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憶

Richard+Wu（美國）

2011年3月21日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晚間新聞報道：日本本州東北部發生9.0級地震，下轄宮城、巖手、仙臺、長野等縣全部被接踵而至的海嘯摧毀。當時，我的第一反應是，本梯·久美子怎么樣了？她能從這場毀滅性的災難中幸存下來嗎？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情況，一切的一切還得從五十年前講起。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時間應在1963年9月3日12點左右，地點是厄爾帕索德克薩斯大學自助餐廳。那時我正在排隊等候點餐。當我無意中觀看成百上千、忙著進食的男男女女時，突然有一張美麗的面孔，輝映在一頭短而黑的西瓜皮下，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是一位東方女孩，正一個人獨自安安靜靜地用餐。她也像我一樣，來自臺灣嗎？我心里想。而當我等來一盤炸雞塊、炸薯條時，她卻已經了無蹤跡了。

后來有一次，我無意中了解到這位東方女孩來自日本。終于，我們見面了。

“哦哈喲郭咂一嗎思（早上好）。”我用我僅會的一句日語說。

原來，她名叫本梯·久美子，畢業于日本本州仙臺大學，在仙臺高中教授英語，現是一名專攻第二語言英語教學的兩年制富布萊特交換學生。而且，她已在麻省大學順利完成兩個學期的學業，只要通過實習即可取得碩士學位。因此，當本梯·久美子接到通知，在厄爾帕索的較低谷地區，從幼稚園到十二年級學生的第一語言都是西班牙語時，她立即就選擇了來厄爾帕索德克薩斯大學進行實習。

我們倆是住在學生宿舍中唯一的亞洲學生。盡管如此，由于各自都是忙忙碌碌，我們卻很少有機會見面。對我來說，這是我在臺灣服兵役六年后返學的第一個學期，我必須同數學、英語以及財務開銷做斗爭。我兼了一份為史密斯博士效力的工作，每晚中有兩個小時，為他的研究項目做整理。我也沒有足夠的睡眠時間。至于本梯·久美子，她不僅得乘長途巴士才能去往她實習的學校，而且她必須準備講課材料和撰寫報告。

周日下午，學校的自助餐廳總是打烊，因此我和本梯·久美子就不得不出校園就餐。我們倆誰也買不起汽車，我們便通常走路去附近的麥當勞。那是我們一起相處最愉快的時光。

本梯·久美子，天蝎座，小我四歲，即使素顏對人也是相當漂亮。而就日本人來說，她又個子修長，達五點四英寸。我們關于彼此的成長背景、未來企劃，談了很多很多。她說，她希望成為一名富有同情心的教師。我坦言，我希望有一個成功的工程師生涯。她告訴我，她所有的教授都值得人尊敬。我直陳，我全部的老師都令自己感到憎惡。一次，當我們一起坐在一條石頭長凳上時，她向我吐露，她還沒有男朋友，而我則告訴她我尚未找到一個可以結婚的女孩。

盡管我們都盡量規避尷尬的中日歷史關系，不過我們還是碰觸到了這個主題。我告訴本梯·久美子，我父親是二戰中的一名軍官，曾在戰爭中殺死了許多日本兵。本梯·久美子沉默了一陣，然后幽幽地說，她父親是日本步兵團的一名步兵，戰死于中國。我向她表示遺憾和歉意。但是她立即說，那不是中國的過錯。

本梯·久美子的爸爸是一名忠厚、老實的農夫，從未離開過家鄉。他應日本軍隊征召入伍時，本梯·久美子尚沒有出生。在他戰死五個月后，本梯·久美子才呱呱墜地。當本梯·久美子七歲的時候，因為日本年輕的男人很少，她母親再婚，就嫁給了一個很老的老頭，而老頭由于戰爭的原因也是一個殘疾人。老頭即本梯·久美子的繼父，蠢笨、自私又殘忍，他經常惡毒地毆打本梯·久美子的母親。并且，這只老色鬼企圖對本梯·久美子進行性侵害。究于此，本梯·久美子的母親只好同他離了婚。戰后，日本什么都缺，本梯·久美子一家除了能吃豆腐渣外，幾乎沒有可以下鍋之物。來到美國求學之前，本梯·久美子一直認為她們的貧窮由于中國造成。但是到美國以后，她認識到其實日本才是要遭受譴責的罪犯。日本發動了戰爭，犯下了對中國和其他亞洲國家不可饒恕的罪行，應該站出來道歉的乃是日本。本梯·久美子進一步告訴我說：她尊敬德國人。二戰期間，德國人屠殺了數以百萬的猶太人。戰爭結束后，德國人對戰爭進行了賠償、道歉，并祈求寬恕。他們的卑恭和真誠贏得了世界的稱揚。而相反，日本一直在矢口否認，不承認犯下的過錯。作為日本人，本梯·久美子說，她為此感到深深的羞愧。

