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劉旭東
她是負責我案件的檢察官
文 / 劉旭東

貝克曼與戴維斯在長椅上交談
一
德庫安德利 ·戴維斯的父親是Crips(一個幫派組織)令人畏懼的、頗有名聲的掌權人物。1990年的一天,這個幫派的大頭目被敵對的幫派組織槍殺在俄勒岡州首府波特蘭市的大街上。當年,戴維斯只有一歲。他從小學開始就時常逃學,成天混跡于街頭,長大后多次因違法犯罪行為被判入獄,到24歲時已成為一個累犯。
斯塔西 ·貝克曼的父親是艾奧瓦州的一名具有傳奇色彩的律師。他在一個非營利組織的委員會和自己所屬的教區任職,是一個樂于行善的人物。當貝克曼從哈佛法學院畢業三個星期之后,她父親因心臟病溘然辭世。41歲之時,貝克曼女士一直是以性格頑強著稱的聯邦政府地區檢察官。
戴維斯與貝克曼在人生中相遇的經歷始于大約四年之前。
從一開頭,貝克曼就發現戴維斯的案子在聯邦檢察官辦公室幫派與性販運分組交給自己處理的案件中屬于難度不大的。2013年6月,波特蘭市警方在攔停一輛坐滿人的小轎車時從戴維斯的一件外衣中發現了一把手槍。由于他在少年時期就因為參與搶劫的重罪而被禁止持有武器,于是戴維斯被警方拘押。在法庭傳訊后,法官讓戴維斯取保候審,但要求他不定期地接受毒品檢驗。結果戴維斯在一次抽查中驗出吸食了大麻,隨后又被收監。貝克曼認為此人惡習難改,要求在判決前繼續將戴維斯關押在拘留所內。
然而,法官保羅 ·帕帕科再次釋放了戴維斯,指令他參加一個法庭判前援助督查項目——這種方法在一個被告走完整個審判程序期間可以幫助其免于拘押,在拘留所之外接受訓導。
“我極其惱火,”貝克曼說道,“得把他關起來。”
戴維斯不久因非法持有槍支罪而承認有罪,他面臨著可能在聯邦監獄待上十年的懲罰。在等待判決的數月期間,貝克曼、戴維斯和法庭指定的被告辯護律師每個月都要與法官帕帕科會見兩次。
“我心里充滿疑問、失望和不耐煩,”貝克曼解釋道,“我是一個公務纏身的檢察官,我有許許多多其他事務要解決。”
戴維斯對于判前會見不抱希望。“我認為她會對我進行無端指控,”他說,“我了解這套司法制度。沒有法律平等。”
因此,檢察官與被告在2014年1月的第一次會見時都是以形而上學的觀點看待對方的。那天身高1.9米、留著小胡子的戴維斯以面無表情、對任何人都不直視的態度來到現場。他似乎對一切都很麻木,幾乎不愿意說話,與身高比他矮差不多30厘米的貝克曼保持著一段距離。這位身穿黑藍色制服的女檢察官令戴維斯想到了那類態度嚴厲的中學校長的形象。而貝克曼則只抱有一個目的:將戴維斯關進監牢。

戴維斯
二
貝克曼生活在一個嚴謹的世界——被告要么有罪,要么無罪。戴維斯則生活在一個灰暗的世界,一群固化的人群——游離于大多數法律之外。這個世界的人們以其自身的法則和符號在社會中求生。
戴維斯在他父親被槍擊身亡后曾分別跟隨母親、姑媽生活,也被其他人托養過。八年后的一天,九歲的戴維斯因為用玩具槍嚇唬同學而被送進了少年管教所待了一段時間。從少管所出來之后,他進了一所中學,但只待了一年就被除名。戴維斯14歲時,他的一個密友被槍殺,這給了他很大的刺激。17歲時,他因為搶劫一個販賣假毒品的人而被判入獄。
