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不知心底事

張溪琳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

腸斷白蘋洲。

—唐·溫庭筠《望江南》

溫庭筠是很妙的詞人。深閨女子細小而婉轉的心事，在宏大的歷史背景里飛散，最終總是靜寂。然而它們在溫庭筠的詞中得以保全，如一個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明艷又憂傷。

就如這個倚樓聽風的女子，她的漫長一生，被一闋詞定格在那座玲瓏的小樓上。

她還記得那些養在深閨的日子，也記得出嫁那日，她膽怯不安地走進了另一個人的生命。沒過多久，夫君為了生計遠走他鄉。曾經安心的夢境一夕成空，她又回到以往的孤寂中，一如夢境深處的小樓，曾經鎖住了她羞澀的幽夢，卻又安詳地接納了她的哀傷。

春去春又來，她每日倚在小樓的欄桿上眺望。同樣的月光下，他棲身在何處？歸人如潮，可有他的蹤跡？時光在等待中蹉跎了曾經許下的諾言。那一壺為你溫熱的香茶，何時才能喝下？

終于，忘了是第幾個春天，同鄉把他送回來了。他靜靜地躺在庭院中，被病痛折磨的面容顯得有些扭曲，那半合的眼里依稀含有最初的溫柔。她看了他許久許久，然后安然俯身，輕柔地替他拭去唇角幾點殷紅。他擠出一抹釋然的微笑，便歸塵了。世界驟然安靜，像跟隨他一起消失了一樣。

從那以后，很少有人再見過她。她寂寞的身影終于淡出了無情的時光，只有小樓里盈盈的燈火依然如舊，一天天，一年年，像永恒般地亮著，亮得讓人心碎。

漸漸陳朽的小樓中，她的容顏已經模糊，只是眉宇間依稀存留著青春荒涼的痕跡。如豆的孤燈和殘破的閣樓日漸老去，閣樓發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呻吟著它身體里那些泛黃的回憶。

或許哪一天，她可以就這么悄悄地離開，離開這個曾經讓她眷戀的、充滿離亂的世間。故事悄然畫下了句點，墜落在舊時的雕樓繡坊中，在遲暮的歲月里漸行漸遠。女子的影像嵌成了時光的背景，在往事中躑躅流連。

數不清溫庭筠的小詞里講述了多少個相似的故事。故事中的女子如世間最平凡的沙礫，生命的曲折與墜落都興不起一絲風波。在平淡中結束的人生，只是天空眨眼間丟失的流光，沒有人疼惜。

可溫庭筠聽得懂她們心底的寂寞與哀傷，她們有著同樣被人群放逐的情緒，在陌生的時空里分享著真實的空洞和倔強的盲目。她們不懼生死，因為她們深知這是不可抗拒的宿命。她們堅強地守護著愛與思念，讓它們不會因為時光流逝而失去原有的執著，所以回憶才會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