在一場激戰中，一枚機關炮子彈射穿了我父親的胸腔。他后來又死于這次創傷。因此，我還在年幼時，即開始憎恨日本人。我既不與這類卑鄙的家伙來往，也拒絕購買任何日本產品，甚至拒絕與日本人說話。本梯·久美子的真誠和率直不僅讓我感到吃驚，也喚起了我對她的一種由衷的尊敬。如果她是以另一種日本人的角色出現，那么接下來便不會有我們后續的故事。

值得一提的一件事是，每兩周會有一個周末，外國留學生協會都要在校學生會舉行一次舞會。本梯·久美子和我從來都不會錯過這種機會。在上世紀60年代，許多歌手正處在最佳狀態：貓王仍然很流行，甲殼蟲樂隊剛來到美國，黑人音樂蒸蒸日上。我們都很喜歡美國音樂和搖滾舞。

11月到來的時候，全美大學生籃球聯賽也開始了。籃球是我最喜愛的運動，我邀請本梯·久美子觀看球賽。本梯·久美子對籃球一無所知，然而她還是愿意和我黏在一起。通過我的解說，很快她就成了一名籃球粉絲。

在美國高校，學生們會自動開展一些娛樂項目。在厄爾帕索德克薩斯大學工程學院，其中有一個項目是長胡子比賽。10月第一個周一上午10點的時候，全體參賽選手會到工程學院會議室簽名，在裁判面前剃光胡子。然后，在12月第一個周一上午10點，裁判再來確定贏家。

我是天生的大胡子，因此本梯·久美子鼓勵我參賽。為了支持我，她母親寄來一瓶大蒜蛇血膏。據說，大蒜蛇血膏有助于胡子快速生長。但是，大蒜蛇血膏有一個缺點，味道很重。就像其標簽上所說，它由發酵的大蒜和鮮蛇肉熬成，會發出臭味。每日，一天兩次，我用大蒜蛇血膏敷臉的下半部。由于我臉上的臭味，我的同學都被我趕得遠遠的，越來越遠。

在鑒定的當天，本梯·久美子用膠水噴灑我的胡子，再把它梳成明治天皇的樣子。我沒得“最長胡子”獎，也沒得“最濃胡子”獎、“顏色最漂亮胡子”獎。但是由于我是僅有的一名東方學生，裁判頒給了我一個“最佳效果”獎。

厄爾帕索德克薩斯大學學生宿舍在圣誕假時關閉兩周。我和本梯·久美子到校外租了兩個房間。我們都來自非常保守的社會，所以保持一定的距離，盡管我們已彼此愛戀著對方，但我們還是像朋友而不是像戀人一樣地維持我們的關系。

寒假對我們來說是一段快樂的時光。我帶著本梯·久美子去墨西哥的華雷斯城。我們參觀了那里的博物館、大教堂、西班牙教會以及西南區印地安磚坯房。我們也小賭了幾把，在跑馬中贏得了好幾個比索；聽到了墨西哥流浪藝人的歌唱；吃到了正宗墨西哥炸玉米餅、玉米粉蒸肉；喝到了最烈的龍舌蘭酒。

華雷斯城有許多紀念品商店。我們去到一家，左殺價右殺價，最后我為本梯·久美子買了一個純銀的項鏈，她為我買了一個飾有精美圖案的皮夾。

那天下午，我們還去觀看了西班牙式斗牛。

斗牛是一種極不公平的游戲。一頭公牛一進場，三名斗牛士助手就手握長矛和利劍進攻，直到公牛嚴重受傷、精疲力竭，而這時真正的斗牛士才會開始搏斗。斗牛士一手拿著一個紅色的披肩，一手拿著一把利劍。

斗牛士先是把公牛導向觀眾席上的一個年輕姑娘，然后揮動著他手中的披肩一步一步地去吸引公牛，既有萬無一失地側邊掌控，也有冒有生命危險的近距離接觸，非常刺激。其中好多次，觀眾都因興奮過度而瘋狂叫喊“口歐勒！口歐勒！”。終于，那頭可憐的公牛力氣用盡而站著無法動彈。然后刺牛的時刻到了，斗牛士瞄準公牛兩個犄角中的一個點，猛地一下將手一送，利劍就刺進了公牛的腦袋，而公牛朝他射來極惡毒的一眼，便倒地死了。這時，觀眾席上上下下跳了起來，到處尖叫著，一片歇斯底里。整個過程令人慘不忍睹，毛骨悚然。當我轉頭去看本梯·久美子時，她已暈倒在我懷里。

