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奕秋
盧拉一審獲刑九年半,成為巴西首位在刑事案中被定罪的前總統。而阿基諾三世在卸任菲律賓總統一年后,也因44名特警遇難的風波而面臨刑事指控。
曾把中國告上南海仲裁庭的阿基諾三世,在卸任總統一年后突然面臨菲律賓政府監察專員提出的刑事指控。假如他“違反《反貪污和腐敗行動法》”與“僭越權力”這兩項罪名成立,最多可被判10年。對此,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杜特爾特總統7月18日表示,針對他前任的幾項指控“很傻”,終將失敗。
不管審判結果如何,在埃斯特拉達和阿羅約之后,菲律賓又有一位前總統在下臺后被提起控告。這使得該國成為繼韓國之后,亞洲又一個前總統與牢獄之災走得如此近的國家。倘若不考慮當事人自身的修為因素,而從制度層面尋找一些解釋,那么不妨將巴西前后三任總統官司纏身的案例,一并納入考察。
在各國司法的獵場上,前總統被拿來“祭旗”并不鮮見。簡單歸類可知,秘魯的藤森、阿根廷的克里斯蒂娜、蒙古國的恩赫巴亞爾、以色列的卡察夫等,都是“自作孽”;馬爾代夫的穆罕默德·納希德、突尼斯的本·阿里、埃及的穆巴拉克和穆爾西,是因政治斗爭失敗;而像法國的希拉克,以及被巴西最大建筑商8億美元行賄案牽涉的南美5位總統或前總統,則是當初同流合污如今被“拔出蘿卜帶出泥”。
限于篇幅,本文只討論前總統頻頻“出事”的少數國家,且素材取自新世紀。
在為某些國家的“總統怪圈”找尋制度共性之前,我們先來了解菲律賓這個近鄰的前總統們都犯了哪些事。有著20多年從影經歷、1998年當選菲總統的埃斯特拉達,任期未到一半即因收取賭博集團賄賂和回扣的指控,招來該國“第二次人民力量革命”(第一次是阿基諾夫人號召推翻獨裁者馬科斯)。埃氏于2001年初被迫下臺,同年4月被捕,之后被軟禁在首都以東的度假別墅內。
經過6年審理,反貪法庭認定他犯有盜竊國家財產罪,涉案金額達8000萬美元,因此判他“終身監禁”,但準許他“居家服刑”。不久后,埃斯特拉達被他當政時的副總統、繼任并連任總統的阿羅約特赦,恢復了自由。
2010年,埃斯特拉達再度參選總統,但以第二名敗給小23歲的阿基諾三世。3年后,埃氏重演人生逆轉,擊敗阿基諾三世支持的在任華裔市長,當選首都馬尼拉的市長。2016年杜特爾特當選總統之后,埃氏力挺其與美國分道揚鑣,并呼吁阻止美國繼續干預菲內政,因為“我被逼下臺就是美國策劃的”。
號稱“平民總統”的埃斯特拉達,其實也是富裕家庭出身,還在馬科斯那位“倒戈”的姨表弟—拉莫斯總統手下當了6年的副總統,所以有資格“竊國”。他被特赦的前提,是業已被判有罪 ;而他最終復出政壇,則是對菲律賓司法體制的嘲諷。
菲律賓的政體并非美國的翻版,其正副總統是分開競選、分開投票的。多數情況下,總統和副總統不是競選搭檔,甚至來自相互反對的政黨。副總統通常沒有實權,但只要總統下臺,副總統就自然上位,所以雙方經常不和。當初埃斯特拉達被拱下臺,他的副手阿羅約就出力不小。
阿羅約是前總統馬卡帕加爾(獨裁者馬科斯的前任)的女兒,曾在菲律賓“民主之母”科拉松·阿基諾手下任職。她在反水埃斯特拉達時,得到阿基諾夫人支持。扳倒埃氏后,她先干完前者剩余的3年任期,再成功連任,不過留下了在電話中涉嫌示意選舉官員舞弊的把柄 ;2010年她卸任總統后,當選了家鄉選區的國會眾議員。
