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小雨
半床明月半床書
晚來天欲雪的恬靜,寒冬圍爐的愜意,擁被而讀的閑適,都是讀書的好氛圍。有人說:“讀書,寒可以之當衣,饑可以之當食,孤寂可以之為友朋,憂憤可以之為金石琴瑟。”這自然是深得讀書的意趣與快樂了。
清澈而雋永的童話不是小孩子的專屬品,好多童話更傾心于成年的讀者。還記得安徒生的《海的女兒》么?美麗的小公主為了能來到心愛的王子所在的陸地,把海底世界最優美的魚尾和最美麗的嗓音交給了巫婆,喝下了巫婆的藥水,換得了一雙同人一樣靈巧的雙腿,盡管她每走一步,都宛如走在刀尖上一樣疼痛難忍。王子沒能認出她,她堅決不愿用小刀刺向王子心臟來換回自己在海底永恒的生命。在太陽升起的時刻,小人魚化作了泡沫。那些泡沫,雖然有些憂傷,但更多的是幸福和無悔。小人魚善良,隱忍,執著,小小的心胸像大海一樣寬闊。她美麗的內心世界讓人體會到人性的美好,人性的美好讓人體會到快樂幸福。
大師們的執著與真性情讓我體會到感動和快樂。著名的哲學家、新儒家的開山祖師熊十力先生,湖北黃岡人,我們的湖北老鄉。他自幼就獨具才思且非常自信自尊,曾口出狂言:“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先生對待學生很嚴厲,他的學生都說,熊先生很少夸人,卻愛訓人,動不動就劈頭蓋臉一頓臭罵。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北大的學生很是張狂,學校聘教師,學生要參與并提意見,如果學生不答應的話,就要重新考慮,因此沒有教授敢在課堂上訓學生。學生上課不來,隨便挑教授的刺,更是家常便飯。可是熊十力不吃這一套,張口便訓,急了甚至還動手打。說來也怪,狂妄的北大學生還真就不敢將熊轟出去。
我感慨萬端,那個時代的大師們,也許不知道謙虛為何物,但牛氣沖天的背后是真的性情,真的執著,對學問,對師友,對弟子,莫不如此,他們以純凈真誠的心,對待大千世界,對待百味的人生,看著大師們的這些,心中有時備受感動。
床頭一盞燈,并立一壺茶,手中一卷書,擁被而讀,誰說這不是快樂的呢?時值隆冬,等到溫暖的春天來到,下了晚自習到家,半床明月半床書,春風滿窗戶,誰說這不是美好的呢?
況且青山在,人未老。齊白石九十歲時看他七十歲時畫的蝦,說:“瞧我年輕時畫得多好!”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真年輕,足以讓大師們羨慕; 我們盡情享受年輕歲月里讀書的快樂。
晚來天欲雪,書如故友,已傾心等候多時了。
讓我歌唱
如果上蒼讓人選擇一樣天賦,你會選擇什么呢?
上帝含笑說:“來,你說說,你的愿望將被無條件地滿足,但,只能有一個。”
如果可以,請賜予我美麗的歌喉。在所有的美麗誘惑中,我選擇這一個,勝過才氣,勝過財富,勝過擁有不可方物的容顏,勝過平坦順遂備受命運憐愛的境遇。
曾經在電視里看一位外國歌唱家演唱,不懂其語言,唯識字幕,但,聲音美極了,神情寧靜深沉端肅。他唱道:“請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因為我不在那里,我化作千風,飛過遼闊天空;我化作小鳥,清晨叫你起床;我化作星辰,每個夜晚將你守望。”深沉樸素,真誠深切,忘情的歌唱令人蕩氣回腸。
優美的旋律是體貼的,它撫慰憂傷。據說生命的本質是孤獨的,人生縱然金榜題名,洞房花燭,縱然盡享人間富貴和風月,也難免孤獨和憂傷,更何況那些波瀾起伏和情到深處的人生呢?
優美的旋律甚至是強大的。在希臘神話里,擁有無上權力和力量的宙斯是正義的化身,但他有致命的弱點——好色。善妒的天后赫拉,早已熟知丈夫的不忠實,因為他經常背棄妻子,對凡人或半神的女兒濫施愛情。宙斯對美麗純潔的凡間姑娘伊娥心生愛意,甜言蜜語,這使得國王可愛的女兒伊娥橫遭劫難。為了讓心愛的姑娘逃脫妻子的報復,他把伊娥變為一頭雪白的小母牛。即使成了這副模樣,俊秀的伊娥仍然楚楚動人。識破丈夫詭計的赫拉,設計將無辜的伊娥關進了山洞。她找到阿耳戈斯看守可憐的伊娥。這個巨人有一百雙眼睛,白天五十只眼睛睜著,五十只眼睛睡覺,夜晚另外五十只眼睛睜著,五十只眼睛睡覺。在百眼巨人的看守下,法力高超的宙斯也無法劫走他落難的情人,他召來了兒子赫耳墨斯。赫爾墨斯吹響了宛轉悠揚的牧笛,阿爾戈斯聽得很入迷,越來越沉醉不已,后來甜美地睡去,這樣赫爾墨斯才拔劍殺死了百眼巨人,救出了伊娥。美麗的姑娘歷盡波折得以重返故里。
難道說,音樂的力量超過了奧林匹斯諸神?希臘神話隱喻的是唯有音樂與純粹的美相伴么?
