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已經連續三個夏天,我們邀請讀者一起,在“夏日閱讀”中尋找清涼和自由。
2015年,我們在夏日閱讀專題中試著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不以實用為目的,我們為什么還需要閱讀?對于很多人而言,閱讀的魅力在于靈魂的自由感。書里面有遠方的人和事,有不曾看過的風景,有石破天驚的思想,也有潤物無聲的撫慰。閱讀能使人們突破個體的局限與社會束縛,去接近自由。《夏日閱讀:讓靈魂自由》圍繞著智慧、身體、成長、行走和食物這五個話題探索了閱讀帶來的生命體驗。

2016年,我們邀請了25位作者,試著打開《世界的另一個入口》,一起來聊了聊閱讀經驗的另一面:有時候,我們在意的或者需要的,也許只是閱讀行為本身,是它在生活某一時刻帶來的變化、愉悅和撫慰。閱讀通向偉大的思想,同樣重要的是,它也連接我們自己的世界——關于行走、想象、發現、情感和美。
今年,我們想要讓身體和思想都“在自然中”。“我們自幼就愛大自然,它是神奇、游戲、自我發現和自由的王國,被大自然放逐,將會為我們帶來孤寂。”——自然并非只存在于荒野大漠,名山大川。廚房里的一把芹菜,窗外的一畦菜地、花園,或者就不過是隱匿于手中的一本書里。借助那些文學、哲思、博物和行旅的文字,我們可以比平日更細致地感受科學和詩意,也重新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
除了邀請《三聯生活周刊》的記者和作者來分享閱讀體驗,這個夏日加入我們的,還有哲學家陳嘉映和詩人西川,在這期刊物中,他們撰文談到對自然的日常思考。正如西川所說,“討論自然,這實際上是一個關于人的話題——人的生活方式是什么?”
蘋果公司的新辦公樓“蘋果公園”耗資50億美元,是全世界最昂貴的辦公室。這些錢都花在哪兒了呢?《金融時報》專欄作家露西·凱拉韋說:“蘋果公園不再執著于有趣,相反它追求的是美麗。這座建筑還有另外兩個值得贊賞的地方:民主和綠植。蘋果公園只有4層,在環形建筑內工作的所有人都看到同樣的景致——樹木,這也是最適合員工凝視的。這里將種植約9000棵樹木——差不多人均一棵樹。”
我們親近自然往往是在工作之余去放松身心,一般不會還惦記著工作。而美國作家戴安娜·阿克曼在《心靈深戲》一書中說:“相比只能呆望著城市建筑和停車場的病人,醫院里那些能看到樹木的病人恢復得更快。給那些在沒有窗戶的隔間里工作的上班族提供顯示自然景觀的景觀窗,結果這些人變得更加健康快樂,工作效率也高于那些沒有配置虛擬景觀窗的同事。然而,與那些擁有真正的窗戶,可以直面自然風光的人群相比,他們的情緒、健康、創造力的水平仍顯不足。”如果以后蘋果再推出什么革命性的產品,其中也都有那9000棵樹的功勞了。
如果接觸自然有那么多的好處,對那些沒機會多接觸自然的人類來說,就有些不公平了。電子產品、電子手段讓人們外出的時間減少了。阿克曼說:“現代人用動物印花圖案裝點居室,讓孩子看動物卡通、閱讀動物題材的故事。我們用寵物的名字稱呼對方,穿印著動物圖案的衣服,對屏幕上的某種動物或植物眉目傳情。我們越是遠離自然,就越是渴求這個帶來奇跡的源泉。技術打造的自然還是不能完全滿足這種亙古不變的渴望。理查德·羅威描述了自然缺失失調癥,這種病癥廣泛出現在極少外出的兒童身上,這類兒童出現注意力障礙、肥胖、抑郁、缺乏創造力等癥狀。一位小學生說,他喜歡在家里玩,因為所有的插座都在那兒。”“兒童與自然網絡”主席理查德·洛夫說,為治療兒童的自然缺失失調癥,應該給他們多服用維生素N——N代表自然(nature)。他曾戲言:“想讓你的孩子進哈佛大學是嗎?叫他們走到房子外面去。”