之后,這位前女總統遭官司纏身,先是被指在競選總統期間“挪用數億比索政府資金”充當競選經費,不久被以“操控選舉”的罪名起訴;接下來她又背了兩項指控:收取一家外國電信設備制造商的巨額回扣,涉嫌濫用慈善彩票署資金。這樣,她在病房內被捕,一直被羈押到2016年杜特爾特上臺后,最高法院判決她無罪釋放。
“貪污犯”埃斯特拉達說,自己被整是美國在背后搗鬼;阿羅約曾在美國留學,還是比爾·克林頓的同班同學,她只能說自己遭到政治迫害。而阿基諾三世之所以打擊她,恐怕也不是因為她“對華友好”(在2012年4月黃巖島事件前,阿基諾三世固然親美,卻談不上反華),而是為了兌現競選承諾。
阿基諾三世的父親阿基諾二世,1983年被馬科斯政權暗殺;母親當總統的第一年,遭遇流血兵變,作為獨子的阿基諾三世身中5槍,至今頸部還有沒取出的彈片。這樣一個反感為了權力不擇手段的人,對阿羅約的競選舞弊疑云自然不會寬貸。他在母親2009年去世后表示:“作為科拉松的子女,我們不期望阿羅約前來吊唁母親。”
之后,阿基諾三世以“打擊腐敗、消除貧困”為主要訴求,報名參選總統,次年以40%的得票率當選。上臺后,他組建了一個針對阿羅約9年總統任內是否貪污及選舉舞弊的調查委員會,但被法院宣告無效。再后來,當局總算找到一些“實錘”,把阿羅約關了近4年。
現在輪到阿基諾三世自己吃官司,而這個官司最初的原告是兩名遇害特警隊員的家屬與一個民間團體。待監察專員辦公室接手后,多個遇害特警家庭又呼吁以“輕率導致過失殺人”指控阿基諾三世,那樣的話44名特警遇難,足夠判前總統入獄176年。
但這起官司很可能只是鋪墊,因為不管當初阿基諾三世如何違規重用私人,導致指揮反恐失誤,他都不存在要陷特警于叛軍伏擊的故意,此官司未必能上到反貪法庭;真正可能讓他難堪的,還是有待查清的前政府資金使用懸案,比如眾多高官參與分肥的“豬肉桶案”,以及涉嫌挪用預算資金收買議員彈劾首席大法官一案。而這方面證據的提供,很大程度上要看杜特爾特政府的作為。
菲律賓最近55年來,8任總統里就有三對是親戚,剩下的兩位,一是中途下臺的埃斯特拉達,另一位便是出自南方的“大嘴總統”杜特爾特。
杜特爾特競選期間曾表示,要親自“駕著水上摩托”登上黃巖島,插國旗宣告“收復失土”,還聲稱愿意為此成為烈士。不過,他也強調與中國開戰是“自尋死路”。而他上臺后改善菲中關系,甚至宣稱要組建“中俄菲三國同盟”抗美的做法,引起親美勢力的敵視。針對美國眾議院人權委員會正在調查他所發起的反毒品血腥內戰,杜特爾特回擊稱,絕不訪問“差勁”且經常侵犯人權的美國。
可以想見,如果高齡的杜特爾特能做滿6年任期,“沾上毒販鮮血”的他卸任后也會官司纏身。所以,他對于阿基諾三世的官司其實是“睜只眼閉只眼”,對于阿羅約經年的官司則是催促快審放人。從旁人的角度看,他是想避免相似的厄運落到自己頭上。
試圖打破“總統怪圈”的,還有韓國的新總統文在寅。文自詡“將成為大韓民國總統的新榜樣”,宣稱在其領導下“官商勾結”一詞將會徹底消失,許諾要改革財閥體系和被財閥滲透的檢察、媒體等機構。如今三星、現代、LG等八大財閥卷入樸槿惠案,樂天集團早有其他弊案在身,的確為文在寅入手改革提供了機會,但在只拿到選票四成的情況下,要兌現承諾并不容易。
韓國1948年以來歷屆正式總統,幾乎都以黯然結局告別政壇;包括樸槿惠在內,有三位前總統曾被捕入獄。即便是三度死里逃生的民主派人士金大中,也被曝為促成韓朝峰會,慫恿了現代集團行賄朝鮮;而其三個兒子均卷入經濟丑聞,其中次子和幼子都被判刑。他的繼任者盧武鉉,后來也不堪受賄丑聞而墜崖身亡。雖說文在寅眼下支持率非常高,但誰能保證他不會在執政的第四年,像眾多前任一樣坐困愁城?