所以,如果可以,請賜我以美麗的歌喉。我若善歌,我將為養育我的芬芳的土地和田園而歌唱,盡管四處奔忙,但我一刻未曾將它們遺忘;我盡情地傾訴我的憂傷與彷徨;我盡情地表達對親人的依戀和擔當;我盡情傾訴對自由、對愛情的向往……假設我的歌聲偶爾被你聽聞,不經意成為聽眾的你也覺得美妙如清泉,還有超越此情此景的歡樂么?
在地愿為連理枝
蘇師姐人稱“蘇美人”,一雙月牙似的眼睛似乎永遠帶著笑意和調侃,顧盼間竟有著孩子般的單純和清澈。算起來她年整四十,可白而緊致的肌膚和勻稱裊娜的身段使她總讓人以為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人說歲月不饒人,可為什么獨獨饒過了她呢?我們常常百思不得其解,徒有羨慕嫉妒恨。都說女人的美麗離不開愛情的滋潤,不能不談談姐夫。姐夫有個極土氣的名字——“李興家”,我們曾哈哈笑過他。他身材明顯發福了,膚色黝黑,穿著隨意,五官依稀透著年輕時的清秀。渾身透著精氣神兒,與師姐最登對的是滿眼含笑,一張嘴就眉開眼笑的那種神態。
蘇師姐剛分到學校時住在湖邊的集體宿舍三樓,很多單身和新婚的年輕人居住于此。大家各自在樓道里的灶臺上做飯,一到晚餐時分樓道里炊煙四起,鍋碗瓢盆軍歌嘹亮。李興家是全樓妻子和女朋友們的偶像,因為他幾乎頓頓為蘇師姐揮勺潑油花樣百出地做飯,口里還歡快地唱著“我們的生活我們的生活比呀比蜜甜”,這也使得李興家成了全體男性咬牙切齒痛恨的對象,老婆和女朋友個個都數落:差別太大了,看看你被逼無奈偶爾下廚敷衍塞責、愁眉苦臉的樣子,人家李興家樂此不疲還唱著發自肺腑的歌兒!
李興家在漢口的巷子里長大,隨和開朗,兄弟姊妹不少,跟我師姐認識時是某電視臺經濟頻道的編輯,結婚不久就整合下海了,做著各種生意,據說早年還倒騰過掛歷。他是走在大街上經常會扶陌生的老人過馬路的那種人,師姐說這一點最打動她了。
后來他們搬到了圖書館后面的二層樓,各家有獨立的二層樓單元。這樓在山坡中央,綠樹成蔭,很有歷史,住過很多名人,據說聞一多曾在此住過。房子很老很舊了,斑駁的紅色木質地板透著古拙氣息,紅木的樓梯古色古香。論資排輩,在前面的前輩都不選此樓,年代太久,新家屬樓漂亮多了。蘇師姐說她是住別墅的女人,“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神氣!
有時候中午我們跑到師姐家玩,樓下是廚房和客廳,樓上是書房和臥室。臥室里掛著李興家寫的條幅“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我們大笑他太肉麻了。蘇師姐笑著附和。小米說太困了,師姐說李興家中午從不回家,大家可盡情睡到自然醒,日落西山醒的管晚飯。于是兩人的大床、兒子的單人床、沙發、書房里的簡易客床(師姐的父母來時偶爾啟用),一氣兒橫陳了六人。嬉笑之余,酣然入夢。不料李興家上得樓來,推門直入,目瞪口呆。大家集體爆笑,李興家說自己真的穿越到了唐朝,他來到了自己的宮中,師姐笑問皇上對新進宮的美人們可歡心?