美國海洋生物學家蕾切爾·卡森在《萬物皆奇跡》一書中,為了接觸自然,不是非得費時費力地去什么名山大川。“如果你是一個對自然興趣淡薄的家長,你還是可以為孩子做很多,不論你身在何處,所擁豐寡,你都可以陪孩子觀賞天空,朝暉夕陰,云興霞落,星河璀璨。你們可以聽林莽之風深沉莊嚴,檐下之風嚶嚀唱和,心隨風遠,如得解脫。你可以任雨點滴落臉頰,想象它們每一滴都經歷千山萬水,從遙遠的海中蒸騰而上,在空中飄行千里,最后落向大地,落向你。即使你一直居于都市,你也可以在公園或高球場里看見遷飛的鳥群,四季的更替。甚至在廚房窗下的一撮塵土里看見種子的萌芽,和孩子一起沉思其中的神奇。”

美國作家戴安娜·阿克曼
戴安娜·阿克曼認為,親近自然要有更深的體悟,最終要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她寫道:“在大自然中嬉戲不但能使你重振精神,而且能強化你的洞察力。我們可以如赫拉克利特一般,了解萬事萬物都有沖突,斗爭乃是公理,一切都在斗爭中形成存在,并流逝死去。人可以在這其中達到某個立足點,在浩瀚無垠的宇宙中,將有限的自我減到最小,而和終極不可見的最高力量合二為一,崇高而神秘,卻又完全非理性。我們自幼就愛大自然,它是神奇、游戲、自我發現和自由的王國,被大自然放逐,將會為我們帶來孤寂。我們需要健全、繁茂、喧嚷的大自然的世界,讓我們得以健全、得以圓滿(whole)。圓滿是人類想表達的第一個觀念,意味著萬事萬物之間健全的關聯。我們常稱地球為大地之母,若地球是我們的母親,那么其他許多動物就是我們的手足,其他許多地方就是我們的房舍。”
前陣子,看到一位文藝青年在朋友圈說:“愛死雨天了。城市人對自然的感知機會太少,雨雪天氣是少有的覺得自己是生物而不是機器人的時候。”我立刻想到印象中康德的美學理論:人能欣賞崇高、壯美的東西,是需要一定的條件,要在你能夠感到安全的情況下,你才能欣賞暴雨、瀑布。農業社會的人也不是天然就能欣賞自然的,英國人的博物學歷史悠久,最開始興盛起來的是植物學,這是因為許多植物有藥用價值。
在西方,對自然美的欣賞跟浪漫主義大有關系。阿克曼說:“對歐洲人來說,‘荒野這個詞常常用來表示野蠻、貧瘠、混亂的地方,那里滿是困境和傷害,很容易讓人無法忍受、失去理智。在浪漫主義重新挖掘出自然粗糲之美以前,人們心中的自然是多么丑陋。在19世紀早期,作家們發現荒野的怪異——不僅危機四伏、阻礙重重,還遍布嗜血的猛獸,充滿了罪惡。而如今荒野的形象剛好與之相反:它是庇護所,是平靜的象征,一派天真無邪。”
我們都知道英國人喜歡園藝。英國博物史學會前主席大衛·埃利斯頓·艾倫在《不列顛博物學家》一書中說:“18世紀初,(在英國)出現了在歷史上很新的一種現象:所有人都陶醉于自然景觀之中,為了自然本身而欣賞它,欣賞原原本本的自然。對自然的贊賞并不新鮮。在西方文明中,它至少可以追溯到15世紀,甚至一路追溯到古希臘和克里特文明。在古代中國,對自然的贊賞水平高到,演化出了正確觀賞風景、幫助沉思的一套規則。當文明成熟到一定地步,就會出現對自然的喜愛。