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悅
1
劉阿姨把一粒藥片給到三兒手里時,是個冬天的下午。
風冷颼颼地刮,像無數的刺芒扎人肌膚。躺在平板車上的三兒向左邊觀望,他的臉永遠向左不能向右,而且他的那雙眼睛總是濕漉漉地,大睜著,目光里滿是祈求。
這是他長年累月形成的一種狀態,無法改變。三兒的身子卻是平展地仰躺著,端莊地像從戰場上退下來的一位受傷的戰士。身子裹挾在冷風中,為了不至于從車子上滑下來,一只手牢牢地抓住車底板。車底板是鐵皮做的,在風里比石頭冰冷百倍,那冷是有型的,硬撅撅地硌人骨頭。三兒感覺自己被冷風快吃掉了,一口一口地咬,發出碎裂的聲響。隨著黃昏的來臨,起初的疼,鉆心,凜冽,無法抵御,漸漸地渾身就麻木了,從頭發的縫隙向全身漫延,直到腳尖,那十根腳趾頭已經變為紫色,血液似乎凝固了,腳趾像糞球一樣臟兮兮的,包裹在上面的一層垢甲也保護不了它們。在風中三兒瑟瑟發抖。
平板車距離地面也就半尺高的距離,遠遠看,似乎三兒就睡在地上。身上有一件棉襖,入秋已經穿上了,是一件薄薄的棉襖,紐扣已經脫落不知去向,腰間系著一根細麻繩,似一條長蟲溫存地纏繞著他。衣服的四角,針線已經開縫,棉花露出來,一朵一朵的,像鮮白的牡丹花點綴在身上。剛剛穿上襖子,季節的緣故,有些熱,還出汗。現在四角縫隙鉆滿了冷風,如一件單衣,好在身上壓著一條毯子,經風吹雨淋日頭曬早已褪色,那上面滿是塵土、枯枝、細碎的葉片,沒有棱角的紙屑。大街上行人匆匆,都忙著采購。醫院門口遠比街道上熱鬧,各種賣吃喝的攤點,吆喝聲不斷。醫院大門的門眉上打著一條橫幅,上面還有白色的字,三兒不認識字,可是橫幅兩端掛著大紅燈籠,不是一個,是兩對,四個,艷紅的色澤扎眼。這是一個節日的象征,三兒知道春節將要來到了。
每一年,只有春節這個盛大的節日才能看到大紅燈籠。三兒還知道,在春節,大年三十的晚上人們要放鞭炮。到處的爆竹聲,滿天的禮花,黑夜瞬間變為白晝。那個時候,假如媽媽沒有來接他,三兒可以把整個放禮花的過程看完,整個夜空都被點燃了。那真的是人間少有的盛景!三兒幸福地大張著嘴巴,一串口水從嘴角流下來,三兒越開心,口水流得越多。夜已深了,寒風刺骨,可分明禮花把溫暖傳遞到三兒身邊,那會兒他忘記了冰冷、疼痛、僵硬、麻木的吞噬,要是手能騰出空來的話,他還會鼓掌。他的一只手壓在胸前,不,確切地說壓在胸前的紙盒子上。盒子里的錢是他一天討要的收入,然而,三兒感覺那不是一天的收入,是一年的收成。這份收成匯集了眾人對他的關愛、溫馨、真摯、熱情,驅散了他一年來所有的不快、傷痛、牽掛、煎熬、失望、等待、期盼,還有不可名狀的不舍,留下的只有滿心的感激。媽媽在春節到來時要包餃子。那是最開心的時刻!一想到這,三兒感覺手腳開始軟化了些,感覺就在自己家的烤箱跟前,一團旺旺的火苗舔著他的皮膚,他的手指頭開始動起來,先從右手,一個一個地動,數數兒一樣,一直到左手的最后一根小拇指上。每一根指頭看上去干巴巴的,像枯枝,可是有熱熱的血液在流淌,所以就生動。媽媽說了,三兒辛苦了一年,在春節的這一天要改善。一年里究竟乞討了多少錢,三兒不知道,媽媽知道,看媽媽的表情收入是可觀的,作為兒子的三兒,有必要去問嗎?在平常,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日子里,只有大年三十的晚上三兒才能吃上餃子。所以三兒特別期盼大年三十那個夜晚的來臨。媽媽在那一晚上接回三兒,把他平放在木床上,就開始煮餃子。餃子的味兒隨著鍋里的白氣飄散開來,很快鉆進了三兒的鼻子里,三兒就被狠狠地撞擊了一下,他大張著鼻翼使勁兒地吸氣,似乎餃子的餡兒,薄薄的皮,連同湯湯水水全部吸進肚子里去了,那肚子翻騰了兩三下,又翻騰了兩三下,咕兒咕兒叫了幾聲,平息了。媽媽把一小碗餃子端過來放在三兒的面前。三兒的身子被支起來,放平兩腿,這個時候三兒能坐穩。一碗餃子究竟有幾個三兒沒有來得及數,嘴巴兩咂吧就沒了。三兒咽下最后一滴湯水,他將臉從碗里移開,他有些失望,他覺得餃子應該是有香味兒的,可是,他沒有吃出味道來,他多么想重新品嘗一口。媽媽還在鍋臺前忙著。媽媽的后背似乎有一雙眼睛,她對三兒說:“睡吧。”三兒聽話,悄悄滑下身子,鉆進被窩睡下了。他聽媽媽吃餃子。媽媽在那個晚上究竟吃了幾碗餃子,三兒不知道,因為他很快就困了。
白天,三兒精神高度集中,不能有半點馬虎與閃失,萬一讓小偷搶了呢?稍不留神打個盹兒,后果不敢想象。現在壞人多,好人少。這是媽媽安頓下的話,三兒就分外警惕了。
