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潔敏



阿雪十歲的時候,是一個像假小子一樣的女孩子。玩彈珠、爬樹、用彈弓射鳥、趴在地上扇洋畫……男孩子會玩的,她都會。有一次,她偷偷到小鎮附近的山里去打鳥,可是明明對得很準,卻就是打不到。
深山里,她聽到一陣清脆的笑聲。
“哦,哦,打不到,打不到,女孩的彈弓打不到!”
她真是有點生氣了,扔了彈弓,悶悶地站在樹下,卻在樹下接到一朵藍色的小花,一朵像天空那樣藍的小花,打著旋兒從樹上落下,她攤開手掌,那小花就準確無誤地落到她的掌心里了。她抬頭看去,只見大樹的一根枝條上,坐著一個小男孩,惡作劇一般看著她,還蕩秋千一樣在上面晃啊晃的。
那是一個奇怪的小男孩,長著火焰一樣的頭發,看上去亂蓬蓬的。臉小小的,嘴卻不小,笑起來很夸張。阿雪看到他不由自主地有些擔心,那么細的枝條,那么用力地晃,難道不怕用力過猛摔下來,摔成肉餅么?
哼,摔成肉餅才好呢。阿雪憤憤地想。
她沖那個男孩喊:“喂,你是誰啊?”
“我是小妖精——”他輕盈地從樹上跳下來,對她燦爛地笑。
“和我玩吧,玩彈珠,爬樹、用彈弓射鳥、扇洋畫,我都會喲!”小妖精說,“我還會好多種你們人類不會的本領!”
和小妖精一起玩,聽起來挺不錯!阿雪想了想,答應以后每天吃過晚飯,都來找小妖精玩一小會兒。之前他們并不認識,但很快他們一起爬樹、跑步,一起聽山間木耳的悄悄話,一起摘春天最早綻放的花,摘秋天最早成熟的漿果,她把自己的圖畫書帶給小妖精看,小妖精教她在最細的枝頭上蕩秋千。
他們成了最好的朋友。
八月份的尾巴上,小妖精提議:“我們去妖精集市玩吧!那是一個什么都能買到的集市哦!”
“能買到什么呢?”
“什么都能買得到呢,吃了能增長魔法的人魚肉,能像小鳥一樣唱歌的小魚,還有施了魔法的發圈……”
就這樣愉快地決定了,阿雪和小妖精準備去妖精集市。
去妖精集市要坐妖精班車,班車五年才有一趟,七點準時發車。為了這五年才有一次的妖精集市,各路妖精都積極準備著。班車站臺就在一棵老松樹下面,時間還早,陸陸續續就有很多妖精過來等車,有的妖精還帶著藤條編制的籃子,里面放著自己釀造的閃著紫色光芒的果子酒、曬干的野生菌子、收藏的白色珍珠,都是想去妖精集市里做一筆好的交易。
阿雪膽子大,不怕這些妖精。她問小妖精:“你帶什么來了嗎?”
“我?有的。”
小妖精帶了一顆珠子。
他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給阿雪看,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漂亮的珠子,說不出的顏色,一會兒像大海一樣湛藍,一會兒像烈焰一樣赤紅,一會兒像冬雪一樣雪白,五彩奪目的光芒四射開來,像太陽一樣明亮。
過一會兒,那顆珠子的光芒消失,就像一顆普通的珍珠,奶白色的,閃爍著淡淡的熒光。
她被這珠子驚呆了。
“可是我沒打算交易。”小妖精把珠子放到口袋里,“這是我的寶貝。因為——”
小妖精沒有告訴阿雪,這是他爸爸的眼淚和媽媽的眼淚凝結而成的珠子。
小妖精從來沒有見過爸爸和媽媽,從他記事起,他就一個人生活在林子里。他只有一顆珠子,這是他出生就有的珠子,這是他爸爸媽媽送他的珠子,當月光照耀在林間時,他把這顆珠子對準月亮,似乎就能看見爸爸媽媽小小的身影。看到爸爸媽媽小小的身影,小妖精就覺得心里暖暖的,睡得甜甜的。
這些阿雪不知道。
妖精班車來了,大家一擁而上。班車在樹與樹之間穿梭,又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奔跑,穿越了花的海洋,又在城市的建筑物頂上飛奔,終于在一個地方停下來了。
下車的時候,大家推推搡搡,阿雪緊貼著小妖精,他的口袋就在她眼前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阿雪鬼使神差似的把手伸進小妖精的口袋里,不知道怎么就把那顆珠子拿出來了。
偷?
阿雪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她趕緊安慰自己,不是的不是的,怎么會是偷呢,只是借來玩玩,等一下就還給他的,小妖精和她那么好,不會怪罪她的。
雖然這么安慰自己,可是心里面還是像打鼓一樣,咚咚咚咚跳個不停。
集市上熙熙攘攘,各種叫賣聲此起彼伏。他們在妖精的集市上走走看看,因為珠子的緣故,阿雪在小妖精面前表現得很不自然,都不敢扭頭看一下小妖精。后來她總算鼓起勇氣,叫了小妖精:“哎,小妖精!”