一旦人們有了足夠的知識和安全感,把自己從古代的恐懼中解放出來,不再把自然視為不可見的、有威脅的存在,就會開始喜愛自然。啟蒙運動最終帶給了人們信心,它驅散了迷信,讓人們習慣于以一種超脫之眼看待自身和周圍的環境,它帶來了態度上的根本轉變。被科學剝去了外在的神秘之后,自然逐漸斬獲了一種全新的神秘感,誘人的縹緲,愉悅的陌生,不僅挑動著人們的智識,也挑動著人們的感官。自然對象開始褪下令人膽戰心驚的粗野直接的力量,并以一種遠為微妙的效果取而代之,成為人類內在努力與直覺的外在反映:變得不那么強勢,變得能夠掌控,甚至能夠選擇,但也絕未喪失吸引力和影響力。人們受到了顯露在外的自然光華的打動,即驟然閃爍的光彩帶來的興奮、完美造型帶來的平靜的愉悅、鼓動的翅膀帶來的激動等。”
普通人對博物學感興趣,這讓博物學家又喜又憂,而且擔憂多過喜悅。“一戰”后,汽車的問世使人們能夠前往更遠的地方。買了車,如果放著不用,就太浪費了;而且此時,鄉村正方興未艾;如果不能把汽車用在鄉村之上,便會被視為死板,受到嘲笑。由此帶來的一個后果就是物種定位成了一種流行病。在大衛·埃利斯頓·艾倫看來:“這本質上是一種倒退,這只是一種沒有收獲的收藏,是一種大體盲目的條件反射,只有從它如今在戰利品前懸崖勒馬這一點來看,代表了一種進步。過去蠢蠢欲動的雙手上,如今都抓著望遠鏡、鉛筆或照相機;盡管如此,它們依然蠢蠢欲動,需要付出極大的努力保持它們的繁忙。更熱心的科學人士很難不去譴責那些暴發戶,那些成百上千的野生動植物通勤者,他們不停地往返于鄉村之間,用無窮無盡的休閑時間從一座保護區或珍稀物種出沒的地方前往另一座保護區,不停打包新鮮的體驗,就像轉場下一家夜店一樣。用這樣的方式對待博物學,就是把它貶低成了一種無聊的活動,將它等同于高蹺或牛津包。這似乎是對大量優秀頭腦的驚人浪費,他們本可以從事一些更具建設性的工作。”
好的一面是,這些機動化的獵人的確具備了一定的知識儲備,因而指出了一些否則很難發現的事情。“在這種對于自然的放任采樣之中,存在著某種非常貴族的元素:淺嘗輒止、不做深究,以及一定程度的頹廢。他們所追求的不是科學層面的理解,而是一種對于鄉村的欣賞。上流社會再次愛上了鄉村生活,而對博物學的喜好則構成了這一鄉村熱情明確而體面的組成元素。”
弗蘭克·斯圖爾特在《自然文學的自然史》中說,在1870年到1900年之間,美國迅速從一個農業經濟轉化為工業經濟。人口倍增至7600萬,主要是因為移民的涌入。到1900年,大部分移民都不是在人煙稀少的地方工作,而是在人口擁擠的城市工作。隨著城市情況的惡化,美國東部城市的居民看著窗外工廠的濃煙,渴望更清潔、更健康的生活。他們記得或想象一個幾乎已經逝去的和諧、美好的世界。在他們的記憶中,它位于鄉下或者遙遠的農場。
斯圖爾特說:“這場回歸自然的運動往往把消逝的農村加以神話,好像如果沒有真正的農業活動它就不會消失,小溪歡快地流淌,懶洋洋的牛不需要照料,盛開的鮮花無須培植。人們責怪科學破壞了美國的景觀,需要一種對待自然的新態度,有別于無情的、還原主義的科學那種機械的宇宙觀。約翰·巴勒斯說,美國人需要的是帶感情的科學,需要一部心靈的自然史。梭羅提出的跟自然交流的觀念能夠消除這種絕望情緒。1900年左右,梭羅的著作經歷了一場復興。美國人對各種針對精神和身體的療法產生了興趣,水療、順勢療法、素食等等。更多美國人為了藍天和干凈的水而走出城市,前往鄉村游玩。有錢的商人在樹林里打獵、騎行、打高爾夫球。雖然美國人努力建造綠地,但他們擔心自己對自然的感情來得太晚了,救不了那些棲息地和物種。亞利桑那麋鹿在1906年滅絕,大角羊1908年在巴德蘭茲滅絕。天空中曾有幾百萬只羽毛漂亮的鳥兒,因為給女性制作帽子、有人收集鳥蛋而滅絕。最后一只北美旅鴿于1914年被擊落。”
