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京波
醒來,總為一些事物悲傷
這個早晨,醒來,突然有些悲傷
窗簾遮不住飽滿的陽光,漏了些進來
以及,一些窸窣作響的雜音
一些聲音洶涌 泛濫 嘈雜
一些聲音遙遠 低落 戲謔
還有些聲音,如滴漏,帶著熟悉的鄉(xiāng)音
以及土腥氣 逼近……
這,其實是一間書房
我,其實是和那——
憨醉的李白、躑躅的杜甫
還有叔本華、尼采一起睡在這里
但我,卻肆意揮霍光陰
虛擲時光在床上,想起一些事和人
這個早晨,醒來,突然有些悲傷
總有一些事物,隨著腳步輕緩的
陽光,把你喚醒。不是入夢的
鐵馬冰河。也不是淺吟低唱的黃河
似乎,這些還不足以使我悲傷
枕著黃河入睡,頗多時日
一只從南而北的孤雁,頻頻君臨夢境
濺起一片水花
和初見它時,一樣的優(yōu)雅而憂傷
風(fēng)把葦叢掀動,它的憂傷把風(fēng)掀動
南方的雁啊,從水花江南涉水而來
這條已經(jīng)不再浩蕩的北方的大河
怎樣才能滌去你翅尖的江南雨?
在這個早晨醒來,我突然,莫名悲傷
想起母親和奶奶 想起記憶里和她們一樣
低到塵埃里的女人
如風(fēng)一樣刮過去的奶奶
如草一樣被連根拔除的奶奶。遠沒有
一棵棗樹那樣結(jié)實
心臟突然被風(fēng)攥緊。猶如,童年時
攀爬奶奶家里那棵棗樹
去夠那用一百年,才結(jié)出的一萬顆眼晴
紅棗被我攥得那么緊
以致無法張嘴呼吸
村莊,總有一些樹木在老去
總有一些樹木,在
慢慢地老去
而那些腳步由輕盈變得遲鈍的
村莊里的老人們
她們走路的姿勢讓我想起
落葉。溜著墻根
風(fēng)刮來了就走
風(fēng)住了,就在陽光下
晾曬
發(fā)霉的陳年舊事
風(fēng)有時也會把她們的白發(fā)吹亂
有時,也吹來一些春天的柳絮
年輕時候,她們
輕佻得像不懷好意的眸子
瞄過她們飽滿豐碩的胸脯
這春天的種子。如今
已經(jīng)太輕盈,或者太沉重
伸手。怎么也握不住
握不住的
還有端在手里的碗
盛放面條,或者蔬菜的碗
缺鹽少油的碗
把日子掰碎了摁進碗里,那碗
抖著。一直抖著
直到兒女全部出現(xiàn)的那一天
才不抖
村莊,總有一些樹木在老去
又一年春,那些老樹會發(fā)新枝
可,那些腳步由輕盈變得遲鈍的
村莊里的老人們,卻再也不見
父親,以及我的四年大學(xué)
第一年,他把麥子收了
然后用賣麥子的錢
換成兩張火車硬座票
一張通往南方的,建筑工地
一張通往北方的,大學(xué)校園
而那在中國地圖上從不顯名字的村莊
既是始發(fā)站,也是終點站
第二年,他把麥子收了
然后用賣麥子的錢
換成厚厚的棉被
郵寄給北方的兒子
然后獨自踏上南下的火車
還是和去年一樣的硬座票
第三年,為了省下一趟
并不昂貴的火車票
和火車上并不昂貴的一餐盒飯
他讓鄉(xiāng)親替他收麥子
并在建筑工地附近,匯錢
第四年,他終于不用再操心車票和盒飯的問題
在建筑工地。一根
冰冷入骨的鋼筋
倏地,鉆進他的身體
而那時的他正躲在陽光下
一個字,一個字,掂量
我寫給他的幸福有
多重,多沉!
他們和一場異鄉(xiāng)的雪
靈棚高大,以一場雪為背景
隔著一層板
一個孤獨的老者最終撒手
這是一次喪事的演出
地點是鄭州市的一個都市村莊
一個生命的謝幕總是極盡哀榮
逝者入土,生者入戲
嗩吶始終聲嘶力竭,嗚嗚咽咽
像一個老者胸腔里埋藏的
斷斷續(xù)續(xù)的一生
吹嗩吶的人
著紅色中式花棉襖
鼓起腮幫子,吹著家鄉(xiāng)戲
也像家鄉(xiāng)戲里的紅高粱一樣
東倒西歪
也像家鄉(xiāng)戲里的西北風(fēng)一樣
撕扯心肺
而戲臺下的聽眾
多是一些從鄉(xiāng)下來到省會打工的
中年人,以及年過半百的老人
他們抄著手、噙著煙
任由雪吻泥雕的須眉
表情肅穆到幾乎沒有表情
仿佛,不是因為雪
而是嗩吶聲
把他們歸鄉(xiāng)的日期 吹近了
把他們的須眉 也吹白了
瞄準(zhǔn)
我想象著
那粒堅硬的石子
如何瞬間撕裂它柔軟的身體
“嘭”
將是它聽到的這個世界的最后聲響!
而此刻 躲在一棵梧桐樹后
我們舉起一把彈弓 向它瞄準(zhǔn)
再瞄準(zhǔn)——
這是秋日的一場雨后
而雨 還在從一片片樹葉上
星子般墜落
雨如星子墜落
而此時,意料之外的事情發(fā)生——
一粒豆大的雨
冰涼且會呼吸的火焰
驀然跌入脖子
砸出一個
濕漉漉的戰(zhàn)栗
現(xiàn)在,在北方的這座城巿
好久不下雨,空氣干燥
我看到幾只家雀在窗臺“啾啾”
記憶中的雷聲隱隱,從遙遠家園
再次逼近
而我的身體也開始再次戰(zhàn)栗
我想起的
卻是我們孤獨一生的命運
是否,我們也在一次次被命運
瞄準(zhǔn)
站在一棵楊樹上,我看到另外一個黃莊
站在黃莊的楊樹上
我看到過另外一個黃莊
白楊、細柳、花槐、苦楝、梧桐……
相互依賴又相互抵觸
相互熟稔又相互生分
我看到的另外一個黃莊
掛在被陽光籠罩的每一枝樹杈上
躺在被月光搖曳的每一朵花蕾里
麻雀嘰嘰喳喳,忙碌著
從一個屋頂滾向另外一個屋頂
還有一只黑色的烏鴉
在黃昏的屋頂佯裝沉默
一只黑色的蟬
在寂靜的中午聒噪
另外一個黃莊
就在我的腳下,搖晃
就看我能否縱身一躍
向山或向海。向上或向下
或如蟬翼張開
掙脫那些熱烈的樹葉
以及窒息的火焰般的夏天
現(xiàn)在我要刻意忘掉它們
當(dāng)我站在中年的門檻頻頻回望
積垢的花朵不再耀眼
不再明媚
而村莊被塵土草草掩埋
只以短暫而喑啞的蟬鳴
涂抹失去顏色的天空
聽起來顫顫巍巍
看上去形單影只
它的黑裙子,讓我對村莊的未來
一直充滿迷惑
它的黑裙子,用黑色憑吊村莊走向衰老
直至無可憑吊和無所攀附
直至我們無家可歸
而驅(qū)逐只是小孩子家的游戲
凝視只是我在千里之外的消遣
而抖動的蟬翼,只是風(fēng)起時的一葉扁舟
載不動點滴鄉(xiāng)愁
而我,或者我們,只是失去整個森林的
一只黑色的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