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飛
自然界的萬物為什么就一定是歡樂的呢?一棵樹、一株草為什么就不會有它的憂傷呢?
契訶夫說過:“藝術家的全部精力應該投向兩個對象:人和自然。”高爾基的“文學是人學”的命題我們早已耳熟能詳,然而,俄國文學同時也是一種“自然學”,是一種關于人與自然之關系的文學闡釋。
“人與自然”是俄國文學中的一個永恒主題,在俄國中世紀的英雄史詩《伊戈爾遠征記》和17世紀阿瓦庫姆大司祭的《生活紀》中就有對于自然場景的描寫,在后來的俄國古典主義、感傷主義和浪漫主義文學中,俄國的大自然又先后作為崇高的象征、感懷的場景和與現實的對峙,依次成為文學的主角之一。到了19、20世紀,果戈理的《鄉村夜話》、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阿克薩科夫的《漁獵札記》、契訶夫的《草原》、普里什文的《大自然的日歷》、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索洛烏欣的《一滴水》、阿斯塔菲耶夫的《魚王》等相互交接,已在俄國文學中建構起一種主題相對集中、風格約略近似的文學范式,即用優美抒情的筆觸描繪俄國大自然的壯闊優美,以寬厚仁愛的感情面對生活在這一自然中的人,在與自然的對視和對話中獲得情感和思想的升華。
俄國作家為何如此關注大自然的主題,又為何能對大自然做出如此獨特的文學呈現呢?
俄國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真正稱得上“地大物博”的國家,尤其是就人口和國土的比例而言。俄國的國土面積約1700萬平方公里,占世界陸地面積的六分之一,其1.4億的人口卻只占世界人口的六十分之一,其人口密度僅為世界平均值的六分之一。這樣的“客觀條件”使得俄國人天然地有著更多與大自然接觸,甚至與大自然獨處的機會。俄國還是一個北方國家,一個寒帶國家,俄國人因此便有更多的時間、更多的閑暇面對自然,甚至是被迫地獨自面對自然;而且,俄國還是一個森林和草原的國家,一個江河和山川的國家,其自然風景之壯美,之動人心魄,也極易打動一顆顆敏感、多情的心靈。很有可能,地理環境是塑造俄國人、俄國作家自然情懷的重要因素之一。
俄國也是一個文明起源相對較晚的國度,俄國的歷史滿打滿算不過一千年。由于歷史短暫,他們沒有過多、過重的文化包袱,沒有過多的文化遺產需要頻繁地顧盼和循規,相比較而言,他們或許有著更多的“文化童心”,這使他們往往能以某種始初的心態面對自然,即所謂“赤子之心”,他們稱土地為“大地母親”,稱伏爾加河為“母親河”,都是這種情感的體現,這種情感無疑也是強化俄國人與自然之關系的一根歷史文化紐帶。

契科夫
俄國還是一個信奉東正教的國家,其基督教歷史幾乎與其文化史等長。與基督教的其他兩個分支天主教和新教相比,東正教有著較多自然神教的色彩或曰遺跡,比如圣母崇拜、土地崇拜等,就是這種情感的集中體現,這使得俄國人在面對自然時容易懷有某種基督教和原始宗教情、泛神論、自然神論相互交織的情感,或者說,他們更善于將對自然的感情上升到宗教層面,將大自然偶像化、圖騰化,變成一個崇拜對象。另一方面,東正教所具有的濃重的藝術審美色彩,使得俄國人又往往將宗教和藝術等同起來,用藝術化的虔敬目光看待自然,用宗教般的藝術態度對待自然。
在俄國文學中的自然主題文學的發展史中,有三部作品具有標志性的意義,這便是契訶夫的《草原》、普里什文的《鳥兒不驚的地方》和阿斯塔菲耶夫的《樹號》。
契訶夫的《草原》寫于1888年,是契訶夫散文作品中篇幅最長的一部。這部中篇小說有個副標題叫“游記”,契訶夫讓他的幾位主人公乘坐一輛破舊馬車在俄羅斯大草原旅行五個晝夜,在記敘他們行程的同時大段大段地描寫草原的自然景色。契訶夫的寫景是無比優美的,像是繪畫,像是列維坦的俄羅斯風景畫;也像是音樂,像是柴可夫斯基的俄羅斯風景主題(這兩位畫家和音樂家后來均成為契訶夫最好的朋友,并非偶然)。但是,寫景并非契訶夫的目的,他是在用這完美的自然襯托社會和人相對的不盡完美,這也是一種委婉卻深刻的批判現實主義。小說中的這段寫景被認為是點題性質的:“夜鳥無聲無息地飛過大地。漸漸地,你回想起草原的傳說、旅客們的故事、久居草原的保姆所講的神話,以及凡是你的靈魂能夠想象和能夠了解的種種事情。于是,在唧唧的蟲聲中,在可疑的人影上,在古墓里,在蔚藍的天空中,在月光里,在夜鳥的飛翔中,在你看見而且聽見的一切東西里,你開始感到美的勝利、青春的朝氣、力量的壯大和求生的熱望。靈魂響應著美麗而嚴峻的故土的呼喚,一心想隨著夜鳥一塊兒在草原上空翱翔。在美的勝利中,在幸福的洋溢中,透露著緊張和愁苦,仿佛草原知道自己孤獨,知道自己的財富和靈感對這世界來說白白荒廢了,沒有人用歌曲稱頌它,也沒有人需要它。在歡樂的鬧聲中,人聽見草原悲涼而無望地呼喊著:歌手啊!歌手啊!”