已經是三十歲的媽媽,其實是很漂亮的,假如她不愛生氣或者不愛哭鼻子;一生氣,一哭鼻子就會從三十歲一步跨進四十歲,頭發紛亂,容顏憔悴,原本紅潤的嘴唇褪色,干著一層皮,眼窩塌陷。這令三兒揪心,還特別地傷心。有些日子,媽媽又從四十歲回到了三十歲,媽媽穿著光鮮,頭發打卷,還上了顏色,而且媽媽的嘴小,抹上口紅就是櫻桃小口,皮膚也白過來,還笑,對著手機笑。媽媽這個樣子是三兒最喜歡看到的。回到家里,三兒把一天的錢交到媽媽的手里,媽媽邊數錢,邊哼歌。三兒看著媽媽,在他心目中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可是,媽媽這種狀態保持不了幾天,媽媽有手機,手機動不動惹媽媽。媽媽就立馬跌進四十歲的門檻里。那幾天,媽媽想死的心都有了,媽媽說她想吃安眠藥結束了自己。手機的背后都是些什么人,那些人跟媽媽關系到了什么程度是個未知。每次聽到媽媽的手機響,三兒就很氣憤。
三兒偷偷地想,媽媽沒有必要把全部的心思寄托在手機上,她完全可以干點別的。大街上那些阿姨擺著攤點,早出晚歸,嘻嘻哈哈。相比媽媽的年齡,她們都顯出了老相,對于一天的收成她們好像并不在意,她們在意的是滿大街的人流、車輛、聲音的嘈雜、經營的過程。
三兒僅僅是一想,他才沒有膽量說出口呢!自己呢,要是整天悶在家里,肯定是不開心的,單看從天空飛過的雀兒,時間久了,又有啥意思?雖說現在的日子單調、重復,當下,面對日漸寒冷的天氣無法躲避,可恰是這樣的生活歷練了三兒的勇敢、頑強、吃苦耐勞的精神。他在一天一天的長大,已是十一歲的少年。每每聽到媽媽的笑聲,躺在床上的他就分外的開心,他覺得媽媽的心情是自己創造的——這令三兒很有成就感。可惜的是,媽媽能保持這樣的心情并不長久,時間一天,或是兩天,一周是最長的期限。媽媽一定是想到了她的過去,其實,這些年媽媽還沒有完全從陰影中走出來,心里積怨太深,滿腹牢騷,一點點小事情隨時會引爆她。處在悲憤之中的她大哭大罵,罵著罵著就罵到三兒的爸爸頭上。爸爸并不在現場,替爸爸買單的自然是三兒。受到驚嚇的三兒渾身哆嗦,腋窩都是汗。
他是第幾次向劉阿姨要藥的,好像是第四次、第五次,或是更多次吧。第一次時,是個早晨,劉阿姨把一個包子遞給三兒時,包子的香氣熏醒了他,腦海里靈光一閃,就產生出了那個念頭。劉阿姨一驚,拿眼睛盯著他,然后說,孩子那藥不是隨便吃的,有啥心事可以跟阿姨說。三兒不能說,那個秘密比天都大,他必須保守!哪怕惹劉阿姨生氣。第二粒藥還是劉阿姨給他的。第三粒藥片是一位老奶奶給的。那是個像老奶奶模樣的人,耳朵有點背,三兒說了幾遍她都沒有聽清楚的,給三兒的盒子里放了一張票子打算走時,三兒又大聲說出了那個藥的名字,老奶奶用渾濁的眼光打量著三兒,半天說道,孩子我也想吃那藥,可惜醫生不給多開呀,就給你一片得了。三兒警覺了,他才知道那種藥真的不好要,他改變了策略,只要是藥,在他那里都管用!于是,接下來的幾天里,三兒的藥片數量不斷地增長著。各色的,大小不一的。三兒都有些貪婪了,覺得它們都值得信賴,就像他信賴過往的每一個人。晚上回去將藥片偷偷壓在床墊子下面。
隨著春節的臨近,三兒要藥的欲望越來越強烈,他編織了很多的謊言。但凡給他施舍的人,他都不會放過。
2
最近媽媽對三兒特別地優待,由著三兒吃,并安頓三兒到了爸爸那邊要聽話,不要惹爸爸生氣,尤其在葉子阿姨跟前萬不能頂嘴。三兒邊吃邊點頭,他恨不能把整個小臉埋進碗里去。
三兒在媽媽跟前生活了五年。那個時候剛剛從爸爸那邊接過來,三兒才六歲的樣子,身體狀況還能看得過去,起碼能扶著墻走幾步路,體重也就四十斤左右。三兒現在十一歲了,體重變化不大。這個年齡的孩子本應該在學校里。三兒生下來的時候,身體瘦小,像只兔娃子,兩條腿看不出有啥毛病,長到三歲,不見三兒站起來走路,他的兩條腿好像沒有骨頭,軟得似面條,一雙腳腳尖還往里拐著,走起來腳尖碰腳尖,就跌絆子。村子里有個會看軟骨病的,用艾針灸,用裹著蒲公英的熱毛巾敷,看了一年不見效。后來有人建議偷別人家的雞讓三兒吃,過上三年再買一只雞還給失主就行。聽說這種偷還方式治療效果很好。結果是:三兒的爸爸偷了王前家一只大紅公雞,回來燉了讓三兒吃了,湯也喝了。白吃了。三兒的爸爸聽到失主王前翻先人道祖宗地罵,也沒有膽量去還雞了。也許沒有還雞的緣故,三兒的腿一直沒有好起來。現在十一歲的三兒根本站不起來,常年躺在平板車上。三兒從來沒有想過,假設當時不要離開爸爸,他會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爸爸會不會再偷雞給他吃?爸爸帶三兒去過醫院。那個老大夫說,還是到大醫院里去看看吧。爸爸媽媽的日子是村子里最不起眼的一戶,他們看不起病,由著三兒去長,讓三兒曬太陽,補鈣。三兒長到了四歲,走路依然扶墻,還哆哆嗦嗦。媽媽罵爸爸時,三兒就哆嗦著來到院子里。院子里灑滿陽光,三兒扶著墻大口地呼吸空氣,他看到一樹的麻雀,它們抖動著羽毛,嘰嘰喳喳,好不開心哪,不多一會兒,翅膀一展飛向藍天。一只狗圈著尾巴悠閑地踱步,給三兒給爪爪,很是殷勤。園子里開著各色的花,他聞到了花香,心情驟然變好,想笑。