塞林格的小說《麥田里的守望者》中,主人公霍爾頓老是問:到冬天的時候,中央公園里湖里的野鴨子都去哪兒了?塞林格并沒有給出這個問題的答案。許多評論家分析了野鴨的象征意義,比如有人說野鴨跟麥田里的孩子一樣,都是霍爾頓守護的對象。也有人說,作者只是用這個問題來表現一個中學生的好奇心。美國一位物理學家說,好奇心有兩種。一種是當我們看到某種讓我們驚訝、困惑、拿不準的東西時,它不符合我們已有的或者假定的知識;另一種好奇是對知識的熱愛,它推動了科學研究。第一種好奇心會讓我們感到厭惡,是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我們要努力去消除它,它甚至會激活大腦中跟沖突、饑渴有關的區域。第二種好奇心反映了對知識的渴求,跟令人愉悅的狀態有關。到冬天湖里的野鴨到底去哪兒了?據說它們有的遷徙去了南方,有的留了下來,抱在一起取暖。
文學作品中不時會提到一些動植物,深究下去的話也許更能理解其象征內涵,也許會發現,作者搞錯了。納博科夫曾抱怨愛倫·坡對鬼臉天蛾的象征性使用,說愛倫·坡“不僅不認識鬼臉天蛾,而且還完全錯誤地認為該天蛾存在于美國”。
美國生物學家馬琳·祖克在《昆蟲的私生活》中說:民眾不知道,它們見到的絕大多數蜜蜂和螞蟻,其實是雌性的。19世紀中葉英國詩人查爾斯·斯圖爾特·卡爾弗利被譽為學院派幽默之父,他在《飛離》中寫道:“當他的腿上滿載著甜蜜,從草場的方向,蜜蜂歸巢。”富蘭克林、卡爾弗利,以及迪士尼、皮克斯等電影工作室的人,都追隨著一種從古阿拉伯與古希臘時期延續至今的傳統觀念。他們認為有一只蜂王,或者說蜂父,掌管著整個蜂群,而蜂王的追隨者大概也都是雄性。古希臘人無法確定雄蜂的性別,這或許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古希臘人已經意識到蜜蜂蜇人的能力,而他們無法接受擁有如此武器的動物會是雌性。在《亨利五世》中,莎士比亞提到“慵懶地打著哈欠的雄蜂”和蜂王時,也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些巢群里不干活的成員其實是雄性。
約翰·巴勒斯說:“大部分人認為,蜜蜂從花里得到蜂蜜,但她不是那樣做的:蜂蜜是蜜蜂的產品;它是花蜜和蜜蜂添加的東西。蜜蜂從花里得到的是甜的水:她要做一系列處理,把它自己的特質加進去;她減少其中的水,加進一小滴蟻酸。正是她自己的這一滴,才產出美妙的蜂蜜。因此,蜜蜂是真正的詩人,真正的藝術家。她的產品總是反映她的環境,反映她的環境不知道的東西。我們嘗到三葉草,嘗到百里香、菩提樹、漆樹,也嘗到了這些花以外的東西。文學化的博物學家不是隨意對待事實;事實是他賴以為生的東西。事實越多、越新鮮越好。沒有事實就寫不了,但我必須賦予它們我們自己的風味。我必須給予它們一種特質來提高和增強事實。解釋自然不是去提高自然:是去引出自然;跟它發生情感關聯,吸收它,帶著精神色彩去重現它。”
