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星云
塞巴斯提奧·薩爾加多曾是一位世界著名的社會紀實攝影師,但終年目睹世間戰亂疾苦讓他失去了拍攝的動力。他轉向自然攝影,用了8年時間走遍全世界尚未被現代社會侵蝕的偏遠地區,拍攝大自然的原始之美,并為影集取名《創世紀》。
在加拉帕戈斯群島(Galapagos)火山熔巖形成的礁石上,塞巴斯提奧·薩爾加多(Sebastiao Salgado)面對一只重200公斤的巨型海龜,有些不知所措。每當他接近它,它就警覺地走掉了,盡管海龜爬行的速度緩慢,但他依然拍不出像樣的照片。他心里想:“以前我拍人物,從來不會低調地躲在角落里,每次都是先自我介紹,然后與他們交談,一點點相互認識,然后再拍攝。我知道,拍攝動物也一樣,需要與它相互認識。”于是薩爾加多跪在地上,用膝蓋和手掌趴著向前爬,一次次嘗試。海龜最終沒有再逃走,而是同樣緩慢地爬向他,薩爾加多得以舉起相機。整個接近海龜的過程,薩爾加多用了一天時間。
這是2004年,《創世紀》系列攝影計劃第一站的第一天,也是薩爾加多第一次拍攝人以外的對象。“從第一天起,多虧了那只海龜,我明白拍攝動物,首先需要愛它們、欣賞它們,也需要尊重、保護他們的領地。”這名曾在馬格南圖片社紅極一時的紀實攝影師,此后8年走遍世界各地,拍攝高山大海、野生動物和原始部落。
在《創世紀》之前,薩爾加多拍攝的最后一組紀實攝影作品是在剛果完成的。

巴西攝影師塞巴斯提奧·薩爾加多
1994年,盧旺達爆發種族大屠殺,大量胡圖族人因為害怕圖西族人的報復而離開盧旺達流亡扎伊爾(現剛果民主共和國)。7月,薩爾加多到達戈馬地區,親眼看見了那片200萬人的難民營和堆滿帳篷的山坡。“他們就像波浪一樣,一波接一波地到來,想在浪中生存下來。”霍亂、痢疾等各類疾病暴發,人們如螻蟻一般死亡,每天1.2萬至1.5萬人死去。尸體被摞成堆,法國軍隊援助的推土機將尸體鏟到坑里,所有還活著的難民都變得麻木了,沒有人有辦法。那次,他在難民營里待了9個月,一直在拍攝。
此后他幾次往返剛果和盧旺達,1997年又跟著25萬離開戈馬聚集地的難民進入了叢林,那些難民因為害怕被報復而在叢林中躲了6個月。薩爾加多見證了這25萬難民銳減至4萬人的整個過程,消失的21萬難民被世界遺忘,最終死亡。
那次離開剛果后,薩爾加多病了。“我病得非常嚴重,我的身體狀況糟糕,我并沒有被傳染任何疾病,但我的心、我的靈魂病了。”
此時的他,是從馬格南圖片社“畢業”的當紅紀實攝影師。他曾用6年時間去了26個國家,創作《人類之手》系列,拍攝烏克蘭鋼鐵廠工人、印度煤礦工、巴西金礦工和滅火海灣戰爭伊拉克油田的消防隊員。而收錄剛果難民營的《出埃及記》系列作品,則是他用另外6年時間在40多個國家拍攝人類遷徙、逃難的場面,從盧旺達大屠殺到南斯拉夫和伊拉克難民。他的攝影不僅震撼人心,也有著非常可觀的經濟效益,其作品銷售所得,曾占到馬格南年度收入的一半。
“人類是個沒有結尾的故事,一個悲傷、壓抑、瘋狂的故事。我對這個世界已經無所可信,我不再相信那些所謂的人類救贖,人類不應該像這樣活著,沒有人值得這樣活著。”他親眼看見了世間的黑暗,“有許多次,我看著我的相機,為我雙目所見而落淚。”他開始質疑自己的攝影計劃,質疑自己在這場人類浩劫之中所扮演的角色。“盧旺達之后,我還能干什么?”
盡管之后幾年他的影集依然在陸續獲獎,他的作品在全世界的美術館進行展覽,但他卻一蹶不振。
也正是在這時,父親重病。薩爾加多和妻兒離開一起生活了20多年的巴黎,回到巴西老家照顧父親。位于巴西東南部的淡水河谷充滿著薩爾加多兒時的記憶,但曾經茂密森林覆蓋整個山丘的農場,如今除了枯樹和荒土之外別無他物。這里所屬的馬塔亞特蘭蒂卡叢林(Mata atlantica)近幾十年受到農業、工業和干旱的影響面積不斷縮小,只剩下了最初叢林面積的7%。身邊的妻子提出一個想法:“為什么我們不在這里重新種樹呢?”