那一年媽媽和爸爸離婚了。三兒歸爸爸撫養。那會兒,他和爸爸有多么地思念媽媽。每晚爸爸都抽煙,抽一夜,白天爸爸就蒙頭睡覺,媽媽熱衷于伺弄的園子也落荒了。三兒陪爸爸睡,他覺得睡覺是世界上最沒意思的一件事。一天爸爸不吃飯,三兒就餓一天。爸爸的手機就像一只受傷的尤物,孤靜地躺在那里。一年后,爸爸帶著三兒離開村莊到了縣城,在城郊租了一間簡陋的房屋住下了。爸爸到處找活干,三兒一個人呆在屋子里,要是爸爸回來遲的話,三兒會餓上一天。有一天,爸爸突發奇想把三兒送到街上乞討,三兒去的地方就是醫院門口。從此三兒開始了他的討要生涯。剛開始三兒是羞怯的,還害怕,不敢張嘴吆喝。誰想,大街上的人們,醫院里那些個病人家屬看到這么一個孩子,細胳膊細腿的,憐憫之心油然而生。他們愿意行好、積德,紛紛拿出錢和吃頭、水果舍散給三兒,一天下來,三兒的挎包都快滿了。這是爸爸和三兒都沒有想到的。自那以后,三兒的生活大大改觀。不久,爸爸從外面領回來一個女人,爸爸叫女人葉子,葉子叫三兒是軟骨子。三兒叫葉子是阿姨,后來爸爸讓三兒叫葉子媽媽。三兒不叫。三兒把一天的收入交給爸爸,可是爸爸轉手就給了葉子。葉子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不到一年,三兒的媽媽來了,她接走了三兒,臨走時媽媽對葉子說:“我生的兒在討要,你花錢?你是誰呀!”從那以后,三兒再沒有見到爸爸,聽媽媽說,爸爸跟葉子結婚了,他們搬到了另一座城市去了,具體地點誰也不知道。
三兒聽爸爸講過媽媽的身世。媽媽顧艷出生的地方是一道平塬,居住在山旮旯的人稱平塬上的人是高塬上的人。高塬上地氣涼,適合各種農作物生長,尤其野草,瘋了似的到處蔓延,風兒一刮真有種“風吹草低現牛羊”的景象。人們又把高塬稱之為荒草塬,“荒”就是茂盛的意思。山溝里,顧名思義:有山有溝,當然還有壑,有峁,有梁,溝壑盤結。那些山旮旯里的房屋、窯洞就像不打眼的補丁,這兒一塊,那兒一坨,不大氣,還顯得卑微,少了一種荒草塬的霸氣。荒草塬廣闊無垠,在這里的人們過著一種安逸的日子,家家門前糧垛猶如巨大的蘑菇。荒草塬上的女人們天生比山溝里的女人水靈,高塬上微涼的氣候對她們的皮膚是一種天然的保護。還有一點,這里的女人愛喝蜂蜜,潤蜂蜜,時刻與蜂蜜相伴。當春天來臨時,荒草塬上第一朵花蕾綻放,還在南方的養蜂人就嗅到了,他們帶著心愛的蜂王及蜂群不遠千里來到高塬上,駐扎在田園、地畔,一如若爾蓋草原上藏民的氈房,他們打算和這塊土地親吻,把最精華的養分奉獻給這里的女人。一個春,一個夏,一個秋,蜜蜂嗡嗡嚶嚶,鮮花飄香。有個叫顧艷的女孩,她上過小學三年級,這里的人們,在當時不怎么注重文化教育,孩子上學不上學無關緊要,顧艷學習好,她完全可以上初中、高中、大學。她僅上了小學三年級是因為她的母親去世之后,父親娶來了后母,她就輟學了。這沒有關系的,顧艷長相漂亮,是荒草塬上的一枝花。十七八歲媒人把門檻都踢平了,顧艷一個都看不上,她的心氣太高了,比荒草塬天空飄浮的云朵還高。那些個沒有被顧艷打進眼睛里的小伙子都在觀望,看顧艷嫁怎樣的一個男人。顧艷十八歲那一年果然把自己給“嫁”掉了。她是在一個雨霧蒙蒙的初秋和一個養蜂人私奔了。荒草塬上的人們驚呆了,為顧艷的膽子唏噓不已。殊不知,養蜂人用怎樣的手段或者魅力將顧艷迷惑,讓顧艷不顧及父親的臉面隨他而去。而那個養蜂人的身份大家一無所知,就像荒草塬上紛飛的花絮撲朔迷離。顧艷開辟了先河,打破了荒草塬的常規,她顧不了那么多了,她深愛上了那個男人。她是為愛情而去的。
一年后,顧艷的父親還沒有從羞辱的陰影中緩過神來,顧艷背著一個包出現在人們的視野內。起初,大家不認識似的,拿手遮陽,遠遠地觀望,因為從外形上看太不像清高而傲慢的顧艷了。還真是顧艷,她上當受騙的消息像高塬上的風四處蔓延,人們再一次看到,顧艷的父親把刀子架在脖子上死也不讓女兒進門,顧艷撲通一聲跪下了……倒是后媽心生憐憫,上前去把顧艷扶起來,給她了一口飯吃。不久,那些曾經被顧艷拒絕了的媒人讓顧艷的后媽請進家門。這種倒央媒其實是很不好的,哪有倒著請媒人給自家女兒做媒的道理!經過幾個媒人的周旋,苦口婆心,顧艷嫁到了山溝里。就是三兒的爸爸,康莊。康莊也有過一段婚史,那個女人嫌棄康莊懶、脾氣蠻橫就跟他分手的,他們沒有孩子。女人走的時候把家里該拿的東西都帶走了。打了五年光棍的康莊聽完媒人的話,決意娶顧艷了,為了給村子里人爭口氣,康莊負債累累。那個養蜂人帶著顧艷在南方的某個城市都發生了,顧艷不說,人們只是猜測。有一點很明白:顧艷上當受騙是事實。她靠打工在外面生活了一年,在無數個夜晚,在無望和悔恨中煎熬,她是那么地思念家鄉——荒草塬上野草、花朵、一粒塵埃。
