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魯濤
一
五月間回鄉下,在車廂里透過窗看矮山田野并院落農家,扎眼的是鮮紅的石榴花大剌剌墜在枝頭,何等的熱切快意?!痘ㄧR》里說石榴花又叫作“丹若”,我想著一個“丹”字大約是形容其顏色,仔細念卻真是好聽。我回鄉下為著兩件事。瞧一瞧數月未見的外公,再祭一祭十年相隔的逝去的人。十年。曾經的一位語文老師說過一句,人生有幾個十年?《世說新語》里桓溫說“為瑯琊時種柳,皆已十圍”,隱約也有幾分這樣的喟嘆。
二
本說是為祭拜故人,可惜把那墓卻掃得狼狽而倉皇。我要償愿,要心安理得,覺出天陰測測已在釀雨,仍央外公陪我同去。他竟都由著我。待出門時他瞄瞄天色,說怕是要落大雨。我早知不會順意。待到外公取火燃香,滴滴點點俄而化作滂沱。外公彎身擇擺祭物,我執傘立在墳頭,望著一重重遠山層巒疊嶂,霧紗雨簾里別一派的安然靜寂。而雨像傾盆一樣在我周遭化散,聽著雨敲傘面聲響,竟覺出幾分悲壯。
三
大雨里執傘竄回家,外公走在我前面,拿路邊枯枝替我一下下拍去灌木叢上的雨水。那動作有趣,叫我想起小時候看人唱戲,京劇里善斗的武生著戰甲背上插著小旗,手上執馬鞭綴滿流蘇,憑空揮舞便是騎馬疾行。我平日做慣了文明態,許多年不曾攀過枝折過花,只是回來時見墓邊山梔子平白清貴,香到不似山間所有,竟忍不住伸手去折了兩枝,上頭顫顫巍巍六七個花苞。拿清水洗凈了,揀了瓶子仔細插在里頭,在方桌上擱了,沒一會兒工夫便是滿室清香。早年間被何老師的《梔子花開》洗腦,總以為梔子花開在畢業季,大概多少寓著些離別的意思。等到查了百度才曉得恰好相反。原來梔子花的花語竟是守候長久,永恒的愛與約定。只說是梔子四季常青,且梔子花從冬天開始含苞,一直能開到晚秋。含苞愈久,花香愈濃。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正合贈佳偶。一想到那花背后是這樣那樣我不屑的癡心絕對繾綣溫柔,不禁很是放肆地嘲笑了一通。
四
但其實草木哪里有情呢?!凹娂婇_且落”而已。所以釋印順師父才會說,不分對象的“無常故苦,苦故無我”是有幾分不恰當的。因為無情,所以根本不會領受,亦無所謂苦不苦。故而這話是依有情而說,正因為有情倒執有我,所以起惑造業流轉不息,我執即是流轉動亂的根源。但有什么辦法。知道了也未必就堪得破放得下。好比從前這山望著那山矮,自詡智慧,修到最后看山不過仍是山,并未見得多少高明。知道乃至接受一場死亡固然令人悲傷,卻也并不算太難。大抵時間一長,切膚之傷也變做不痛不癢。最難最苦的,是慢慢察覺到這場消亡半生的真正后遺癥,那些比較后的失落,醒悟后的追悔,獨自面對時的不甘心,有事掣肘時的不習慣,一絲一縷一星一點掰開揉碎,摻進日常綿里藏針剖白在面前,無數場合教人近乎崩潰而后幻想,倘若不是如此,又會如何如何。時間的流逝或許能令人忘卻,卻只會讓某種狀態歷久彌新,且愈來愈絲絲入扣。
五
想到趙照唱《聲律啟蒙》,有一句“佛陀對蒼生”。他們是一樣的。不曉得算不算放肆。無解。釋印順師父也說,莫辜負此人身。所以嘲笑歸嘲笑,那梔子花我還是要插的。
六
我且看這梔子能有多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