李興家的生意做得怎么樣我們始終未曾過問。夫婦倆始終樂樂呵呵,兒子也秉襲了二人的樂觀寬厚天性。李興家主廚的時間充裕,蘇師姐廚藝也長進了不少。我們再去玩的時候,煤氣灶上兩口鍋一左一右同時開炒,夫妻二人各自掌勺,五味調和百味香,不過二十分鐘,整出一桌色形味俱全的好菜!我想起了《雅舍談藝》的梁實秋和令張藝謀羨慕不已的李安夫婦。
有一年情人節,師姐整日沒課。晚上聽得門鈴響,躥步開門,問李興家給她買花沒。李興家將手中的菜薹高高揚起,說:“喏,給你買了一大把老菜薹花。”師姐白眼,嗔笑。
師姐的薪俸不土豪也不少,兒子不高也不矮,高齡的岳父經常與李興家切磋書法,不疾不徐。翁婿二人偶爾會切磋云夢麻將與武漢麻將規則的區別,談笑風生。
據說師姐的父親退休前是云夢縣文化局的局長,賦閑多年。五一時師姐回老家偶然在博物館里看到了老父親的墨寶,欣喜之余拍下來在朋友圈里展示,果然氣度不凡。我的一位師兄對此點評“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原來是蘇老之文氣呀”,我大笑,稱此乃史上最牛最大之馬屁,李興家笑到淚奔,連連稱是。
下雨的時候,李興家總會來接蘇師姐。蘇師姐說,他就是想到操場和教學樓附近來看美女,然后二人眉開眼笑地回家。我想起了李興家的那幅書法。
唯有相思慰寂寥
好多人間美味,勝卻天上無數。
秋高蟹肥,梁實秋說“七尖八團”,七月里吃尖臍(雄),八月里吃團臍(雌)。螃蟹堪稱令人喜愛的人間美味,不分南北,不分雅俗。梁實秋曾興味盎然地記述他在北平吃蟹的情景。“在正陽樓吃蟹,每客一尖一團足矣。然后補上一碟烤羊肉夾燒餅而食之,酒足飯飽”,飯畢上一碗湯,“這湯妙趣無窮,高湯一碗煮沸,投下剝好了的蟹螯七八塊,立即起鍋注入碗內,灑上芫荽末、胡椒粉,和切碎了的回鍋老油條。除了這一味汆大甲,沒有任何別的羹湯可以壓得住這一餐飯的陣腳。以蒸蟹始,以大甲湯終,前后照應,猶如一篇起承轉合的文章。”真是令人神往。
蟹自美味,蝦何嘗不是?五月,是吃蝦的好時節。
不是身價名貴的澳洲龍蝦,也不是“昔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基圍蝦,說的是在大大小小的池塘和稻田中生長的小龍蝦。從五月起,餐桌上幾乎隨處可見,一盆盆紅得令人垂涎。燒得紅通通的,滿滿當當地呈上來,既鮮且香且辣,適合閑適之時細品。三五摯友,點上一大份,佐以啤酒、冰凍的飲料或黃酒,戴上手套,慢慢地剝殼,輕輕地吮汁,細品潔白鮮美的蝦肉,在槐花飄香、夜色溫柔、夜風輕拂的街頭,真是別有一番滋味。
這么說,小龍蝦確乎難登大雅之堂。要想吃相文雅,就更難以兩全了。它的產處也極平凡。我同學的母親就說太臟了,不易洗干凈;又說池塘里、小河里到處都是,言下頗有認為它出身微賤之意;再說它經常在街頭小店出售,上檔次的酒店似乎不怎么瞧得上這下里巴人。可它還是鬧騰騰地走進了人們的生活,為眾多的人們所喜愛。哪一種食物,能把美味與熱鬧歡騰的氣氛、隨意的趣味結合得那么好?
你釣過蝦么?其樂無窮。
“五一”前后,是釣蝦的黃金季節。準備工作簡單易行,把裝水果的網袋綁在一根拐杖長短的竹竿上,準備一只裝蝦的水桶就行。清晨,飽睡一場醒來,到菜市場里,找賣魚的人要一些鱔魚的骨頭和腸子(若是平時,任誰瞧也不瞧的),包好,即可出發了。
一行三四人,浩浩蕩蕩,興高采烈,來到池塘邊。每人撿來五六只樹枝,這是各自的釣竿,把鱔魚骨頭用縫被子的線綁上,系在樹枝上,隔個兩三米遠近一溜兒地擺開,劃分好各自的領域,就可開始靜等收獲了。唐詩里寫小孩釣魚,“蓬頭稚子學垂綸,側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問遙招手,怕得魚驚不應人”,釣蝦不必似釣魚那么認真專注,也不必那么安靜。你可笑,可鬧,完全不必擔心驚擾了他們。
魯迅在《社戲》里曾寫到,蝦是水世界里的呆子,絕不憚用了自己的兩個夾子捧了魚鉤往嘴里送,這千真萬確。三兩分鐘功夫,便見得其中一根魚竿的線被拖得筆直,那是蝦在心無旁騖地運輸它的食物。你快速跑去,輕輕提起樹枝,慢慢往上拖,在即將脫離水面的那一刻用網子一舀,一只歡蹦亂跳的蝦就在網中了。有時候,五六只釣竿此起彼伏,你穿梭不停。驚喜的叫聲,歡樂的笑聲,在廣袤的田野里肆意地擴散。有時會引得周圍農人的小孩輕快地湊來,通常是臉未洗凈的樣子,賊亮的雙眼,熱心地叫“這里,這里,又咬鉤了”,于是你聞聲又跑過來,同小男孩一起露出歡心的笑,仿佛兩人是要好的伙伴。
道狹草木初長,露水泥巴沾衣,沾衣何足顧惜!
有時在別人遠處奔忙的時候,你會發現別人的釣竿有動靜,悄悄跑去,狡黠地拎起,可還是被精明警惕的同伴發現了,于是引發了一場紛爭吵鬧,小男孩也會一起笑。當然和平總會立刻到來。如此一個小時過去,換一個池塘再戰。大半天的工夫,轉戰四五個池塘,四個人的兩只水桶差不多就滿了,魚蝦滿倉,真是倍感滿足。“人人都說天堂美,怎比我湖北魚米鄉。”誰說不是呢?