普里什文的《鳥兒不驚的地方》發表于1907年,是作者一次民俗學考察的文學結果,他在這篇自稱為“特寫”和“筆記”的作品中詳細地描述了俄國北方地區的自然風貌,作者因此被稱為“俄國北方地理的文學發現者”。但普里什文的作品受到關注,與其說是因為其描述對象,不如說是因為作者面對自然的主觀態度,作者自己后來將這種態度稱為“親人般的關注”。普里什文對自然感情深厚,大自然就像是他溫暖的家,自然界中的萬物就像是他的親人,在普里什文看來,大自然和人一樣是有生命的,不僅動物和植物有生命,甚至連自然中的每一個存在和每一個現象都是有生命的。他在《鳥兒不驚的地方》中寫道:“具有思考能力的不僅有人,還有各種各樣的生物,甚至連沼澤也在‘按自己的方式思考,甚至連沼澤里的小鳥姬鷸,‘大小如麻雀,喙卻很長,在它那若有所思的黑眼睛中,也含有所有沼澤都想回憶點什么的永恒、枉然的一致企圖。”正是在大自然中,普里什文“學會了去理解每一朵小花在談到自己時的那種動人的簡樸:每一朵小花都是一輪小太陽,都在敘述陽光和大地相會的歷史”。普里什文將自然視為“人的鏡子”,反過來,他也把人類的情感投射到自然,正如帕烏斯托夫斯基所言,作為“大自然的歌手”的普里什文,他“對大自然偉大的愛來自他對人類的愛”。正因為這種面對大自然的情感,普里什文不僅被視為俄國文學中的“偉大的牧神”,而且也被視為世界生態文學的先驅之一。
阿斯塔菲耶夫的《樹號》是作者的一部散文集,其創作過程持續達30年之久,其中最早的篇章寫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在作家去世不久后于2002年出版全本,共收散文270余篇。在這部書中,作者著力描寫大自然中“苦澀的歡樂”和“凈化的悲痛”,將他面對大自然時的憂傷普遍化了,或者說,他將大自然中的憂傷當成一個重要的描寫客體。他時刻帶著一雙憂郁的眼睛打量自然,時刻體味著大自然無處不在的憂傷和痛苦,就像是一位“大自然的憂傷偵探”。在他的筆下,大海和天空,森林和土地,落葉和落日,全都是滿懷悲傷的,大自然中的憂傷無處不在,鋪天蓋地的憂傷。他在該書序言中寫道:“有的時候,盡管已是成年,在痛苦之中發現了似乎是身邊平常的真理,這真理充滿了偉大的意義:‘我們熱愛的一切事物和一切人都是我們的痛苦……”阿斯塔菲耶夫面對自然的態度會促使我們思考這樣一些問題:自然界的萬物為什么就一定是歡樂的呢?一棵樹、一株草為什么就不會有它的憂傷呢?能體驗到自然界中的憂傷,既是一種更深刻的面對自然的態度,也是一種更積極的道德自省,它代表人的情感深度和道德境界。阿斯塔菲耶夫在大自然中看到的無處不在的憂傷,首先是他對大自然的悲憫之情,其次是一種審美方式,最后也是一種道德升華。
從契訶夫筆下“白白荒廢”的草原之美,到“偉大的牧神”普里什文對自然的“親人般的關注”,再到阿斯塔菲耶夫在大自然中感受到的“苦澀的歡樂”和“凈化的悲痛”,俄國作家筆下的自然既是文學敘事和美學審視的對象,也是具有情感和思想的能動主體,既是文學作品中人與事的活動場景,也是襯托、映照,甚至矯正人類靈魂的一面鏡子。
(作者為中國俄羅斯文學研究會會長,北京斯拉夫研究中心首席專家,首都師范大學外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契訶夫小說選》,第192~300頁)
作者:[俄]安東·契訶夫
譯者:汝龍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年:1992年
作者:[俄]米·普里什文
譯者:河流、法依娜
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
出版年:2005年12月
作者:[俄]維克托·阿斯塔菲耶夫
譯者:陳淑賢、張大本
出版社: 理想國 |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年:2017年4月
蘇格蘭阿倫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