康莊對顧艷的過去半句都不提,更是不計較,只要顧艷好好跟他過日子。他知道顧艷不愛他,顧艷整天愁眉苦臉,有時候無端地發火,無端地哭。一次失敗的婚姻教訓,使康莊變乖了,顧艷怎么罵他折騰他都不發火,每天晚上,給顧艷端洗腳水,他想,真情一定能打動顧艷,讓她的心回到他的身邊來。顧艷懷孕之后,康莊更加高興了,這個孩子一定能拴牢他們的婚姻。可是,生下的孩子卻是個殘疾。媽媽顧艷毅然決然地跟康莊離婚了。
所不同的是,顧艷從康莊那里什么東西都沒有拿,她瞧不起康莊,就像瞧不起整個山溝,山村所有的東西都散發出卑賤的氣息。
在三兒眼里媽媽就是好,親媽媽就是親媽媽。媽媽從來不說三兒是軟骨子,就叫三兒。媽媽給三兒洗澡,換新衣服,剪了頭發,三兒換了個人似的,小小的眼睛,小小的臉龐,很可愛的樣子。可是,三兒的這個樣子影響了他的生計,給他施舍的人少起來。媽媽警覺了,從事這種職業的三兒是經不起打扮的。從此,三兒就破破爛爛,臟兮兮的,渾身透出一股子異味,很難聞。最重要的是不能給他吃飽,吃飽喝足的三兒紅光再現,臉蛋紅處是紅處白處是白處,哪里像個叫花子的樣子?媽媽當機立斷,不能再給三兒飽飯吃,讓餓著。
處在饑餓中的三兒,他的小模樣的確令人憐憫,穿上那樣一身衣服不分春夏秋冬。事實上,三兒從爸爸那邊回到媽媽這邊境況并沒有改觀,他早出晚歸,披星戴月。媽媽送他在天麻麻亮,接他在晚上十點以后,冬天夜晚長,接得更遲些,在醫院門口多呆一分鐘就有一分鐘的說頭,不是一元就是五毛或者一毛。回去早不就睡個覺嗎?媽媽送他接他的時候都穿一身黑衣服,裹著黑頭巾,只露出個眼睛。有人也問過三兒,那個人是誰?按照媽媽的吩咐,三兒說鄰居老大媽,問你的爸爸媽媽呢?按照媽媽的吩咐,三兒說,媽媽癱在床上,爸爸五年前出車禍死了。說完這句話,三兒心里酸酸的,他的爸爸媽媽健健康康的為何要那樣地說?媽媽的話在三兒那里就是圣旨。三兒走近他九歲的年輪,個頭稍微長高了些,好像還長了點肉。一天媽媽把他接回來,媽媽忙著去開門,一掉頭看到三兒自己從板車上站起來,向門口走了幾步。這一奇跡把三兒自己也嚇著了,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雙手扶了他一把讓他走向了自己的媽媽。顧艷張大了嘴巴,倒吸了一口涼氣,半晌吼道:“三兒,你怎么可以站起來?你站起來有誰給咱們施舍?”三兒愣住了,受到驚嚇的臉蛋煞白煞白,媽媽痛苦的表情是他沒有想到的,是刻骨銘心的。作為兒子,怎么能讓媽媽痛苦呢?既然媽媽那么痛苦,那么,他站起來又有何意義?三兒就地倒在車子上,這一輩子他不打算再站起來。
三兒再沒有洗過澡,沒有換過新衣服,受凍、擔心,歷經風雨的侵襲。他永遠半張著嘴巴,好像有太多的委屈要傾訴。他眼角掛淚,下巴上掛著一串口水。特別是臉上的皮膚,經太陽曬,風吹,早已失去水分,緊緊地刻在骨頭上,一層薄薄的深棕色的皮;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同樣是深棕色的,天熱的時候上面爬滿蒼蠅。
住院部的那些人,有先前住進來的,有新住進來的,人來人往。有時候三兒覺得,一世界的人都住進了醫院里。病人的家屬守護了一夜的病人,他們精神萎靡,紅著眼睛。他們買回水果,或者餅子、包子,各種各樣的好吃頭,走近三兒給他的手里塞一個,三兒就把肚子填飽了,一天里,不吃不喝也不怎么餓。
一天的熱鬧退去后,四周冷清下來,夜的帷幕隨即拉開。相比街巷,醫院門口略顯嘈雜些,擺攤點的抓住最后的機會忙碌著,掙多掙少是個掙,賣紅薯的,賣烤餅的,賣毛栗子的,賣水果的,賣衛生紙和鮮花的,賣小飾品的,賣玩具的……這些都是醫院里病人的最愛,況且,物品色澤與白天有著多么大的區別,陽光的顏色熱烈奔放,燈光則溫和如水的柔美,無論照在哪兒都給人一種溫潤的感覺。病人的家屬喜歡這樣的色澤,喜歡把這樣的顏色帶回病房去;各色的水果、鮮花擺放在病床旁邊,病房里的空氣一下子鮮亮起來,病人的心情自然就好。時辰過了晚上九點鐘以后,人們開始收拾攤點準備回家。醫院門口驟然冷清,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孤寂和冰涼。街燈被這種孤冷襯托的分外的亮。這個時候,一位近四十歲的男人出現在燈光下,燈光給他涂上一層消沉、壓抑的底色,他是那樣地憂傷。每次從醫院里走出來他總是不忘地抬起頭看看深邃的天空,然后,環視四周。目光所及,那個平躺在車子上的孩子總是吸引著他多看上一會兒。燈光下,那個孩子一動不動,仿佛睡去。