頗有些倦了,日頭已高,柳樹成蔭。蘇軾說“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牛衣古柳賣黃瓜”,只可惜沒有賣黃瓜的人,我們回去吧。
來到一位同學的家里,親自動手。蝦生長在淺水里,確乎要好好洗,其母戰戰兢兢。我是不怕蝦的,別看它荷戟囂張的樣子,抓住它的脊背,它便束手無策了,左手抓蝦,右手拿干凈的牙刷,我刷我刷我刷刷刷。旁觀的同學驚叫,贊嘆,夸獎并佩服我的勇敢,受表揚的人便順著竿子爬上去,得意而開心。兩桶蝦大約花半小時來整理就夠了,蒸蝦是伯母的事情。丟在蒸鍋里,不足二十分鐘的樣子,清香四溢。揭開蓋子,那樣鮮亮的紅,那樣撲鼻的香!
因著釣蝦的樂趣,我格外喜歡這身邊生長著的小龍蝦,它親切,平凡,它在柳絮和槐香的擁抱中長大。
又是五月,釣人不知何處去,風景依稀似去年。故友星散,新識云集,可再也沒有熱愛釣蝦的同伴。道旁的小草,年年復生,它是否還記得年輕的歡笑?賦此一文,唯有相思慰寂寥。
美麗的衣裳
上初中的時候,電視里播放一首流行歌曲,大意是女孩子最愛漂亮的新衣,聽歌的女孩嗤之以鼻,爸爸在旁邊反問:“難道不是這樣的么?”女孩愕然,是基于一般意義上的評價呢,還是爸爸眼中的女兒是這樣的呢?可惜當時她沒能及時地解惑,無從知曉答案了。這首流行歌曲沒能成為經典,它淹沒在時間的汪洋大海里。爸爸的話,多少年卻經常不經意地會被他的女兒記起,閃爍在塵世的星空里。
爸爸有沒有想過,這樣表義不明的反問給了女兒怎樣的暗示呢?不知道啊,不知道。她自己也不明白,衣飾是如何成為樂此不疲、堅持不懈的一項重要生活內容的,一如街頭走過的或雅致或野性的女子,一如跨越時空向她走來的或清麗纖柔或嫵媚豐腴的古代女子。
在身為女兒的她的眼里,爸爸的衣著也稱得上夠講究了,在中學教員的環境里,終歸有些張揚和大膽。大概他是一個喜歡從衣著的角度享受生活的富足的男人,雖然生活也談不上非常的富裕。她記得他為媽媽買回新皮鞋時媽媽的欣喜,也記得無數次爸爸出差回來帶回新衣服、新玩具的歡樂,他愛神吹胡侃,喜歡做談話的中心,似乎聽眾也愉悅。他們愛這位讀點書、閑來舞文弄墨的、有著較豐富的古典文學素養的中學老師,聽浪漫的他談歷史,談農民,談京戲,海侃一通。爸爸自己,其樂無窮。
記得有一次,他居然找裁縫做了一件魯迅式的牙黃的長衫,在家里頗自我欣賞地穿梭,看著他自得的神情,女兒擔心極了,說:“爸爸,千萬別穿到街上去。”他頗不以為意,可據說他還是穿出去show過一次。她著實不明白,這“魯迅式的牙黃的長衫”究竟怎樣吸引爸爸。有一次背書,這其實是她極其擅長的,他說:只要能背出《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全文,就有獎勵。她問有何獎勵,他興致勃勃地說;“《魯迅全集》!”她不以為然。這樣的獎品依當時的年齡看來實在是不怎么樣。不過,她也有些悔,為什么不花點氣力,討得爸爸歡心地一笑呢?孩子在父母面前,大抵是任性的!
現在想起來,生活的重擔全在爸爸一個人身上,確乎是不易的。媽媽長期專職負責他們的起居,并不會有其他的收入,然而對此老爸并無任何怨言,他的所作所為,非常近似于現在所說的兼職吧。他們樓下的“紅葉書店”究竟賺錢與否呢?賺多少呢?全然不知,年少的她絲毫不管。她最高興的是那時家里能擁有一部電話,是老式的手搖的那種。來電很少,每當清脆的鈴聲想起,她總是飛奔上樓,搶在媽媽的前面去接。電話大多是找爸爸的,或是出差的爸爸從郵局打回的。她總是三步并作兩步地躥到爸爸的書房里,把含笑的媽媽甩在后面。
在書房里,她曾偶然覓得一個保護得很好的本子,這非常近似于一本手寫版本的詩集,是爸爸發表或未發表的一些“詩作”,不能加以很大程度的恭維。
印象比較深的一句是:“妻子睡了,枕著一天的勞累。”因為是寫媽媽的,比較親切的緣故吧,她比較喜歡這一句,也只記得這一句。媽媽總是在忙,那時家里就是水泥的地面,掃地,擦家具,殺雞,剖魚,洗青菜。晴朗的日子,洗被子,曬被子,縫被子。晚上的時候,被子里滿是陽光的清新的氣息。有一首詩歌是與被子有關的:
剪下冬至夜漫漫長夜的一角,
細細地縫進春風的棉被,
等到心愛的人蒞臨,
細心地為他掖蓋。
這首詩雖沒有韻律和節奏之美,但充滿了溫柔的意境,冬夜里漫長而寂靜的相思,相見時的溫暖與憐惜,很細膩,很美好。然而媽媽的粗糙的手撫過的被子,也一樣細膩美好。