對比韓國和菲律賓的現行政體,可發現兩國總統的任期都比較長(5年和6年一屆),都不得連選連任。總統任期長會增加濫權機會,反對黨往往等不及總統任期結束就要鬧事;總統不能連選連任又會誘發在任者“撈一把就走”的心態,且降低反對者鬧事被懲罰的成本。這樣在總統任期末,往往朝野關系嚴重惡化;等到總統卸任,各種控告紛至沓來,非常貼合“打倒在地,再踩上一腳”的群眾心理。
再有,兩國的政黨體系都不成熟,執政黨的利益代表性都不夠廣泛。韓國雖然有進步陣營和保守陣營之分,但兩大陣營的代表性政黨經常更換名稱,或者與其他政黨重新組合。這樣,韓國大選中總統候選人的作用更突出,新生政黨缺少可以制約候選人的文化積淀,也難以發揮調和不同意見的統戰作用,有的完全淪為助選團,代表性大打折扣。菲律賓的政黨更是多如牛毛,每次大選一哄而上,缺少必要的整合。
從大選程序上看,韓國和菲律賓都采用“一輪決”,即不管選票有沒有過半,得票最多者當選。這樣就產生不少“少數票總統”(韓國首位民選總統盧泰愚得票率只有36.6%,菲律賓最近3任總統得票率都在四成左右)。這些總統只對選他們上臺的那部分選民負責,而沒有爭取多數民意認可的心理負擔,政策路線容易偏狹。
如果像法國那樣“二輪決”,則第二輪改投最終當選者的那部分選民,會在心理上多一份對當選者的認同,當選者也容易傾聽他們的意見。南美國家秘魯倒是采用“二輪決”,但2000年修憲后規定總統5年一屆,不得連任,所以政客的短期行為還是比較嚴重。在藤森入獄多年后,今年秘魯另兩位前總統托萊多和烏馬拉,都因為收取巴西同一家建筑商的賄賂,而相繼被下達逮捕令。
相比起來,巴西的大選采用“二輪決”,總統是4年一屆,可連選連任一次,似乎沒有上述的突出弊端,但巴西的多黨制同樣“害人不淺”。因為在國會缺少主導性的大黨,總統為了爭取小黨的支持通過議案,甚至需要賄賂進入內閣的盟黨代表。錢不夠怎么辦?就去打大國企的主意;不能直接從大國企拿錢,就以大的合同單子為誘餌,向需要承接大國企外包項目的商人索賄。巴西前總統盧拉和羅塞夫迄今所不能擺脫的嫌疑,差不多就是圍繞這樣的案情。
盧拉已于7月12日因涉嫌貪腐和洗錢,一審獲刑九年半,成為巴西首位在刑事案中被定罪的前總統。去年被彈劾下臺的羅塞夫,雖然洗脫了在選舉中舞弊和收受賄賂的指控,但還有別的案子在等著她。現任總統特梅爾作為羅塞夫曾經的競選搭檔,則因企圖阻止被稱為“洗車行動”的反貪調查,面臨著總檢察長的起訴。巴西政治學者科托指出,現在是“巴西回歸民主后的最惡劣時刻”。
從歷史視角看,巴西、菲律賓、韓國都是在1980年代中后期才回歸民主。此前,韓國、巴西相繼在1960年代爆發了軍事政變,實行軍事管制各20多年;菲律賓則在1971年宣布戒嚴,開始了斐迪南·馬科斯長達15年的獨裁統治。軍管時期的政變基因和威權特征,在精英之間播下了不信任和對立,污染了政治水流的上游,也拉低了政客的平均道德水準。
綜上所述,要打破這些國家總統卸任后頻頻“出事”的怪圈,就得在憲政體制、政黨積淀、選舉程序、轉型正義等方面下功夫。對于一屆獲民意授權有限的政府而言,要一舉改革成功,何其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