中國古詩中有許多作品寫到花。葉嘉瑩女士說:“花之所以能成為感人之物中最重要的一種,第一個極淺明的原因,當然是因為花的顏色、香氣、姿態,都最具有引人之力,人自花所得的意象既最鮮明,所以由花所觸發的聯想也最豐富。此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花所給予人的生命最深切也最完整的緣故。風、云、月、露的變幻,雖或者與人之生命的某一點某一面有相似而足以喚起感應之處,但它們終是無生之物,與人之間的距離,較為疏遠。至于禽、鳥、蟲、魚等有生之物,與人的距離自然較為切近。但過近的距離又往往會使人對之產生一種現實的利害得失之念,因而乃不免損及美感的聯想。而花則介于二者之間,它一方面近到足以喚起人親切的共感,一方面又遠到足以使人保留一種美化和幻想的余裕。”
所以,在欣賞中外詩歌時,你并不需要知道:我們的處方藥里,有四分之一含有開花植物的某個部位或者其合成物。民間醫學里,馬達加斯加的長春花是治療糖尿病的藥方。研究者著手研究這種花時,發現它的萃取物可以降低白細胞指數,抑制骨髓的活動。實驗分理出了兩種化學物質,可以對抗兒童白血病。有了這些藥物,患病兒童的存活率由百分之十增加到百分之九十五。我的四周全是跟人體有關或有治療效果的植物。毛蕊花是一種溫和的鎮靜劑,它的根則會增加膀胱的張力,避免尿失禁。患扁桃腺炎時,可以試試錦葵、鼠尾草;被曬傷了,就輪到吊鐘柳和薊罌粟派上用場。
而且我們今天看到的花跟古人看到的同樣名字的花可能并不一樣。美國作家沙曼·阿普特·蘿賽在《花朵的秘密生命》中說:“多數在私人庭院和公共造景用的花,都經過雜交育種,以期看起來更美麗、更大、更高、開得更久、站得更直,看起來積極樂觀,而且面露微笑。(微笑!)大部分矮牽牛或鳳仙花的顏色,在原野或森林里都是看不到的。依照一位育種者的說法,有些顏色根本是為搭配人行道的磚頭或非白色的邊框而特別培育出來的。我們把想要改變的植物,施以另一株也許是近親植物的花粉,希望得到的雜交種能有我們想要的特質,成為更受市場歡迎的吊鐘柳或黃色鳳仙花。光是美國人,每年在開花植物和灌木上的開銷就高達數十億美元,大部分都是花在雜交種上面。園藝家一直鼓勵突變的發生,讓不同的玫瑰雜交育種,制造出為數壯觀的多余花瓣、新的色彩,還有能夠獲獎的形狀。我們滿心歡喜地拿玫瑰的生殖能力換取欣賞價值。但我們因此失去了香味,大部分的玫瑰聞起來再也不香甜了。因為要通過雜交育種還原花香比較困難。”
熱帶生物學家詹曾提出了一個理論,解釋為何人類喜歡花香。他說,人類從喜歡吃野果的靈長類祖先經過長時間進化而來。植物花朵中所利用的色素和精油也標示了果實的成熟過程。熟透的果實中酯和醇的香味通常與花的香味一致。人類對花的喜愛不過是進化在一個幸運的副產品,是我們需要尋找并選擇成熟香蕉這種感覺的一種精心安排。可以說,“婦女往身上灑香水并用化妝品涂抹面部,并不是在模仿一支散發著性誘惑的怒放的玫瑰。她們實際上是在模仿一只散發著維生素C味道的豐滿多汁的薔薇果”。
美國小說家弗蘭岑是一位觀鳥愛好者,他可能知道,人們極易混淆不同鳥類,因為很多鳥類長得極為相似。事實上,大部分鳥都是LBJs,這是觀鳥家們對它們的稱呼,意思是“小棕人”(little brown jobs)。
許多人都覺得大熊貓很萌,阿克曼說:“人類總是迷戀黑白色的動物,像虎鯨、大熊貓和企鵝。我們人類生活在灰色世界里,到處都是未知數,充滿不確定性。所以,單調純粹的事物可能會使我們感覺良好。就是黑色和白色。”她還說,透過蜜蜂的眼光,一切都會放慢速度。蜜蜂處理影像的速度是人類的五倍,因此人類漫步的電影,在蜜蜂看來就是一連串靜止的相片。
自然文學是科學還是藝術?