上學的日子總是很多很多的,在家的日子反而越來越少。她考上了市重點,住校了,幸福的是,媽媽每天中午都會為她送飯,當十二點一過,沖出教室來到寢室的時候,媽媽已等在那里了,那芬芳的飯喲,那清香碧綠的涼拌菜薹和辣辣的牛肉喲,她愛它們!它們在記憶里散發著永久的芬芳。
有一個下雪的日子她是記得的。
當高三第一場雪覆蓋著體育場的時候,天地分外地明亮,不覺得有寒意。媽媽來了,說帶她去買棉襖,逛了一小會兒,看中了一件藍色的有帽子的棉襖,媽說:“穿上吧,天冷。”明凈的藍,穿回校園的時候,她高昂著頭,像個小公主,覺得自己是擁有了全世界的嬌寵的小公主。這件棉襖,樸素的式樣,她一直穿到了大三,跟同學出去玩的時候,有人稱贊它很美麗。她很幸福,是的,那上面有幸福的味道。
她愛那些美麗的衣服,也欣賞將美麗的味道展示出來的女子。霓裳繽紛,閃耀著對生活的熱情。
還是鐘愛爸爸和媽媽曾為她選擇的風格:清新的色彩,含蓄的味道。愛那些帶有古典和田園風格的衣裳。同事說:你怎么那么多格子裙?那么多百褶裙?是的,愛格子裙散發的氣息,宛如蘇格蘭鄉村舞會時的味道,歡快,活潑,樸素而清新;還愛百褶裙,婉約而溫柔,宛如在李隆基經歷了“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的漫長相思,“上窮碧落下黃泉”苦苦尋得玉環之后,玉環俯首低眉相見的婉約,“含情凝睇謝君王”呵,她應該是衣袂飄飄、風神綽約的。古典的拖地長裙,輾轉千世,化為飄逸的長長短短的百褶裙,來到今生的塵世,成為塵世間無數女子的向往和珍藏。
走在大街上,百褶裙飄揚,空氣里有花的香。
“墮落”的女人與酒
女人要么不端杯,端杯必海量,這是以男人為生力軍的酒君子的定理,沒有金鋼鉆誰攬瓷器活兒?可有這么一個女人,她既不善飲,還頻頻接招,有時還主動出擊,這不是不自量力地“自甘墮落”么?
那么,我是如何“自甘墮落”的呢?溫暖的春夜,我細想了一下:誘惑太多了,我防不勝防,神魂顛倒。
首先是白居易,他溫暖而親切。“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即將飄雪的冬日黃昏,小火爐已經燃好,冒著微微的暖意,對相知的友人說,你愿意來對酌嗎?這真是優美寧靜閑適溫暖的意境。有人說,一人獨酌是哲學式的飲酒,兩人是散文式的飲酒,三人或多人的飲酒就演變成戲劇式的飲酒了,這冬日黃昏的飲酒怕也是散文式的吧?漫無邊際,隨意交談,形散而神聚。什么時候,窗外飄起了潔白的小雪呢?每每讀此詩,心蕩神馳,神往至極,不能自已,覺得不親自品嘗一下杯中物此生憾恨無窮。
王羲之,他浪漫風雅。蘭亭集會的時候,“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曲水流觴,列坐其次。”青青竹林,詩人們端坐在其間蜿蜒清澈的溪水兩側,清清的溪水推送著酒杯順流而下,溪水時徐時緩,酒杯偶然停留在誰的面前,誰就賦詩一首,否則罰酒,這樣的創意真讓人向往。是童子從上游倒入酒杯的酒多呢,是山澗的泉水多呢,還是才子們潘江陸海的的才情多?志趣相投人,天朗氣清日,暖風,清酒,這樣的際遇人生難得。賦詩,清嘯,千杯不醉。蘭亭集會,良辰美景,賞心樂事,賢主嘉賓,醉了后世的無數人。即便做一位上游倒酒的童子,我累死不辭,縱遭責罰也一定會偷飲一二杯的。
李清照,她的酒最具自然的清新氣息。“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她命舟備酒,暢游于清溪,因沉酣竟不知日之夕矣。沉沉暮靄中,回舟誤入曲港橫塘,藕花深處。這是怎樣清香流溢、色彩繽紛、幽杳忘憂的世界呵,花香、酒意,這是怎樣的歡喜和深深的陶醉呵。
還有“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男人的情懷,深沉寬闊;“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英雄的蒼涼悲壯……酒的誘惑如此之多,我全無招架之心,毫無抵抗之力。
我企圖以三從四德、三綱五常來嚴格地約束自己,也曾深沉地反省自己,無奈抵抗力太差,中毒太深,春江花月夜,寒冷寂寥的冬夜,呼朋喚友,擬把疏狂圖一醉,能奈己何!
還有很“墮落”的一點是,我酒品太差,不能對酒君子一視同仁,尤其是當宴席上富貴權勢之氣張揚時,意氣用事,拒不端杯。然而我竟然不能深刻地檢討自己,從古至今不明事理不通情理不識時務的人那么多,再算上我一個又當何如?
