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
我小時候所住的鎮上,房子按建成時間,呈片狀分布。它們高低錯落,稀稀拉拉地挨著,無數縫隙穿插而過。縫隙有大有小,有的寬可通人;有的似一線天,光細細投下,能看見塵埃在起舞;有的縫隙黑漆漆,能聽見呼呼的風聲。在這些無法細數的縫隙中,我那隔了好幾代的表弟家就在其中。
說是表弟,但我和他的關系,到現在也沒弄明白。他第一次和我攀親戚,是在二年級某天課間無意閑聊,聊著聊著,談起家譜,經他推算,說我家上輩人和他家的誰有露水姻緣,結了個隔代親家。總之,血緣關系可說是可有可無,只是礙于情面,我又內向、靦腆,稍微帶點兒優越感,委婉地承認他是我表弟。
原以為有個表弟是件好事,誰知認了親,這家伙三天兩頭跑來找我借錢。理由五花八門,什么在外面和高年級同學打架,需要點兒錢私了;什么今天老媽忘了給錢,午飯沒著落。甚至連筆盒里的筆掉了,都要找我借錢。說老實話,上小學那陣,我的生活也很拮據,只有在兒童節,或某天母親懶得做飯會給點零花錢外,其余時間,只能看著別的同學整天在學校小賣部跑進跑出。表弟借錢,起初,我很熱心地借錢給他,后來發現他借錢不還,我的內心有了警惕,等到小學四年級,每次他來借錢,我一概說沒有。
借錢這事兒算是打發掉了,不過有件事避免不了:幫他做作業。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我偶爾會幫同學做作業賺點零花錢。對于這點我一直很好奇,按理來說,我的字跡和其他同學完全不一樣,每次幫同學做作業,交上去,老師沒發現,不知道是運氣好,還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是蒙混過關。想想那個時候我已經有做生意的頭腦,實在是得意之極。
幫同學做作業,我有規矩,一是先給錢再做,否則玉皇大帝來了也不給面子;二是誰能借到班上準確率高的同學作業,我可以免費。畢竟不是每個學生都舍得花錢請我幫忙,再說我也忙不過來。這兩條規則,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我表弟。
我表弟這人很懶,別看他兩個腮幫子肥嘟嘟,說話有些磕磕巴巴,動不動和高年級或社會上的人鬼混,但腦袋瓜子實在很靈,每次考試,成績可以保持在前十名。若不是后來發生了一些事,現在指不定是在“北上廣”賺大錢,或者出國深造呢,實在可惜。
記得小學四年級,放學后他找我做作業,邀我去他家。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他家在一條縫隙里,是那種要稍微側著身子才能穿過的巷子。我進去時,望了望,黑漆漆的,他早已習慣這種黑暗,一個勁兒地往前走,邊走邊提醒我注意。我鼓起勇氣走進黑暗,腳下踩著凹凸不平的路,踱著小碎步。進去沒多久,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只能像個瞎子般磕磕碰碰。我邊走邊喊他,約莫走了半分鐘,碰到干冷的墻,嚇得叫了一聲。他笑著對我說,往右拐。一轉過去,只見轉角處有細細密密的光線灑下來。我急忙向前奔,走到路的出口,眼睛逐漸恢復,眼前是一所院子,房子成夾角排列。
出口不遠處,坐著一個人,他看見我有點兒驚訝。我看他臉色蠟黃,皮膚黝黑,頭發油油的,像是很久沒洗的樣子。最奇怪的是他坐在低矮的小板凳上,左手托著錫箔紙,右手拿著吸管,上面一堆白色的粉末。大概他見我是小孩,驚訝后歸于平靜,開始用一根管子吸錫箔紙上的粉末,我覺得好奇,想跑過去看看,誰知表弟拉著我急匆匆地上樓。我悄聲問他,這個人在干嗎?他有些不高興地說,不要問,出去也不要說。
上樓進了表弟家,屋里有很重的霉灰味,臟亂之極,那個房間我在以后的警匪片里常見。誰能知道這個長得白凈的小子,會住在這么個鬼地方。
我在他家做作業,等到做完,月亮和太陽掛在天的兩邊,表弟帶著我回去,我想再看看那個坐在院子里的人,發現他已不知去向。等我從縫隙里鉆出來,他再次叮囑我不要對任何人說,見我點頭答應,他側著身子,重新回到黑暗中。
畢業,我考上縣里的高中,表弟沒考,不知為何。后來聽身邊的朋友說,他讀了技校,后來他又去哪兒了,已不可知。前年回到鎮上,我想再看看那條縫隙,發現那里建了新房,縫隙像是由醫術精湛的手術師修補過,沒留下絲毫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