程虹教授翻譯過美國自然文學的經典《醒來的森林》。她在該書的“譯者序言”中說:“自然文學從形式上說是非小說的散文體,主要以散文、日記等形式出現。從內容上來看,它主要思索人類與自然的關系。簡言之,自然文學最典型的表達方式是以第一人稱為主,以寫實的方式來描述作者由文明世界走進自然環境那種身體和精神的體驗。”所以,自然文學中包含客觀的科學知識,也包含作者的主觀體驗,既要告訴讀者只有用科學方法才能獲得的真知,也要用文學藝術手法來打動人。弗蘭克·斯圖爾特在《自然文學的自然史》中說:“自然作家們知道,客觀性和主觀性本身都不足以準確地描述自然、滿足我們的情感和理智需要。好的自然文學既像自然科學一樣嚴謹,忠實于事實,也是文學,作為文學藝術家,自然作家要用審美語言解釋和生動地再現他們的觀察,他們知道講故事和戲劇化的敘述對我們內心的影響。從這個意義上說,自然文學作家追求的是使我們的理性和情感再次成為一個整體。他們相信,當我們觀察自然時,我們主要是觀察自己。自然寫作尋求的是可見和不可見的東西。它努力讓玉米、野草和大氣發聲,讓不能說的來發言。”
自然文學中,如果個人感情太多就會顯得空洞玄虛,如果科學太多就會比較枯燥乏味,而目前歐美流行的是前一類寫法,作家理查德·史密斯在《自然文學崇拜》一文中說:“靴子上沾著泥巴的觀鳥人過時了,現在走紅的是高潔的愛默生主義者。”對這些作者來說,僅僅去寫自然的某一個方面是不夠的,他們必須對某種動植物或某個地方著了魔,跟它之間有一種特殊的紐帶才行,這種紐帶也許在童年就形成了,或者直達靈魂深處。“當那些特別會說、受教育水平很高、高度自信的人有了某種強烈的情感體驗之后,他們就會寫書。幸運的話,這些書的主題足夠堅固和迷人,能擔負起其文字的重量;當主題很弱或不夠明了時,我們就不夠走運了。長期以來宗教是這類空洞的書籍挑選的主題,現在則變成了自然。”
海洋生物學家蕾切爾·卡森認為,追求科學與藝術的統一應該是順其自然,而不是去矯飾。她說:“風、大海和移動的潮水是它們所是的東西。如果它們身上有奇觀、美和莊嚴,科學會發現這些特質。如果沒有,科學創造不了。如果我關于海洋的書中有詩意,那不是我有意放進去的,而是因為任何忠實地描寫海洋的人會忽略掉詩意。”
《納博科夫的蝴蝶》一書中說:“審美與科學互相交織是不可避免的,納博科夫就是個典型案例。他曾說過:‘觀賞蝴蝶,其美麗讓我們無法抗拒;做科學研究,當我透徹了解它是怎么一回事時,我的快感更是難以言表。所以對我而言,我的確不能將兩者分開。在自然中總能發現我在藝術中尋找的毫無功利性的歡愉。兩者都具有同種魔力,都像一場有著錯綜復雜吸引力和欺騙的游戲。納博科夫對鱗翅目分類學的熱情滲透甚至塑造了他的文學作品,還有他的全部人生。”1921年他寫了一首詩,名叫《生物》,主要描繪解剖昆蟲以及用顯微鏡觀察昆蟲過程中的樂趣。
兩位作者說,納博科夫從蝴蝶翅膀上的斑點中窺探到了這個世界的全部奇跡。他寫過22篇關于蝴蝶的文章,《新北區珠灰蝶屬種類》發表在《比較動物學博物館通報》上,《懷俄明州蝴蝶收集》發表在《鱗翅目昆蟲學家報》上。每天在顯微鏡下觀察6個、10個,甚至14個小時。“能和納博科夫一樣在學術和文學方面頗有造詣的,恐怕要追溯到一百年前的偉大詩人和學者A.E.豪斯曼。”
蝴蝶是所有昆蟲中,甚至可能是整個世界的生物群中被收集得最多的生物。蝴蝶始終是科研比較方便的研究對象。人們已經迷戀蝴蝶超過一千年,從舊石器時代晚期到約公元前1萬年,人們在石頭、獠牙或貝殼上發現了蝴蝶的雕刻圖案,此后這種迷戀更加不可抑制地增長。昆蟲如蝴蝶、蛾類最吸引人的不僅是它們的精美,它們還是力量的象征。它們從低級的僅能爬行的幼蟲變態為可以在天空中飛翔的成蟲,這個循環常年往復,代表著希望、再生和復興。
英文“蝴蝶”(butterfly)這個詞是怎么來的,有一種猜想認為昆蟲滋生于溫暖的環境里,恰好當時還是生產黃油的時間。在民間傳說中,蝴蝶(或者變為蝴蝶樣子的女巫)會偷牛奶和黃油。Butterfly和better fly諧音,后者的意思是說,蝴蝶就是相對別的昆蟲個頭兒更大、外形更加閃靚。而科幻小說通過運用昆蟲的變態來制造邪惡效果。一些蛾類被冠以罪惡的象征,提到它,我們腦海中會顯現那種陌生、未知又神秘、離奇的恐怖形象。《沉默的羔羊》中那個殺手飼養的是鬼臉天蛾,利用它來制造恐怖。