我似乎不曾醉過呢。不是海量,是不愛酩酊,只喜微醺,再者氣味相投的朋友經常星散,接招和出擊的機會日少。看啊,春天的花已半開,月下清香浮動,我的朋友們啊,能飲一杯無?
回鄉偶記
家鄉,是母親般的字眼;家鄉的風物,纏繞著剪不斷的思念。
五百里江漢平原,一馬平川。夏天,數不盡的清亮亮的池塘和小河,點綴在滿眼的稻田綠浪之間。七月,稻子歡樂地生長著,油綠油綠地散發著旺盛的生命力。繁忙的收割季節尚未來到,田間并不曾看到很多勞作的農人,令人想起黛玉的詩:“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小河里,時常能看見捕魚的老人和摸蝦的小男孩。老人悠閑地提起一直下在水中的網子,網上三五條小魚歡跳,白亮白亮的,老人熟練地摘下小魚,放進魚簍,夏日時長,老人不急不慢……再多一點的話,他就會帶回家,交由老伴剖洗,下鍋,佐上自家的小辣椒和小蔥,辣椒紅得鮮亮,小蔥綠得青翠,在潔凈的小院里,在茂盛的瓜架邊,配上農家釀,真是人間美味。
風在這里格外地輕快,在稻田的海洋里灑下一路歡歌,她是成長和成熟的忠實證人,她每年都會看到大地金黃燦爛的微笑,“人人都說天堂美,怎比我洪湖魚米鄉”,這美麗的魚米鄉啊,這望不盡的綠野平川!小池塘和小河流,是這塊有靈性的土地清亮亮的眼。小男孩在這里學會了游泳,在天然的泳池里,他們戲耍歡樂,無拘無束,甚至不怕給高速公路上匆匆的路人留下光屁股的背影。最難忘懷的是,那坐在小木盆里采菱角的小子們。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最美是疊音詞“田田”,令人想起荷葉的豐茂之態,荷葉的清香之氣,葉下沉靜清涼之水……“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這是朱光潛喜歡的句子,有少女的天真和朦朧的歡喜,總讓人疑心這是采菱女懵懂的心聲;民歌《采紅菱》里唱到“劃著船到湖心呀,看呀么看分明,一個你呀一個我,就好像兩角菱”,唱的是年青男女相愛的濃釅和歡欣。在這五百里平原上,此刻只有這率真的小男孩和膽大的小姑娘童真的歡樂,勇敢地坐上小木盆吧,平衡,滑水,拐彎,會落水么?當然,可小小少年們不怕,于是撲通撲通響聲一片,嘰嘰嘎嘎笑聲一片,那是小伙伴們相繼落水了,有什么關系呢,翻身再上,搏擊中流,只有最靈巧、最冷靜的小英雄才會笑傲江湖。可他也未必會獲得小伙伴的尊敬,大家要的就是那個鬧,那個笑。來到塘心,嘩嘩嘩,隨手撈起一株菱角葉,滿滿的菱角喲,水靈紅活,秀色可餐;撥開一顆一嘗,鮮美清甜,清脆爽嫩,真叫一個快活!
我總疑心,自己前生曾是一個采菱的膽大的小姑娘,到了今世,面對此情此景,才會有說不出的親切和向往。
我最后的浪漫是,在這塊土地上,我能擁有自己小小的一方領地,開荒,種菜,“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我穿著藍色碎花的衫子,侍弄整齊的菜畦、紫紅的茄子、水汪汪的黃瓜、紅紅的辣椒,“一庭春雨瓢兒菜,滿架秋風扁豆花”。我門前的池塘里,飄著一對大白鵝。下雨的時候,雨滴落在池塘里,畫出圓圓的圈,發出叮咚的輕響。只有月光、星光和波光的晚上,我的青石小院安靜極了,干凈極了,“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來做客吧,在瓜架下擺一壺酒如何?蛐蛐兒在歌唱,晚風中是泥土的香,我釣的魚味道如何呢?如是春夜來到,“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一如杜甫的朋友待客,簡樸而熱情。
想起了眷戀北平的郁達夫的一句話,“這故都的秋,若能留得住的話,我愿將生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換得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如果能在這片土地上這樣生活,我愿意擁有生命三分之一的零頭。
祝福媽媽
今天是媽媽的生日。
媽媽小名“冬兒”,這是我小時候聽爸爸打趣媽媽時聽到的。因為媽媽是農歷的冬天出生的,所以外公給媽媽取了這么個樸素而清新的小名。爸爸和媽媽那么不一樣,注定了他們的一生總有些波瀾。多情細膩的爸爸在內心有過遺憾么?勤勞而又剛烈的媽媽察覺到過爸爸的不甘么?我不知道。
總還是有些端倪。有一個冬日的黃昏,爸爸從學校回來,坐在烤火的小爐子前,那么憂傷,那么落寞,那么無助,我從未見過年輕而又熱愛文學的爸爸如此的蕭瑟。他是一個有激情的人,想起一句評論徐志摩的話“他是跳著鬧著不舍晝夜的一道生命水”,安在爸爸身上,似乎也很合適。他如此的模樣,上初中的我第一次見到。
媽媽依舊在忙碌,為了我們的晚餐。每一頓都是很正式的葷素搭配,幾乎沒有一頓我們湊合著下點面條什么的。漂亮的媽媽沒什么文化,她開朗,勤勞。任勞偶爾不任怨,會嘮叨“某某老師今天也上菜場了”,的確,爸爸幾乎是家務從不沾手的。爸爸略帶歉意地笑笑,但從不悔改,雖然他真心感激媽媽的付出。媽媽嘮叨完了也就算了,依舊買菜,拖地,擦家具,開開心心地同鄰居拉家常。
她從不要求我的學習成績,有一次物理考得不太好 ,跟媽媽說起,她說“真的么,那怎么辦?”比我還愁,也不是找原因什么的,就是苦惱和發愁的樣子,多年以后我想起這一幕就樂,瞧媽媽的單純樣兒!