“我不讓任何人接近我。我不在乎是否在年輕時就死去。”戴維斯說道,“我母親總是說除了上帝,不要害怕任何事。”
一月份過去了。
接著是二月份。在一次又一次的會見過程中,貝克曼和戴維斯作為起訴方和被告方開始時是抱著機械式的態度參與的。每次等待法庭的會議室開門之際,他們總是各自選擇位于入口處兩側的長凳坐著。在會議室里,貝克曼會獨自坐在一張桌子的旁邊,而戴維斯和他的律師坐在另一張,法官帕帕科則坐在法官席上主持會見。
三月份過去了。
接著是四月份。難以準確地判斷究竟是什么事改變了對立雙方兩個人之間的態度。貝克曼和戴維斯都記不得具體的日期、時間或者其他的細節。
或許轉折點始于某一天貝克曼決定不再端坐在遠離戴維斯的入口處的另一側,而是主動走過去詢問戴維斯,她是否可以坐在戴維斯身旁。“我與他坐在了一起,因為我終于感到坐在他身邊并沒有什么不舒服感。”她解釋道,“我記得他很少說話,我認為他還沒有適應我。”
或許轉折點始于某一天戴維斯傾聽貝克曼談起什么事,然后笑了。“一個微笑,”他說,“是在很長時間后才發生的。”
或許轉折點始于某一天,戴維斯第一次為貝克曼托住門表現出讓女士先行的禮貌之后;也許是某一天他們倆在會見結束之后開始以說“再見”道別,而不是默默地一走了之。
貝克曼開始意識到戴維斯正試圖作出其人生中有著重大意義的改變,而這種改變源于他自己所采取的正確態度。不久,戴維斯在一家制作格蘭諾拉麥片棒的食品公司找到了一份在流水線擔任操作員的工作。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又被調到操作衛生設備的崗位。與此同時,戴維斯到波特蘭市一所社區學院注冊學習,在那里選修了幾門課程。
貝克曼注意到戴維斯從未對庭前會見產生抱怨情緒,也從未缺席過任何一次會見,盡管他每次都要從未決刑期者臨時居住的教習所乘兩次公交車趕到會見地點。在此期間,對于司法機構要求的任何一項規定,戴維斯都認真執行,在工廠工作也很努力,并且按時參加生活技能培訓課程。即使是以前喜歡的飲酒,也能做到不再過量。
三
在一次會見之后,貝克曼回到辦公室開始查閱電腦上的資料。她不經意中瞥見貼在電腦屏幕邊框的一段誡語。這段誡語出自一位先輩哲人,貝克曼最早從父親那里聽到了這段話,她一直將它作為座右銘勉勵自己。現在這段誡語似乎賦予了新的含義:
“付出一切努力做善事
尋找一切方式做善事
去到任何地方做善事
利用一切時間做善事
對所有的人們做善事
在你有生之年做善事。”
五月份過去了。
緊接著,是六月份。
2014年9月是決定戴維斯刑期的月份,一天,戴維斯自豪地告訴在場的人,他的女友懷孕了,是一個男孩。戴維斯并且為自己的未來的孩子起了一個名字:小德庫安德利 ·戴維斯。
幾個星期后,貝克曼在塔吉特百貨商店為戴維斯和其未來的兒子買了幾本書。“我想讓戴維斯知道我很關心他和他即將出生的孩子,”貝克曼說道。“不過我也擔心我的同事們會怎樣看待這件事,因為一個檢察官購買禮物送給一個被告和他的孩子畢竟是極其不尋常的。”
“這些書改變了我對她的看法,”戴維斯說,“也改變了我對這一司法體制的看法。”戴維斯決定與過去的“老朋友”切斷一切聯系——潔身自好。“我不僅想成為一個永遠的父親,”他解釋道,“而且想成為一個嬰兒的爸爸。”