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
小妖精感到奇怪:“阿雪,你是不是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她緊緊攥著那顆珠子,搖搖頭,低下頭,緊張得再也不敢看小妖精一眼。
小妖精提議說:“我們分頭行動吧,十二點鐘的時候——”小妖精看了一下周圍,指著不遠處一塊大石頭說,“我們就在那塊大石頭旁邊見。”
分開的時候他沒忘記提醒阿雪:“一定要十二點之前哦。十二點有一班車,錯過了這趟班車,就要等五年以后了。”
阿雪點頭,她心里做了決定,那顆珠子,等十二點回去的時候再悄悄還給他,就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想到這里,她又開心起來,在熱鬧的集市里左看看,右看看。
突然,有一只兔子妖精湊到她眼前來。
“美型藥水要嗎?”
阿雪被它嚇了一跳,“什么?”
“美型藥水!”兔子妖精毛茸茸的耳朵抖了一抖,兩只紅寶石一樣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阿雪,“你是人類吧!大名鼎鼎的美型藥水都不知道,真是太太太落伍啦!用這藥水洗臉,第二天醒來,就會像仙女一樣美麗,終身有效!對于女孩子而言,美麗可是第一位的喲!”
兔子妖精把一個小玻璃瓶遞到阿雪面前,生怕她不相信似的,“如假包換,假一賠十!我可真是豁出去了,忍痛轉讓!”
阿雪動了心,她真想換一瓶這樣的藥水啊,但想到小妖精,她還是搖搖頭。
“我沒有交換的東西。”
兔子妖精詭秘地一笑,指著她的口袋,“那不就是交換的東西嗎?”
她壓低聲音,“那東西,很值錢哦!”
阿雪的手好像不聽自己使喚似的,從口袋里抽出來,她幾乎要把珠子交出來了,在交接的一瞬間,她好像被人兜頭交了一大盆涼水一樣,突然清醒了。
她猛地直搖頭,“不能換,不能換!這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難道是別的小妖精的?”兔子妖精的聲音突然嚴厲起來,“是你偷的?!”
聽到“偷”字,阿雪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棒似的,她驚慌失措地后退幾步,一轉身,飛快地跑走了。
“喂,等等啊,我們好商量——”
不知跑了多久,阿雪終于停住了腳步。回頭看看,兔子妖精沒有追上來,可是她也沒有心思再去逛妖精的集市了。
她來到和小妖精約好見面的石頭旁,心里想著,小妖精快來吧!
小妖精快來吧!小妖精快來吧!小妖精快來吧!
一只貓妖走過去了,一只狐貍妖精走過去了,一只戴著面具不知道是什么妖精的妖精走過去了……她踮腳著腳朝遠處看了又看,可是小妖精始終沒有出現。
夜越發深了,一陣清脆的鈴鐺的聲音由遠而近地傳來,阿雪朝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原來是班車到站了。
她的心真是提到嗓子眼了,眼看時間馬上就要到十二點了,小妖精還是沒有來,要知道錯過了這一趟班車,趕下一趟班車就要五年以后了!正當她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時候,一個胖胖的小貓妖精不知什么時候來到她的身邊,扯了扯她的衣角。
“阿雪,阿雪,小妖精不會來了,他讓你趕快上車!”
阿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不來了?”
“他的珠子丟了,他難過得哭了!”小貓妖精說,“他不能和你一起回去了,他要找他的珠子!”
“什么?”
“那顆珠子,是他爸爸的眼淚和媽媽的眼淚凝結而成的珠子,找不到,他就不回去了!”小貓妖精還說了什么,阿雪已經不知道了,她的心里,被內疚、難過、后悔填充著。她真恨自己,為什么要那么做。她真是自以為聰明,卻不知道最笨的是自己,拿了一顆珠子,卻不知道拿的是小妖精爸爸的眼淚和媽媽的眼淚,拿的是別人對她的信任和真誠。鈴鐺聲像雨點一樣響了起來,這提示著車馬上就要啟動了,一大群一大群的妖精涌了過來,小貓妖精也使出吃奶的勁兒推阿雪,想要把阿雪推到車上去。
他喊著:“阿雪,快上車啊,錯過這趟車就要再等五年的時間啦!”
阿雪被擁著擠上了車,在車門關閉的那一瞬間,她的眼淚落下來了。
對不起,小妖精!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你快來吧,我把珠子還給你!我會加倍對你好,我會每天和你玩兒,我們一起去看山里看最早綻放的鮮花,聽山里木耳的悄悄話,一起蕩秋千……可是,你還愿意和我一起玩么?
班車到站之后,阿雪和妖精們一起下車了。她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她在家睡了一天一夜。發生的事情,像電影一樣在腦海中回放,她不知道是發生過的事,還是自己做的夢了。等到她醒來,已經是早上。燦爛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她把手放到衣袋里,手指觸碰到一顆珠子——那是小妖精的珠子。阿雪帶著珠子來到和小妖精一起玩的森林里,來到那棵熟悉的大樹下。
她站在樹下,一朵天藍色的小花打著旋兒落下,她心里一驚,抬頭看去。
可是,沒有小妖精。
“小妖精——”她大喊,可是沒人回答她。
小妖精不知道去哪里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