有一天,我問她:“你天天這樣,不累么?”我剛強的媽媽充滿感情地說:“孩子,沒有哪個人是累死的!”這話我永遠記得,我貪玩,每當不想學的時候,就會記起媽媽這句質樸而有力的話。
那時候,媽媽依舊忙碌著,沒空理會爸爸的心情,就如同她很多次的不曾顧及一樣。
爸爸的憂傷從何而來?
我說:“爸爸,給你唱支歌吧。”唱的是“草鞋是船,爸爸是帆,奶奶的叮嚀載滿艙”,突然爸爸就要流淚了,他說“別唱了,慧兒。”這是我的小名。
這是我不能忘懷的一個生活細節,媽媽雖然單純而粗心,但她和感情細膩的丈夫所生的女兒卻細心而早熟。當時發生了什么事?后來又延續了什么故事,我不知道。
年過半百的爸爸逐漸消磨了年輕的激情,他更眷念家庭的溫馨,憐惜媽媽的付出;媽媽曾經的美麗遺失在照顧家庭的年華里,她依舊單純,只是外表顯出滄桑和勞作的痕跡了。有時候,看見與媽媽同年的同事,冬天著短裙和長筒靴的樣子,時尚,知性,充滿活力,就會想:媽媽老了,媽媽辛勞多了,媽媽老土。
在媽媽生日的時候,為什么會想起這些?不一定每個媽媽都要飽讀詩書吧,媽媽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但她勤勞,樂觀,本分,她的一生,何嘗不是一首美麗的詩?
想起亞東的一首歌:“慈祥的母親,是美人中的美人,她像百度母一樣心地善良,她背水走過的小路,柳樹輕輕搖晃羅,她擠奶走出羊圈,格桑花圍著她盡情綻放。”
媽媽,美麗的冬兒姑娘,祝福你,祝你生日快樂。
美麗女子的成就
記得曾經看過一篇雜談,名字叫《讓女人蒙羞的十大經典語錄》,第一個就是孔子的“天下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其次是劉備的“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老實說,讀后不禁啞然。還有人說,正是由于孔子口出此言,才使得中國女子受了幾千年的壓抑,如非笑談,實有夸大其詞之感。我能斗膽指手畫腳地對聞得此言的女性說“不必掛懷”么?若是男性,我想說:“仁兄過慮了,感謝你的同情心。”
一個女子,“胸中自有丘壑”,她有自己的追求和向往,別人的毀譽褒貶,別人的疼愛抑或疏離,豈能輕易動搖她的自我?在自己的理想信念中,她愛人也自愛;她追求真善美,也不畏懼假惡丑;她渴求豐富和完善,也不諱飾自己的狹隘與缺憾。在生活的洪流里,她堅定地朝理想的境界揚帆挺進,固然有遺憾,如何不能像大丈夫一樣“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如何不能“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什么樣的語言能輕易讓她有蒙羞之感?
無數的詩詞曲賦,或歌或詠,或嘆或憐,深摯地贊嘆女子的美好,深婉地訴說綿綿不絕的眷戀與思念。藝術里的女性形象與生活中的女子相映成趣,光彩奪目。那些詩詞,那些歌曲,那些熔鑄著深情甚至生命的熱血的詠嘆,讓今生今世邂逅這些美好華章的女子不經意間嫣然一笑。
美麗的女子成就了美好的愛情。
記得《白狐》嗎?“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千年修行千年孤獨……我愛你時你正一貧如洗寒窗苦讀,離開你時你正金榜題名洞房花燭,能不能為你再跳一支舞,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衣袂飄飄的女子,注視著她不能忘懷的愛人,無言地說:“公子,為你舞一曲如何?”她愛那個清寒卻不乏傲骨的書生,她愛那個清瘦卻不乏才氣的書生,塵世里的功名富貴與她何干?千年的思念與等待,千年中對紅塵中的愛人默默的祝福與注視,化作這樣一個在內心盤旋的愿望:“能不能為你再跳一支舞?”美麗的白狐,美在對自己幸福的美麗的放逐,美在對愛人幸福的美麗的守護。
卓文君前世想必是白狐,溫柔,美麗,憂傷,多情。詞中說:“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她喜歡的人,就是才華橫溢的司馬相如。安意如說:“如果遇不上讓她陽光豐盛的男子,那么文君寧可一生寂寂。”幸運的是,她遇上了,“文君夜奔。相如家徒四壁,她拋下千金之身,當壚賣酒。他也舍得下文人的架子,風流灑脫,穿上粗布衣,就在小酒店里當起了跑堂”,他們的人生何其生動活潑,何其坦蕩蕩,何其自在歡騰。
美麗的女子成就了美好的塵世生活。
蘇軾在《后赤壁賦》里嘆息道:“‘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美景良友,惜乎無酒遣興,蘇軾只好向妻子求助,妻子的回答就夠醉人的了——“以待子不時之需”,溫暖的妻子偷偷備下了丈夫愛飲的酒,既不讓其貪杯,又能讓其解饞。這是一個多么完美的夜晚:賞心樂事,良辰美景。美麗的妻子知道:愛其所愛吧,人生何其短,命運何其乖違!這樣的酒溫暖了黃州的風霜,甜了嶺南的荔枝。
正如余光中說:“那么多的表妹走過荷塘,我只能采摘其中的一朵。”美麗的女子既有自己的信念,又擁有那么多含蓄或直白的贊美,受兩句批評又有何妨?