醫院的圍墻上印著一個放大了的影子,男人緩步前行。停下的時候,他無端地搖搖頭,嘆息一聲,伸出雙手抱住頭,蹲下去。這是一種痛苦及無奈的動作。時間到了十點多的時候,男人大概想起該回去照顧他的病人了,隨即,影子消失在醫院門口。
不多工夫,三兒的影子消失在街道的另一頭……
大概是十多天以后的某一個夜晚,那個男人突然走近三兒的平板車。這個時候三兒才看清楚那個男人的胡子很長,面容蒼老。比起三兒的爸爸,長胡子男人更顯老相。三兒少肉的手被長胡子男人緊緊抓著,都捏痛他了。男人將他的臉挨近三兒的臉,他說道:“我的兒子快不行了,我救不了他。孩子你知道骨癌有多么的可怕嗎?醫生去掉了他一只胳膊……他已經四天不能叫爸爸了……他哪怕跟你一樣躺在車子上也好啊,可是他……你的眼睛跟我孩子的眼睛太像了。”長胡子叔叔咳嗽了兩聲哽咽著說不出話。
再后來很少見到長胡子叔叔了。一天早晨,醫院里傳來了哭聲,所有的人都將目光投向醫院門口。一個男人大聲哭嚎著,一步一步向著醫院門口走來。他的胡子那么長,在他的懷里躺著一個瘦小的孩子,孩子惟一的一只胳膊垂著,軟軟地晃動著……三兒想: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那位長胡子叔叔了。誰想就在去年冬天的下午,長胡子叔叔出現在三兒的面前。他蹲下身子,像上次那樣抓緊三兒的手說:“孩子,愿意給叔叔當兒子嗎?叔叔去鄉下把莊稼搭理好就來接你,最遲今年春節。相信叔叔的話,不要告訴任何人,等著叔叔……”
長胡子叔叔走了,霸氣的叔叔沒有征得三兒的同意就走了。他把一個秘密留給了三兒。三兒被那個秘密折磨得很苦很苦。他首先想到的是媽媽,叔叔帶走了他,媽媽怎么辦?誰來照顧她?每晚聽到媽媽的呼吸聲或者咳嗽,三兒就無法睡去。有好幾次,三兒隔著被縫,向著炕上望去,他看到浸在幽藍亮光里的媽媽對著手機在流淚。
冬天的白天短,太陽剛剛出來走不遠就落西山背后去了,寒冷無處不在。三兒的手腳麻木到了極點,不要說誰來搶錢,剁下他的手指頭都沒有知覺。可是三兒有的是辦法,他不停地轉動嘴里的舌頭,讓它處于活動狀態,偶爾想喊一聲媽媽,由于嗓子太干,喊出的聲音是沙啞的。從那個叔叔走后,三兒總覺得對不住媽媽,他隱瞞了媽媽。三兒想好了,當那一天真的來臨,他要如實地告訴長胡子叔叔,他有媽媽,媽媽不能沒有他!
三兒的這個想法在某一天的晚上被媽媽徹底擊碎了。
3
那個晚上,媽媽接他很早。媽媽有要事跟三兒商量,媽媽果斷地告訴三兒,讓他回到爸爸那里去,還答應給三兒錢,她想三兒的話會去看他的。媽媽說話的時候面帶笑容,少有的溫和,都巴結了。媽媽把一只手放在三兒的肩膀上,這就有了分量,是依托的意思、央求的意思。三兒感動得眼圈都紅了。媽媽以為三兒答應了,三兒無不擔心地問道:“我不在,媽媽你怎么辦?誰來照顧你?”媽媽說:“放心吧,媽媽會照顧好自己。”三兒問:“我爸爸在哪兒?”媽媽說:“我有你爸爸的號碼。”三兒吃驚地望著媽媽,這么些年了,媽媽還留著爸爸的號碼。“你愿意去的話,媽媽現在就給你爸爸打電話。”三兒垂下了頭,他還沒有想好,他需要時間。
三兒摸不透媽媽的心思,他不知道哪兒做得不好,惹媽媽生氣,讓媽媽萌生了不要他的念頭。
事實上,媽媽戀愛了,媽媽談過好幾回戀愛,她總想處在戀愛狀態,今天跟這個談,明天跟那個談,不確定。顧艷好像不再相信愛情,她成天強行打扮自己,更換化妝品,整個人看上去容光煥發。年齡三十歲的她有一天突然醒悟過來,她決絕地把手機上儲存的一些男人的名字刪除了。她坐在園子的柵欄旁,借著陽光,抿著嘴巴,帶著邪惡的笑,拇指一點一個名字消失了,拇指一點一個名字消失了,甚至,她帶著一種鄙視,笑他們的傻氣,只要她一張口就毫無怨言的把錢打過來。但是有點顧艷還是知道的,他們不會在她身上長久地投資。那些男人永遠會盯著下一個,就像那個養蜂人,自己家里有老婆,他說他已經對她沒有感覺,顧艷正好是他情感的驛站,她年輕,鮮活,渾身透著荒草塬特有女人的芳香,挑不出半點瑕疵,當正真丟棄家庭娶回顧艷時,養蜂人沒有了勇氣。他僅僅帶顧艷見識了一座城市,體驗了一樁沒有歸期的婚外戀情。康莊也是,愛她很深,當他們結束時,依然找了下一個女人,葉子。三兒討要來的錢她從來都舍不得花,存在銀行里。萬一有一天老了,嫁不出去了,就目前三兒的狀況還算能活幾年吧,但是很難保證有朝一日這個瘦弱的孩子病了,離開了人世,撇下她一個人,誰來養活她?娘家是回不去了,父親和后媽絕對是不會讓她進門的,她更懶得跟他們聯系。