把自己弄得特殊化。但婚姻還是要老老實實的，不能胡來，爸爸媽媽也是為你好，這事關你一輩子的幸福啊。”

妻子將頭磕在桌子上，語氣里充滿懇求：“求你了，寶貝，求你了。”

這種柔軟的勸導似乎反而戳中了兒子的痛處，兒子皺起眉頭大聲回答道：“我自己知道我想要的幸福是什么，不用你們來為我這樣著想那樣著想。”

這句話一下點燃了老吳憤怒的引線，老吳大拍桌子吼道：“跟你好說好話你還不聽了是不！你說你和一個男人在一起算什么？人家以后說你變態惡心都算是好的了！你還說什么不在意別人的目光。我告訴你，你現在嘴硬，以后哭都來不及。我們為你好你倒還來埋怨我們，好像是我們的錯一樣。這種事，你放哪個爸媽能接受？啊？還祝福呢，你繼續這樣，你就不是我兒子！不傳宗接代，整天來氣你媽和我，你說我養你干嘛，啊？”

兒子也失去理智幾近大吼：“所以你養我就是為了傳宗接代咯？你還說這是為了我好，你根本就不在乎我是什么想法什么感受，我真的是沒法和你們交流。”

老吳整個身子都氣得發顫：“對，你喜歡個男人，然后都是我的錯，對，對，都爸媽的錯。也虧你是個大學生，不及我這個小學沒畢業的明事理。你書都讀哪去了，啊？”

兒子使勁忍著淚，語氣悲憤回擊道：“從小到大我都感覺我喜歡一個人像是做錯了什么事一樣。憑什么，憑什么，喜歡一個人有錯嗎？我受夠了旁人的指指點點，受夠了虛情假意的祝福。你還說我想搞特殊，我這輩子最渴望的就是同性戀能變成一件最普通不過的事，你知道別人都是怎么說我的嗎，喏，那個人，是同性戀。好像同性戀就代表了我的全部一樣。我真的活得好累好累啊，旁人的祝福我可以不要，但我真的需要你們倆的祝福，這對我來說真的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我就希望你們能給我那一丁點勇氣，就希望你們能支持我追求那一丁點可憐的幸福。真的，要是你們都不愿來理解我祝福我的話，我與其活得這么累，還不如死了算了。”

老吳聽完這一段，心頭的火就被澆熄了。妻子眼眶中的淚水也乖乖止步。可是老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自己已經沒有剛才的火氣，明明自己心里已經開始暗自盤算，要去嘗試理解兒子，同意兒子，祝福兒子，明明自己的內心開始火熱，可語言卻依然冷冰冰的，像是一具腐朽的尸體：

那你就去死吧。

老吳說完就后悔了，但他依然木木地端坐在椅子上，沒有收回剛才的話，也沒有攔住黯然離去的兒子。老吳以為兒子會把這句話當成氣話，老吳甚至都盤算著明天再勸勸兒子，如果他實在不肯聽，就和他說爸爸媽媽會尊重他的決定。

可老吳又覺得，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候感覺又酣暢又痛快，幾乎可以說是一種獨特的享受。

想不明白兒子，也想不明白自己。

我也應該去死。

兒子其實真的很聽老吳的話。用一根簡單粗陋的繩子，就將自己的人生重量全部寄托給了晾衣架。

救護車還是沒有來。

可它來，又能救回什么呢。

救護車不會來了。

老吳看了看終年沒有陽光的陽臺，看了看自己人生的絞刑架。

老吳覺得是時候上去了。

于是他也把自己的人生重量，寄托給了晾衣架。自己一樣成為了一件不具任何意義的衣物，在沒有風的地方獨自漂浮。

（作者單位：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