春季學期轉眼又開始了。很快，我和本梯·久美子又回復到繁重的課程中。必須一說的是，史密斯博士這時延長了我的工作時間和增加了我的薪水。我能買一輛舊大眾車。這樣，我能上午開車送本梯·久美子去中學，下午開車去接她回來，為她節省了不少乘公交的時間。

按照我的學位計劃安排，我必須取得三個英語學分。我的英語不太靈光，因此本梯·久美子過來幫忙。她為我講解《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長聯句，莎士比亞作品中的古字詞。她糾正語法錯誤，校訂每周專文中的段落結構。她甚至替我打字。

在現今這個時代，打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在五十年前，可是非同小可。那時候，沒有個人電腦，沒有復印機、打印機，打字是項大的工程。機械打字機拙笨又昂貴，也不是大部分學生能夠負擔得起。最糟糕的是，你沒法更改打錯的字。學校圖書館設有二十幾臺投幣式打字機，等待使用的學生老是大排長龍。而我，又笨手笨腳。只要三個打字錯誤，一篇五百字左右的短文就不能及格，一學期三篇不及格，就意味著這門英語課不及格。沒有本梯·久美子的拔刀相助，通過這門英語課一定十分困難。

“查理，你有什么中國傳統服裝嗎？”一天本梯·久美子問我。

“有一些。你怎么會問起這個呢？”

“我們下個月有一個國際學生時裝展。”

“我能榮幸成為你的搭檔嗎？”

“由你做決定。”

“太棒了！我請母親航空快遞一些過來。”

那天晚上，我著意打扮一新。身穿一件灰黑色長袍，外搭一件深藍色馬夾，帶一頂上面鑲有暗紅色玻璃珠子的瓜皮小帽，腳登一雙刺有錦緞圖案的拖鞋，然后攜著一個由金屬斗和竹管構成的煙斗。至于本梯·久美子，她身著一件左袖上飾有櫻花的粉紅色絲綢和服，黑色秀發上戴以一個花冠狀頭箍。她跟在我后面，腳穿白色襪子和木屐，踱著碎步。而一抹頗具風情的微笑始終掛在我們的臉上，這為我們贏得了不少掌聲。但是我們并沒有獲獎，一對錫克教夫婦奪得了第一名。

按照富布萊特獎學金的協議，獎學金獲得者在受訓結束后，必須回到他（她）原來的國度。因此，在暑假來臨的時候，我們決定在本梯·久美子回日本前，再多一些觀光。

在厄爾帕索附近有兩處自然奇跡：白沙國家公園和卡爾斯巴德洞窟。

本來，純白石膏存在于北美大陸的西北部，而歷經數百萬年的風力剝蝕后，這些石膏逐漸被刮到新墨西哥州，800平方英里、平均厚度達40英尺的雪花狀石膏堆積在一個海拔4000英尺的高原上，誠然蔚為世界的一大奇觀。

另一奇觀是一個約20平方英里超大面積的大洞窟，洞內最深達700英尺，直抵地殼。其中一個吉安特廳長3660英尺，寬573英尺，高234英尺，卻沒有任何支撐之物。在輕快的音樂聲中，華麗的燈光打在巖石上，金碧輝煌，流光溢彩，它的確堪比一座地下天堂。

忽地一下，所有的燈光全滅了，音樂停止了。整個的洞窟變為一片漆黑，死一般的寂靜。這種奇怪的狀態持續了一分鐘而無絲毫恢復的跡象。這時，人人感到驚怖和害怕。但在這場恐慌當中，又似有一種十分微弱的聲音無處不在，它告訴我們：“這是一次考驗，僅僅是一次考驗。”慢慢地，音樂、燈光又回來了。

通往洞內有兩種途徑，一種是乘坐電梯，另一是走天然通道。那天下午，當太陽西沉時，我、本梯·久美子以及一百多對游客坐在洞口的天然通道靠右邊的座位上。突然數以百萬計的蝙蝠，大大小小，像一輛滿載黑煤的貨運火車快速沖出，在我們的頭頂三四英尺高處掠過。頓時明亮亮的天空黑了下來，蝙蝠扇動翅膀的嘈雜聲就像霹靂一樣滾滾不絕，駭人之極！我的心幾乎從我的嘴巴里跳了出來。而我轉身去看本梯·久美子時，她又一次暈倒在我的懷里。

沒有人能阻擋時光的飛馳，我們擔心的那一天終于到來了。我把本梯·久美子送到厄爾帕索市立機場。我們許諾保持聯系。在一聲“沙喲那啦”中，她親吻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