她從來跟那些男友不說有個殘疾的兒子,就說她是單身。可是,有一天,顧艷突然對一個叫蘇偉的男人上心了,白天晚上睡不著覺,就要跟他聊天,發生動的笑臉圖。主要是想他。蘇偉剛滿四十周歲,是個老板,搞建筑的,包工程,離婚了。他輕描淡寫地說,前妻疑心太重,老檢查他的手機,還翻他錢包,就離了。有三個女兒,都隨前妻。當然了,樓房也歸了前妻。蘇偉毫不避諱地說,他想再婚的目的是想要個兒子,只要三兒的媽媽愿意,他可以在省城買高層。顧艷一萬個情愿。蘇偉長相不算帥氣,但人霸氣,說話的時候,他的一只手操在褲兜里,一只手夾著一煙卷,不時地深吸一口,良久,吐出一團煙霧來,在面前縈繞著,飄散著,他被熏染不輕,微瞇著眼睛,深思的樣子。女人大都喜歡這樣的男人。顧艷就把蘇偉帶回家來,精心地準備飯菜。蘇偉環視著三兒家的出租屋,鼻子哼了一聲,他在笑。他的目光落在門背后那張蹩腳的木床上。床上面有三兒的破被子和舊衣物、臭襪子,地上有三兒的爛鞋子。蘇偉不經意地問道:“你家還有人睡呀?”顧艷一看瞞不住了,就說了。蘇偉問:“他爸爸呢,你帶?”顧艷回答:“他爸爸又結婚了,我怕孩子受委屈。”蘇偉表現出極大的不滿來,“他是爸爸,他的兒子,他為何不帶?不撫養?”蘇偉那天飯是吃了,人很不高興,臨走他告誡顧艷,如果帶著一個累贅,他另有考慮。顧艷已經被蘇偉的霸氣征服了,她愛上他了。她肯定地想,這次她找到了真愛,所以,她當即表態道,一定把三兒送到他爸爸那兒去。
這些,三兒不在場,他一概不知道,他更不知道媽媽和蘇偉的相識。看到媽媽憂愁的樣子,他答應媽媽回到爸爸那里去。媽媽想立馬給爸爸打電話過去,三兒卻說,把手機給他,他親自給爸爸打。媽媽自然高興,她才懶得跟三兒的爸爸通電話呢。電話打過去,是關機狀態。號碼沒有錯,這些年,爸爸沒有換手機號碼。三兒說,明天一早到街上,他就打。
第二天,媽媽把爸爸的手機號碼寫在三兒的手腕上,再次叮囑讓三兒打電話的事情,三兒說一定打的,他借別人的手機給爸爸打,讓媽媽放心。媽媽放心地走了。晚上,三兒回來說,他已經跟爸爸聯系上了,爸爸答應就這幾天來接他,而且說了,那個后媽葉子也愿意跟三兒一起生活。媽媽追問了一句,究竟哪天來接?三兒說,春節放假就來接他,也就六七天時間。
不想,再有七天就是大年三十。
其實那天媽媽走了以后,三兒真的產生了跟爸爸聯系的想法,已經答應媽媽了,怎么說也是不能呆下去了。他抱著試探的態度,沒有十足的把握。早上劉阿姨買早點經過三兒身旁,給他一個包子。三兒就把號碼告訴劉阿姨,求她給他爸爸打個電話。阿姨驚詫地看著三兒,大聲問三兒,“你有爸爸呀?”三兒不好意思地點頭承認了。“求你給我爸爸打個電話好嗎?我想他。”望著劉阿姨向報刊亭走過去,三兒呼吸都停止了,他聽到一聲:“喂——”,又聽到阿姨說,“有個叫三兒的孩子,你知道嗎?”再后面就聽不清了。三兒緊張地手心出汗,還是聽不大清楚。可分明,阿姨聯系上了爸爸,不多會兒,劉阿姨放下了電話走過來,她對三兒說:“孩子,那個電話號碼不對呀,怎么是忙音啊。”
三兒心里難受了一整天。他不由地想起長胡子叔叔來,記得叔叔說過的每一句話。那個叔叔是不是在騙他?或者出了什么意外?已經過去了那么久,第二個春節很快就來臨,叔叔沒有任何音訊。三兒真的開始懷疑叔叔了。媽媽說過,這個社會好人太少了,到處是陷阱、騙子、流氓、混蛋。可從內心講,更多的時候,三兒還是覺得那位叔叔是個好人,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煩。
有一晚,三兒做夢了,在夢中,三兒莫名地跟爸爸相遇。爸爸胡子巴茬,依舊是那樣黝黑蒼老,他躺在爸爸的懷里,爸爸拿一只手捻著三兒的耳朵垂。爸爸身上的煙味熏染著他……隱隱約約,他和爸爸的身旁站著一個女人,披頭散發,太看不清她的容顏,像媽媽又不是很像,但絕對不是葉子。天空悠然飄起了雪花。在紛飛的雪片中,爸爸的影子隱沒了……白天的時候,三兒就回味著那個夢,他就想,爸爸會不會也在想他,就像他想爸爸一樣。就在今天,現在,爸爸康莊突然從人群的縫隙里走出來。
在這期間,媽媽又催問三兒爸爸接他的事。三兒很坦蕩地回答說,爸爸答應了的事情不會反悔的。爸爸說了,最遲大年三十就來接他,到了那天晚上,媽媽就不用去接他了。
4
大年三十說到就到了。一早媽媽就起床了,她準備給三兒做早點,三兒要走了,媽媽特意給他做了最好吃的,也是三兒最喜歡吃小籠包子。三兒將自己的衣服收拾好,打了個包,將藥片塞進包里。三兒特意要了一個水杯子,讓媽媽給他盛滿水,說在路上和爸爸兩人喝。媽媽答應著,說,吃完可以給三兒洗個澡。
三兒是用澡盆子洗的,確切地說,是媽媽的洗衣盆。不過,對三兒來說這重要嗎?