“地球研究所”計劃孕育而生。在薩爾加多600平方公里的農場里,他們重新開始種植樹木。轉眼20年過去了,如今這里擁有250萬棵樹,成為巴西國家公園。“等這些樹400歲的時候,它們將會達到該物種的演替頂極。也許從這里開始,我們可以衡量所謂永恒的意義。”
大地治愈了薩爾加多破碎絕望的心靈。叢林漸漸重生帶來的喜悅,重新點燃了他的創作熱情。但他已經無法再繼續以前的拍攝項目。于是他想到了一個新的主題——“自然”。他開始了長達8年的拍攝,從地球原始風景,到仍舊拒絕被馴化的古老野生生物,再到千百年來不曾改變生活方式的原始部落,他將項目取名《創世紀》。
最初很多朋友都在勸他,“不要改變自己的拍攝領域,你是社會紀實領域知名的攝影師,你現在卻進入了風光攝影和動物攝影領域。”
他對朋友說,“但那里不會有死亡。”
最初他的想法是去揭示森林破壞或者海洋污染,“實際上這些都不重要。”后來他驚訝地發現,地球上幾乎有一半區域仍然停留在創世紀之初的狀態,渺無人煙的大片沙漠、南極洲和北半球的冰原、廣闊的熱帶及溫帶森林、險峻的山脈,這些人類難以到達地區卻存有原始世界的純凈。
《創世紀》計劃起始于2004年的厄瓜多爾的加拉帕戈斯群島。由于群島氣候和火山地貌形成的特殊自然環境,這里野生動植物種非常豐富,1835年達爾文曾到這里考察,后來提出了著名的生物進化論。而薩爾加多想通過追尋達爾文當年的路線,用動物的視角去理解動物。
行走、輕型飛機、熱氣球、獨木舟、雪橇,薩爾加多用了8年時間,從巴塔哥尼亞的寒冬到撒哈拉的烈日。他拍攝瓦爾德斯半島的企鵝和海獅、巴西鱷魚和美洲虎、埃塞俄比亞奧莫河谷、馬達加斯加狐猴、堪察加半島、蘇門答臘以西明達威叢林、剛果的熔巖流、阿拉斯加冰川、南大西洋的鯨、茹魯阿河、亞利桑那紀念碑山谷、福克蘭群島的黑眉信天翁。“當我們面對一個如此蒼老的人,我們會感覺到一種無聲的威望,歲月讓它的面孔布滿了皺紋,同時也讓它獲得了知識和學問。”薩爾加多希望通過這些照片,讓人們去思考一種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傳統生命方式。
薩爾加多使用了以前紀實攝影時不曾使用的比擬和隱喻手法,在他的特寫鏡頭里,露脊鯨就像矗立在海水中的巨大礁石,布滿蕨類植物的森林好像潑彩繪畫,凱門鱷如睡蓮一般沉靜地漂浮在水面上,海蜥蜴的利爪則若鑲滿珠寶的手套。通過這種特寫,薩爾加多打破了紀實攝影要求拍攝對象與空間“和諧”的規則。他鏡頭下動植物和山石河流形成的張力,遠遠超過了對象自身的意義。
“在完成整個計劃的過程中,我體會到以前認識的謬誤,我們曾被告知,人類是唯一具有理性的物種,但其實所有物種都有自己的感知和智慧。”薩爾加多自己的內心改變了,“當我看著這只蜥蜴的足部特寫時,我禁不住聯想到一只中世紀武士的手,以及他們盔甲上的鱗片。看著這只手的構造,我仿佛覺得蜥蜴就是我的表親,我們最初都是相同的細胞進化而來的。”
由此,感性知覺也使他的攝影方式改變了,但他依然堅持使用黑白攝影。“我不需要綠色來展現樹葉,不需要藍色來展現海洋或天空,黑色、白色和各種程度的灰色可以幫我集中拍攝對象的密度。”
薩爾加多想去尋找與原始自然的共處之道。他選擇拍攝諸多至今依然以原始方式生活的部落,亞馬遜叢林的部落、北極圈苔原地區的涅涅茨牧民和他們的馴鹿、布須曼人、新幾內亞科羅威人的樹屋、蘇丹南部的丁卡牧牛人。
“這些原始部落的人們,對自己周遭的自然環境了如指掌。而反觀我們,自從城市化之后,我們不再叫得出樹的名字,不在意動物們的交配季節,我們忽視自然界的所有規則。在歐洲,農村人口進入城市用了幾個世紀,但在巴西,50年里90%的農村人口都變成了城市人口,巨大的變化讓人類與自然隔斷。”
完成《創世紀》拍攝時,薩爾加多已經年近七旬。“在經歷了那么多苦難之后,我終于看到了世界的美。”隨之而來的是出版影集和全球范圍的作品巡展,在大部分巡展城市,薩爾加多都選擇在該市的自然博物館中展出這些黑白作品。也許在完成自我救贖的同時,他也希望更多人能夠對人類和自然充滿信心。
作者:[巴西]塞巴斯提奧·薩爾加多
出版社:塔森
出版年:2013年11月
作者:[美]安德里亞·G.斯蒂爾曼
出版社:浙江攝影出版社
出版年:2017年1月
作者:[美]羅伯特·亞當斯
出版年:201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