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平
馮友蘭先生寫于1940年的《新事論》可謂“中國新敘事”的先驅,現在讀來仍覺意蘊深遠。

隨著中國的崛起,中國社會發展的獨特模式成為國際學界討論的一個熱點;相應地,從中國的視角看待自己和世界的方式也引起人們的興趣和關注,這便涉及所謂的“中國新敘事”。其實,中國新敘事并非現在才開始,早在清末民初就開展起來。
在筆者看來,馮友蘭先生寫于1940 年的《新事論》可謂“中國新敘事”的先驅,現在讀來仍覺意蘊深遠。《新事論》的副標題是“中國到自由之路”,其任務之一是進行中西文化和社會制度的比較,為此,馮友蘭首先區分了中國社會文化相對于西方社會文化的共相和殊相,即他所謂的“別共殊”。馮友蘭指出,只有弄清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之間的共相是什么,殊相是什么,才能知道什么東西是可學或可改的,什么東西是不可學或不可改的,進而明確“中國到自由之路”是什么。
在馮友蘭看來,當時落后的中國需要向先進的西方學習,但不是學習它的一切方面,因為那是不可能也不必要的;我們只需學習它的某些方面,而這些方面不是專屬西方國家的,而是某種具有普遍性的類型或屬性,即某種共相。中國只能也只需學習西方的某些共相,而不能也不必學習它的殊相。類似地,中國只能并只需放棄己的某些共相,而不能也不必放棄自己的殊相。
“別共殊”是該書的第一章,其中談道:“把所謂西洋文化當成一個特殊底文化看,學西洋亦發生問題。一個個體,是一個特殊,它是不可學底。凡所謂學某個體者,其實并不是學某個體,不過是學某個體之某方面,學某個體所以屬于某類之某性。”(馮友蘭:《新事論》《三松堂全集》第四卷,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203 頁。)
馮友蘭進一步指出:“有一比較清楚底說法,持此說法者說,一般人所謂西洋文化者,實是指近代或現代文化。所謂西洋文化之所以是優越底,并不是因為它是西洋底,而是因為它是近代或現代底。”(同上,第205 頁)西方文化的現代性就是中國文化需要學習的。那么,西方文化的現代性是什么?答曰:生產社會化的文化;相應地,中國文化的古代性就是:生產家庭化的文化。二者分別是兩種文化類型,因而都是共相而不是殊相。
雖然各國文化之間的共相是可以相互學習和彼此改變的,但是,各國文化的殊相是不必學習也不可改變的。馮友蘭把中國文化的殊相看作中國的國風,他談道:“這種國風的理論底根據是儒家墨家的學說。更確切地一點說,鞏固家的組織底道德的理論根據是儒家的學說。鞏固‘幫的組織底道德的理論根據是墨家的學說。此外中國的國風還有另一方面,這另一方面底國風養成中國人的‘滿不在乎的態度。就這另一方面說,中國的國風的理論底根據是道家的學說。……有儒家墨家的嚴肅,又有道家的超脫,才真正是從中國的國風養出來底人,才真正是‘中國人。”(同上,第330-331 頁)
中國的國風是中國文化的殊相,構成中國人的相對穩定的文化特質,因而是中國文化之“體”。與之不同,西方國家先行發展起來的社會化生產方式及與之相應的社會文化制度是共相,對于中國來說,這些共相是可以學習也是可以“拿來”的,因而是中國文化之“用”。在這個意義上,馮友蘭也主張“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他說道:“如所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者,是說:組織社會的道德是中國人所本有底,現在所須添加者是西洋的知識,技術,工業。則此話是可說底。我們的《新事論》的意思,亦正如此。不過我們不說是西洋底知識,技術,工業,而說是某種文化底知識,技術,工業而已。”(同上,第332 頁)
在馮友蘭看來,“組織社會的道德”即國風是中國文化之體,是最根本的;但是,如果沒有向西方國家學來的“社會本位的制度文化”之用,用以代替原先的“家庭本位的制度文化”,那么中國就不能實現現代化。他強調,中國特有的國風就是儒家、墨家的社會責任感和道家的超脫精神,這種國風與生產社會化的制度文化并不沖突,而是并行不悖、相輔相成的,二者共同構成中國式的“到自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