三兒在媽媽的面前脫光了衣服,他害羞地走近澡盆子,一只腳伸了進去,一股溫暖的氣息立刻讓他骨頭酥軟,不由得另一只腳也伸進去,這個水氣讓他打了個冷戰,他經受不起一般整個身子蹲了下去。水像一個溫情的土狗舔舐著他的身體,各個骨節眼都被打開,媽媽在水中放了肥皂,一股異香裹挾著他,好像自打生下來就沒有洗過一樣。他抬頭看了一眼媽媽。媽媽這個時候向他走來,媽媽蹲在了盆子旁邊,伸手捉起了三兒的胳膊,一下一下替三兒搓著。三兒感覺癢癢的,就想笑,他看看媽媽,該不該笑,卻發現媽媽用異樣的眼神望著他。這令三兒怪不好意思的。他轉過身去。在升騰的白色霧氣里,三兒身上的污垢在慢慢脫落,身體似乎一瞬間舒展開,他像個剛剛從蛹殼里蛻變出來的蟬,皮膚白皙、緊致,尤其是后背,在水溫的作用下,白皙處點綴著幾顆小小的紅痣,后脖項處有一顆更大的。這些星星般的點綴讓媽媽不由得說道:“三兒,轉過身來。”現在,三兒近距離地看著媽媽。媽媽真的好漂亮啊!可是媽媽怎么老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這真的讓三兒羞怯難當。在香皂的作用下,三兒的頭發油黑,額頭飽滿,童稚的眼睛里充滿了真摯。這個馬上跨入十二歲的少年其實好帥氣哪!確切地說,三兒的長相隨媽媽。這一點,媽媽好像是第一次發現。他的這個樣子都讓媽媽改變主意了:“三兒,你不想走的話,和媽媽在一起生活,我給那位蘇偉叔叔好好說說,可以把你留下來。”直到這個時候三兒才明白媽媽為何不要他。原來,媽媽要結婚了,他在會影響媽媽和那位叔叔的生活。他很想說一句謝謝媽媽的話,嘴巴沒有張開,眼淚嘩地流了下來。他已做好了遠行的準備,誰也攔不下他了。他沒有想到媽媽會這么信任他,在意他,告訴他實情。有什么比這更重要的呢?三兒膽怯地伸出胳膊將媽媽包住,說:“不,媽媽,爸爸在等我。”
路上,三兒很平靜。媽媽也很平靜。三兒本來想跟媽媽說幾句話的,又一時覺得無從開口。他倒是希望媽媽就這樣推著他走,一直走下去,沒有盡頭;一句話都不用說,讓天空漸漸升高的太陽作證,這是他和媽媽永別的一天。有多少個黎明、夜晚,他和媽媽走在這條路上。他和媽媽平時就是這個樣子,走啊,走啊,偶爾,他把在街上看到的聽到的新鮮事兒說給媽媽聽,媽媽也會說上幾句話,說話間,三兒還笑上幾聲。那次,三兒把長胡子叔叔的孩子離世的事情告訴了媽媽,媽媽說,其實,那個孩子命大呀,他死后一定在天堂里。天堂是什么樣子,三兒不知道,媽媽說,在那里,所有人都生活在快樂中,沒有煩惱,沒有痛苦,沒有寒冷和饑餓。那次,三兒記住了媽媽的話。當聽到媽媽提出要求他回到了爸爸那邊去,聯系不到了爸爸時,三兒就想到了一個去處。
5
三兒沒有立馬把藥片吞下去。他想等天黑以后,看看新春的禮花。
大街上的人明顯少了,人們都回家過年去了。說不上的留戀,他要看看,等等,和劉阿姨,和那些病人家屬告別。他知道這把藥吃下去,自己就會立刻死去。他梗著脖子,往遠處看,在目光所及之內,醫院門口,這塊平坦的地方,給他的生活提供了諸多的方便,整整七年,從這里過往了多少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們慷慨地向他伸出濟貧的手,一次次地把他從饑餓中解救出來。胸前的紙盒子空了,滿了,空了,滿了……七年時間,在三兒幼小的生命歷程中過于漫長,像一條漫長的河流……在他無望的時候,他的常年不曾修剪的頭發長到齊耳以下,散發出濃濃的汗腥味,包括他的身體,沒有一個人嫌棄過他。而今天,新的一年就要來到了,三兒迎來了他的十二歲。想到這里,三兒努力地側轉脖子,他看到門楣上的紅燈籠了,醫院左側的車棚,報刊亭。
下午七點時,醫院門口少有的冷清。沒有見到劉阿姨以及他期盼見到的面孔。也大概,醫院放假,人們都回家過年去了。他手里面捏著藥,一種巨大的恐懼這個時候裹挾了他,很后悔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媽媽,更后悔媽媽挽留他時,為何沒有答應!此刻,他多么地想念自己的媽媽。
一切都來不及了。
三兒打開了藥瓶的蓋子,就著水全部吃了下去。他轉動了一下平板車,調整了一下角度,盡量讓自己面向著大街。今晚,他要看看新春的禮花!