對于戴維斯的案子,貝克曼原本認為如何判并非難事,但是現在的情況卻令她夜不能寐。她覺得根據戴維斯如今的表現,應該給他重新做人的機會,作出一個與眾不同的司法判例。
六月的一個清晨,全家人都在熟睡,貝克曼坐在家里的電腦前給聯邦地區法官邁克爾 ·莫斯曼寫了一封信:“如果把戴維斯送進監獄,就會留下又一個幼兒讓一個單親媽媽來撫養;而如果給戴維斯一個緩刑的判決,那么當他的兒子出生的第一天,說第一句話,邁出第一步之時,戴維斯作為父親就可以在場。我們的政府聲稱要為單親父母和子女提供幫助,努力改變父母缺失對子女的影響。本法庭對戴維斯先生的判決所起的范例在阻止父母缺失的惡性循環中很可能起重要作用。”

檢察官貝克曼
在宣布判決的那天,戴維斯與貝克曼在法庭外的走廊上見了面。他當時正在穿一件深色西裝,看到貝克曼走來,便站了起來,迅速穿上衣服,然后微笑著對她說道:“瞧,我現在的著裝看上去與你差不多。”貝克曼則以微笑回應。隨后,戴維斯搶先一步,以女士優先的禮貌,為女檢察官推開大門。
在法庭上,戴維斯的律師和貝克曼請求法官考慮給戴維斯處以附帶條件的緩刑。貝克曼還向法官莫斯曼提出,要限定戴維斯,不可以涉足附近某些社區,禁止他與一些幫派成員交往,不定期地進行毒品檢測。她甚至告誡戴維斯,如果沒有治安官的批準,不要與那些會惹是生非的所謂朋友一起乘小汽車外出。
裁決之前,莫斯曼法官要求戴維斯對自己最近的行為作出解釋。
“我近來獲得一些機會來證明自己在生活中能夠做出某些與以往違法犯罪行為不同的事情……”他告訴法官。
法官莫斯曼隨后同意了檢察官和辯護律師提出的建議,當庭作出了緩刑的判決。雙方走出法庭后,貝克曼與戴維斯友好地擁抱了一下。
“我在哈佛法學院學到了許多法律知識和條文,”貝克曼指出,“但是老師并沒有教我為何一個20多歲的,生活在治安環境惡劣的社區的非洲裔青年要攜帶槍支在身邊,也沒有老師教我是什么原因引誘青少年們去加入幫派。我了解法律,我可以照章辦事。但是在沒有完全了解一個人的具體情況下作出正確司法判決是頗為困難的。”
四
第二年,戴維斯當上了父親。雖然他并沒有與兒子生活在一起,但是他經常探望兒子,給兒子朗讀貝克曼送給他的書籍,而在他兒子的這一年齡,他自己的父親已經被人槍殺了。
“我小時候每次看到其他孩子都有爸爸時,都會感到十分悲傷,”戴維斯回憶道,“現在我有了兒子,我能夠與他談話,擁抱他,親吻他,唱歌給他聽,而他每天晚上都能聆聽著贊美詩入睡。”
檢察官貝克曼女士的生活也變得更加美好。2015年6月5日,她成為了俄勒岡地區的聯邦治安法官。在當地法庭舉行的宣誓就職的典禮上,貝克曼的家人、朋友、地方官員、檢察官們以及刑事司法系統的代表們歡聚一堂。當貝克曼與家人步入禮堂時,她一眼就見到戴維斯正坐在后排的一個座位上,這一情景令她十分欣慰。她隨即向戴維斯點了點頭。而戴維斯也以微笑作出回應。
一個身穿西服的男子注意到了這一場景,便詢問戴維斯怎么會認識貝克曼的。
“她是曾經起訴我的檢察官。”戴維斯答道。
這個男子笑了一下,說道:“你是在開玩笑吧?”
“我說的是真的,”戴維斯平靜地說道,“她確實是涉及我案子的檢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