換個立場應該說,女子很好養的,只要那一份陽光,一個使她內心歡喜明亮的心靈;妻子如衣,是一件溫暖合意的衣。
假想我和阿眉的新婚燕爾
要問我新婚的感覺如何,我百感交集,但實在拙于言辭。新為人夫,在五味雜陳的煙火日子里,有一點不得不談。阿眉對別的家事極不熱忱、敷衍塞責,唯獨對廚房情有獨鐘,這一點我暗地里是十分得意的,深感娶得此妻此生君子遠庖廚之幸。
我理想中的老婆是電影《方世玉》中苗翠花類型的,她活潑鬧騰,但人品端方,行俠仗義,對丈夫言聽計從。兒子方世玉又闖禍了,讓外出數月歸家的父親方德現場逮了個正著,享有四方美譽的方德認為妻子教子無方,寵溺無度,下令全家齊聚,將母子各打二十大板以正家風。夜深人靜了,眾仆散去,安頓好兒子的苗翠花回房,抽抽搭搭,梨花一枝春帶雨,說道:“老爺三月不歸,剛回就當著上上下下責罰我,以后還叫我如何管理下人?”方德看了看苗翠花,想到外出日久夫人打理家事并非易事,在人前又極是溫順,心生憐愛,道:“美人卷珠簾,深坐蹙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苗翠花破涕為笑。以極花癡的表情說道:“我最愛吟詩的男人了,老爺一吟詩,我就受不了,老爺吟詩太迷人了!”我每次看到此處極其陶醉,喜不自禁,覺得自己就是讓老婆俯首帖耳頂禮膜拜威風十足的方德,我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只有十四歲,我曾經童言無忌地與家里的表哥們無數次地談起這個場景,并厚顏無恥地說以后就要找這樣聽話好哄又情趣高雅的老婆。
實際的情形截然相反。剛下班的阿眉嗅出了臥室里幽微的煙味(午休時我神不知鬼不覺地吞云吐霧后殘留下來的),笑靨如花地要我去取門口信箱的水費單子,我剛一出門她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滿臉壞笑地將我關在了門外,意氣風發地問我:“說,是要香煙還是美人?”春寒料峭,冷風襲來,我滿臉堆笑點頭哈腰地說:“都要,都要。”足足五分鐘,我才奴顏婢膝地進了家門。
晚上,我們一起看電視,記錄頻道正在展現撒哈拉沙漠的自然環境。在極度干旱、寸草不生的沙漠地帶,途經的駱駝留下了一些糞便,解說員深情地講解道:“這對于蜣螂,無異于天賜福音。”
烈日烘烤下的沙地上,一只雄性蜣螂急匆匆地將駱駝糞滾成一個大圓球,足足有它身子的三倍大,它推著這個糞球,急匆匆地朝自己的居住地進發。深情的解說詞再次響起:“這個糞球,足夠雌蜣螂享用一生了!”
這句解說詞像一枚煙花炮彈,飛速擊中了她,剎那間綻放出漫天的驚嘆和艷羨,對著我大叫:“什么什么?足以享用一生?這也太一勞永逸了吧!”我不屑地看看她,繼續看電視。
她撲過來,興奮地對我說:“喂,下輩子做屎殼郎好不好?你想做雄性的,還是雌性的?干脆你做雌性的吧,我給你滾一個足夠你享用一生的糞球!”我從驚訝到領悟,哭笑不得地擠出一句話:“你真惡心!”
她不屈不撓,沉浸在自我陶醉的幻想里,諄諄教誨:“你想呀,是你心上的屎殼郎親自為你準備的呀,你把自己想象成屎殼郎,就不惡心了呀!你想想,滾一個糞球,就可以享用一生,活得多輕松呀!再說駱駝是吃草的,它的糞便又不臭!”我使勁兒推開她說:“別說了,惡心死了!”
莫非撒哈拉沙漠蜣螂的愛情故事也能令她想起情有獨鐘的廚房飲食之事?
所以你問我感覺如何,我無言以對。但,我要是與這個情趣不高雅的家伙保持距離卻又欲罷不能,束手無策,與頂天立地的方德有云泥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