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你在做什么？

王欣芳

寒暑假設立的初衷是順應天時、讓孩子休養生息。但在“軍備競賽”式的教育觀里，寒暑假成了又一個戰場。從奧數訓練到形體芭蕾，從夏令營到出境游學，原本“家、學校、單位”三點一線的奔波路線，變成了密密麻麻的蛛網：蛛網背后是經濟支出的攀升、各種機構的市場炒作、優質教育資源的不公平，以及家長的攀比欲望和階層躍遷的中產焦慮。

“第三學期”

每天早上7點半起床，吃過早飯后參加培訓班：從9點到11點參加學而思的奧數提高班。下午1點半開始有兩小時芭蕾形體訓練；4點半，鋼琴課開始。晚餐加雞腿，因為還要寫作業到9點左右。

——以上是8歲小學生晨晨的暑假一日。“一個暑假，不進則退。”在晨晨媽媽看來，“忙碌一暑假，開學當學霸”不是玩笑或廣告，而是現實。暑假補習成風，不跟上節奏就會被落在后面。晨晨和晨晨媽是城市中小學生暑期生活的家庭樣本。

在濟南市少年宮附近，記者隨機采訪多位家長和學生，發現幾乎每個孩子暑假里都離不開興趣班，平均一個孩子報了2個興趣班，最多的達4個。一位媽媽說，暑假孩子在家也是看電視，不如到興趣班多學點東西，“興趣班也不是全部都是學習壓力大的，也有很多好玩的。”她給上小學的兒子報了跆拳道、英語、奧數和大提琴。

集中在兩個月中的課程，也代表著家庭需要付出的經濟成本。以晨晨為例，奧數班共15節課，費用2446元，因為是提高班，入學還要考試，成績夠格才能報名；芭蕾形體課共3000元，鋼琴課屬于半私教，每節課200元，考級費也在千元以上。此外的英語輔導課程2500元：一個暑假，各類培訓費用算下來在萬元左右。而晨晨媽還特別強調，晨晨并非報班最多的孩子。

一項對全國20個省近2萬名初中生的追蹤調查結果顯示，初中生們在暑假自己復習、預習功課的有45.6%，參加課外輔導、補習班的有24.5%……暑假本是孩子休養蓄力的時候，卻被變成了“第三學期”，原本“家、學校、單位”三點一線的奔波路線，變成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網。

調查還發現，約有七成的小朋友覺得每天時間緊張、壓力大。他們每天的時間都被家長安排得非常緊湊，不僅需要上好幾個培訓班，每天還要完成固定的家庭作業。能肆意玩耍一次，對很多小朋友來說都是一種奢侈。在對“孩子們暑期有什么心愿或者想要完成的事”的調查中，許多孩子說，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好好地睡上一個懶覺。

這種情況下，重慶6歲小女孩因不愿意上興趣班被打而委屈報警的事例反而能夠獲得更多理解。

美國心理學家大衛·艾爾金德在其1981年出版的經典著作《忙碌兒童：成長得太快》提出了“忙碌兒童綜合征”的概念，即家長將孩子的生活安排得過滿、極力要求孩子在學業上取得佳績，并且希望孩子表現得像小大人一樣的現象。艾爾金德的理論特別適合現代中國。

旅行、游學、夏令營：消費升級的中產標配

7月31日上午9點，慶祝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90周年沙場閱兵儀式在電視上直播。當看到武裝直升機、炮車、導彈車等多種軍事裝備風卷塵沙的經過，聽到萬名身穿迷彩服英姿颯爽的將士們足音鏗鏘地跑步出現時，張曉文明顯看到兒子豆豆臉上難以掩飾的向往。果然，豆豆當天就提出申請，想要到軍營過暑假。

豆豆小學畢業，七月底剛剛結束小升初的英語輔導，正處于空閑期。張曉文希望剩下的假期豆豆能夠參加一項與身體和素質鍛煉相關的活動。“暑假嘛，就應該輕松點。小升初輔導是為了不掉隊，夏令營之類的形式不拘，大前提是豆豆有興趣參加。”既然孩子提出要體驗軍營生活，張曉文著手安排他進入一家軍事夏令營。

訓練地點在沂蒙山區，當地既有田園風光，生活也比較方便。五天時間內，除了常規的體能訓練，還穿插自救互救訓練，比如骨折固定、傷口包扎、滅火、災難逃生訓練等，以培養孩子獨立自主、生存救助等各種能力，增強了對災害事故的應變心理能力。在張曉文看來，這些都是實用技能，2300元的價格實在不算高。

實際上，除了補習班，夏令營、旅游和游學等都已經成為許多中產家庭的暑假活動選擇。一方面，避暑是硬需求，另外，開拓孩子視野和人生體驗也是其做出選擇的重要原因。

據同程旅游的暑期產品預訂數據顯示，7月至8月避暑游需求中，國內長線游占比59.2%，出境游占比15.9%，整體長線避暑游需求占比達75.1%。出境游方面，北歐四國、冰島、俄羅斯等都是非常受歡迎的出境避暑游目的地。