我們一般以為對文學成就的評價較為主觀,對科學成果則能做出客觀的評價。吊詭的是,“在文學界,人們一直想當然地認為納博科夫擁有極高的智慧,是超高的抽象思維者、天才。然而在科學界,人們對他卻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在他的科學論文寫作中沒有文學影響。在他的科學作品中,到處都是令人難忘的措辭,甚至是描述的瑰寶,但是總體來說他主要的分類學專著都是極其枯燥乏味的。當他坐在顯微鏡之后時,他刻意把文學的影響置于身后,努力去做一名合格的科學家。”
1900年左右,在美國自然圖書的銷量很大,出版的種類也很多,包括兒童動物故事、荒野小說、游記和自然指南。但有些書美化動物,說它們有一些以前被認為人類特有的美德,如狗很忠實、獅子高貴,把野生動物描繪成不過是長了毛或者有翅膀的人類。1902年,威廉·朗出了本書叫《叢林中的學校》,美國博物學家、《醒來的森林》的作者約翰·巴勒斯(1837~1921)在《大西洋月刊》上發表了一篇批判文章,題為《真實的和虛假的自然史》,他說雖然自然書籍在美國非常流行,但其中只有很少的對自然史文學做了有價值的貢獻,大部分都是為了掙錢而寫,不含任何真正的對自然界的知識。
巴勒斯認為,優秀的自然作品要求具有文學感受力,有主觀風格的發揮空間,但有人為了文學化的描述而走了極端,放入了太多感情、太多文學。朗的著作中還有很惡劣的謊言,聲稱他見證了巴勒斯認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如觀察到動物像人類一樣教自己的孩子。巴勒斯說:“烏鴉沒有城堡、學校、大學,沒有畢業證書、榮譽勛章,沒有醫院、教堂、電話之類的東西。野生動物不需要有人教它們,從一開始自然就教了它們。”
巴勒斯說:“梭羅的目標主要是道德的,跟愛默生一樣。吉爾伯特·懷特的《塞爾伯恩博物志》的目標主要是科學的。我自己的目標完全是藝術的。我不太關注事物單純科學的部分,完全不關注其道德的部分。我不會布道。我為了其本身而描繪鳥、鱒魚或者風景。”巴勒斯認為,那些自然史權威沒有超出他們看到的東西,沒有把握到可以得出的更大、更重要的推論,不但要看到鳥和植物,還要看到它們表達和代表的大自然的精神。應該把鳥類從科學家的手里解放出來,“詩人對大自然的追求是唯一真正的追求”。
斯圖爾特說:“自然作家不管他們是科學家還是詩人,讓我們意識到單靠生物學或者想象力都不能闡明美國林狼的呼喚、暴風雨中山上野草的搖動、在深海中巡游的生物、一只畫眉鳥甜美的歌唱。但這兩個學科聯手也許能給我們帶來一個更強大的透鏡。”
《感覺的自然史》
《愛的自然史》
《纖細一線》
《心靈深戲》
《稀世之珍》
《鯨背月色》
《栽種之樂》
作者:[美]戴安娜·阿克曼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團
出版年:2017年4月
(The Naturalist in Britain:A Social History)
副標題: 一部社會史
作者:[英]大衛·埃利斯頓·艾倫
譯者: 程璽
出版社: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
出版年:2017年6月
(Nabokov's Blues:The Scientific Odyssey of a Literary Genius)
副標題: 文學天才的博物之旅
作者:[美]庫爾特·約翰遜
[美]史蒂夫·科茨
譯者:丁亮、李穎超、王志良
出版社: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
出版年:2016年5月
(Anatomy of A Rose)
副標題: 一朵花的自然史
作者:[美]沙曼·阿普特·蘿賽
譯者: 鐘友珊
出版社: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出版年:2017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