蓋在身上的毯子滑下車去掉在地上,伸手拉起來,重新蓋在身上,蓋周正,收錢的盒子放在胸前,用手一摸,是少半盒,讓他難過的是:今晚誰是錢的主人?他僅僅是一想,現在三兒所要做的是,讓自己盡量睡得安靜些,就像睡覺那樣,蓋好毯子。從此不再醒來。
藥片跟他一樣地安靜,在肚子里安靜得像腹中胎兒。
晚上九點鐘,街上的路燈照亮了每一個角落。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了。蒼穹那么深遠、清冽,星光點點。寂靜里,好像等待一種神物的降臨,彌漫著一種凝重、安詳的氣息。
沒有一絲兒風。從遠處,突然傳來一聲爆竹的炸響,似春雷,有種迫不及待的架勢。聲音急速地擴散開,仿佛從遙遠的天際撲向大地,封凍的大地在這一刻蘇醒了,承受不起一般,震顫了,融化了,并以博大的胸懷去迎接。
起初,萬道亮光帶著刺目的色彩噴向夜空,瞬即形成美麗的花環,在空中旋轉著,上升著,綻放著,亮光照徹夜空。噼啪——噼啪——噼啪——聲音和亮光交織在一起,纏繞著,撞擊著,迸濺出悅耳的聲響,匯聚成壯美的圖案,五彩繽紛。一秒鐘,兩秒鐘,五秒鐘……時間成了彩色的,炫耀著,承載著,向更高的天空延伸。三兒整個被擊中了一般,他激動得渾身顫抖,每一根神經被喚醒,熱血沸騰。他禁不住睜大眼睛,對著亮光,真想大聲地喊叫,把內心的快樂表達得淋漓盡致。
這是他一個人的夜晚,在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刻,這是天空獻給他最絢麗的禮花!他努力想把手伸出去,懷著萬分的感動迎接這份厚禮。甚至,這份厚禮灼傷了他的眼睛。有那么一分鐘他的眼睛閉上了,又不舍地張開。這次張得更大些,看得更清晰更真實些,使他感覺到一種熾熱的灼痛。
另一種痛倏然而至,他的胃似乎被禮花擊中了猛地抽動了一下,隨即一種徹骨的痛誕生了,胃,腸子,腹部,心臟,喉嚨……三兒用手揪住衣領,使勁壓著喉嚨。一股灼燒兇猛地撕扯他的內臟,仿佛燒開的沸水。灼燒是壓不住的,越壓,痛越劇烈。三兒想喊,可是,這個時候他張不開嘴巴,液體就在他的體內排山倒海。他感到一種聽到腸子斷裂的聲音,壓抑不住的惡心充斥著他的喉管,汗粒順著額頭滾落下來,渾身開始抽搐,而他的四肢一點一點在收縮,開始抽搐。他想滾到地上去,哪怕打個滾兒也好。身體太僵硬了,似乎和車子一樣的僵硬,想努力扭轉一下脖子,嘴巴卻重重地撞在平板車扶手上。這次的痛更甚,三兒“媽——”大叫一聲,一股液體從嘴巴里噴射出來,一口,一口,又一口……刺鼻的藥味、污濁的腐朽味,連同五臟六腑。
三兒是那樣地疲憊,他的手從胸前滑落下去,身體從平板車上滑下去,紙盒子被打翻,錢散落了一地。
這次,他真正地睡在大地的懷抱里,一動不動了。
噼啪——
噼啪——
鞭炮再次炸響,是前一次節奏的重復,從遙遠的天空,執著地撲下來,帶著絢爛的光芒。這來自天庭的召喚,熱烈地伏在大地上。現在是什么時候,十點?還是十一點?一圈光環射過來,照射在地上人的臉上,他臉煞白,嘴角流淌著尚存的液體。身體空蕩蕩的,輕飄飄的,似一枚葉片,隨時都會跟隨煙花飄到天空去。一只鞋子不知何時脫離,腳丫子裸露在外。一根腳趾頭動了動,緊接著眼皮動了動,就要睜開了!人們欺騙了他。他吃進去的也許是魚肝油,也許是維生素C、E,也許是去痛片,或是鈣片,腸蟲清……總之,不是安眠藥。三兒他活過來了。無奈那束光芒過于強烈,把他最后的一絲力量也消耗殆盡,他再次昏迷過去。
街道的一邊傳來腳步聲,像媽媽每次接他時的腳步聲那樣,隨著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個身影從街道的深處一點一點出現,最終映在街燈下。腳步聲被大地清晰地無限地放大。三兒好像汲取了大地的能量,這次,他真正地睜開了眼睛,借著紅燈籠的光暈,距離不遠處,一個人的影子出現了。那不是媽媽,是個男人。
噼啪——
在亮光中,這次,三兒真切的看到了來人是誰。他想喊一聲,凍僵了的嘴巴無法張開,他靜靜地等著那個人一步一步走近。接著,三兒聽到了一個久違的聲音,“有個叫劉阿姨的打了好多次電話……”后面的話三兒已經聽不見了,他驚詫地望著爸爸。五年了,爸爸是那樣的蒼老,鬢角全白,胡子快趕上那位叔叔了,比起先前,爸爸更瘦,都讓三兒懷疑自己的眼睛。他真的被爸爸的模樣打蒙了,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喉頭被誰捏著似的氣都喘不出。他盡量克制自己不要流眼淚,這么些年了,流了多少的眼淚?可是,在此刻,三兒的眼淚噴涌而出,他努力將手伸出去,他想探探虛實。
穿戴一新的三兒也把爸爸嚇了一跳,快讓爸爸認不出來了。爸爸忙不迭地撲過去想接住三兒的那只手。三兒卻越過爸爸的手,將手放在爸爸的頭發上,疼愛讓他聲音顫抖地說道:“爸爸,是我不好……”爸爸“撲通”一聲給三兒跪了下去,“孩子,爸爸對不住你,我以為……我們回家吧。”
“爸爸,我想看看今晚的禮花。”
一陣汽車喇叭聲突然響起,這聲音讓兩人不約而同地調轉了頭。一位交警從車上下來,直徑走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