游學更受歡迎。市面上“美國常青藤名校游學營”“英國頂尖貴族公學暑期拓展”“澳洲暑假親子夏令營”等項目不一而足，游學機構招生火爆，家長趨之若鶩。以濟南某留學機構的項目為例，澳洲游學項目共12天，形成遍布澳洲全境，價格35000元，機票要自費。目前該營已經招生滿三期。

記者走訪發現，越來越多的低齡兒童加入了暑期游學大軍。據2017年4月國內某留學教育機構發布的《國際游學藍皮書》顯示，中小學生游學意愿最高。某旅游網站監測數據顯示，游學市場中，初中生占比達49%，高中生占比達24%，小學生占比11%，學齡前兒童占比為6%，大學生出游人次占比僅為3%。

家長安排海外游學的目的無非三類：一是考察院校，為以后出國留學做準備；二是學習語言，通過與當地人的接觸感受異域文化；三是各種夏冬令營，例如“拜訪國際名校”等特色項目。初衷良好，但在市場和社會氛圍的影響下，海外游學也有“變味”之嫌。

劉麗的孩子即將升初二，目前正在加拿大多倫多游學。游學從7月20日開始至8月8日結束，以參觀大學+景點為主。根據路線安排，前兩周主要參觀多倫多大學、約克大學，每天上午學習英語課程、聽公開課，下午則安排了參觀尼亞加拉大瀑布、城堡、沙灘等活動。最后一個星期為參觀行程，住宿從學生公寓搬到了四星級酒店，總費用一共4.5萬。

劉麗在省城某事業單位上班，丈夫是企業的部門經理，屬于中產家庭，游學費用不算大的負擔。但讓劉麗介意的是，兒子所在的學校屬于市重點，班上大多數同學都曾海外游學，沒有游學的兒子去年一整年都缺乏相應談資。因此，從五月開始，劉麗就已籌劃暑假行程。至于這趟出國游學的含金量，劉麗心里沒底，也來不及多考慮了。

如果從這個角度上來看，趨之若鶩的“游學”項目除了塑造精英幻覺，真正意義上的體驗收獲則在于孩子本人的學習能力和適應能力。作為一種服務項目的游學，也嵌入到中產消費升級鄙視鏈中。如果孩子在夏令營的不佳表現，反過來又成為家長、社會為他們更擔憂、更焦慮的由頭，如此循環往復，不可斷絕。“月薪三萬”撐不起的，并不只是表面上一個孩子的暑假，它撐不起的是優質教育資源的不公平、各種機構的市場炒作，以及家長的攀比欲望和階層躍遷的中產焦慮。

“王者榮耀”和“放養”哲學

最近一條新聞顯示，重慶渝北的何奶奶每年都會接孫子來她家過暑假。7月中旬，何奶奶特意坐了兩個多小時車去接9歲的孫子團團，可團團卻不肯來奶奶家，因為奶奶家沒有WiFi和智能手機，實在是“太無聊了”。何奶奶很郁悶：“我會做團團最喜歡的紅燒蹄髈、回鍋肉、雜醬面；可以像以前一樣陪他一起看古裝電視劇；講他最愛聽的神話故事，唱小曲哄他睡覺……手機和網有啥子好耍嘛？我就是想不通呀！”

67歲的何奶奶也許不明白，00后孫子生長于互聯網時代，多樣化的信息渠道與豐富的數字技術令他們的知識面、成熟度和科技接受能力遠超長輩，對手機等電子產品的依賴程度也非常巨大。00后玩王者榮耀的孫子，與70年代上樹掏鳥、80年代貓在家里看暑假神劇以及90年代在街上打游戲機的男孩是一樣的。

根據“中國少年兒童發展狀況”調查，經歷了上世紀90年代末和2010年的兩次“減負”，當代少年兒童在校時間不減反增，00后小學生平均在校8.1小時，做家庭作業的時間平均2.8小時；初中生平均在校11小時，做家庭作業的平均時間4.3小時。57.0%的00后平時睡眠時間不足9小時，休息日也有34.5%睡眠不足9小時……這些數據相比90后都在增加。

寒暑假設立的初衷是順應天時，讓孩子休養生息。但在“軍備競賽”式的教育觀里，寒暑假成了又一個戰場，腦力的拼殺和游泳、畫畫、書法、樂器等才藝培訓一個都不能少。相比之下，“放養”的孩子才有真正假期的感覺：

家住明湖小區的小學生張翰沒有參加任何培訓班，空余時間可以玩手機和電腦，跟朋友相約參觀博物館和圖書館。有時候張翰還會去社區參加感興趣的活動，也會陪著爺爺奶奶出去買菜、散步。

之所以放養，張翰的爸爸表示，自己小時候挨打練了十年的鋼琴“擱爪就忘”，年年暑假報班的游泳依然不會，反而是跟姥爺學來的晨練習慣受用至今。

另一方面，他相信休閑方式的選擇也是興趣與品質的反映。

1932年，胡適在北大畢業生的演講中提到，一個人的成就，實際上最終是取決于他的休閑時間是怎么度過的。也就是說，孩子休閑方式的選擇也許是他真正的興趣所在。胡適的看法或許能為如今焦慮的家長們提供某些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