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軍 張曉東
(1.阜陽師范學院文學院;2.阜陽師范學院現當代文學研究所 安徽阜陽 236029)
鄉土精神的懷念與堅守
——評葛水平的小說《空山草馬》
王曉軍1張曉東2
(1.阜陽師范學院文學院;2.阜陽師范學院現當代文學研究所 安徽阜陽 236029)
《空山草馬》是葛水平的一篇近作,該作品延續了她對鄉土世界的觀照。文章以該小說為基礎文本,通過文本細讀,并結合藝術創作的基本理論,認為寫作在實質上是尋求認同的事業,進一步闡釋了葛水平為何會對鄉村、以及底層生命給予持續的人性觀照。此外,文章還沿用西方現代性的理論,從另一層面認為,鄉土精神的沒落,在很大程度上是現代化對鄉土的沖擊造成的。最后,本文更潛入作家的情感態度,試圖探討作家面對鄉土沒落所持的價值立場,進而得出葛水平對鄉土傳統的深情眷戀和執意堅守。
葛水平;鄉村世界;心理認同;鄉村傳統
《花城》于2017年第二期頭版推出了葛水平的中篇小說《空山草馬》。對于熟識葛水平創作立場的讀者來說,從處女作《甩鞭》開始,至長篇小說《裸地》,再至而今的《空山草馬》,她把最美妙的贊譽、最深摯的情懷都賦予了神秘的鄉土世界。葛水平對鄉土世界癡迷般地鐘愛,豈止是因為鄉村是她生于斯長于斯的故土,還是因為有他因的存在?
一
綜觀葛水平的小說,關注鄉村,觀照底層人物,始終是她樂此不疲的書寫主題。仿佛鄉土世界總有一種魔力,魅惑了她的靈魂,使她穿行在千山萬仞的鄉俗風情中。感觸著的,被感染著的人與事,漸在歲月的凝聚中成為她心靈的牽掛,成為她無窮無盡的創作資源。
《空山草馬》故事取材于一個叫黑山背的村莊。小說敘述了曾經熱鬧、人聲嘈雜,60多口人的黑山背,不知什么時候沒了笑聲,整個村莊單剩下一位老漢、兩條狗和一只花貓。所有的歡笑、溫暖都消失在時光的深處,留給老人的是遙遠的回憶和深深的懷念。小說娓娓地道出了在現代化進程中,鄉村被淹沒,走向衰亡的現實境況。同時,也寄寓了作家對鄉村、對鄉民生命力深度的人性觀照。在創作談中,葛水平說,我懷念這個老人,懷念他的生,也懷念他走后無人的黑山背。此處三個“懷念”連用,凸顯了葛水平一以貫之的文學情致:1.對底層鄉民的關注;2.對鄉村生命的人性觀照;3.作家對鄉村現實的關懷。
但是,一個問題頗值得引起追問:為何葛水平在文學創作中,頻頻地把目光集聚于鄉村、底層鄉民、甚或是衰落的鄉土中呢?固然,她的創作拋不開童年生活以及久成的思維觀念,但從文學創作本身而言,又是什么情懷牽引著她,使她沉浸于鄉村厚土,并不惜筆墨地開拓著那片精神園地呢?
格非曾說,文學是一項尋求認同的事業。他所講的認同,既包含創作者對自身的認同,又囊括了文本對于接受者,對過去、現在、未來的歷史性認同。同理,葛水平選取黑山背作為創作素材,刻畫郭臘替般的底層小人物,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基于創作者對創作對象的認同。正如我們所知,創作者的創作,是在審美經驗和創作動機下所進行的藝術創作。其中,創作動機正是創作者進行藝術創作的內驅力;然而,創作動機恰恰是創作者對創作對象的某種心靈契合、心理認同。雖說葛水平對鄉土的熱愛,是她的宿命,但是更源于她對鄉土社會深刻的心理認同。
鄉土社會之所以能引起葛水平的觀照,是因為鄉村滿足了她追求真實、自然、美好的特性。
所謂真實,就是指不摻虛假。表現于鄉村自然風物是確實的存在,呈現于人情交往中是真心實意;然而展現在人性的書寫上,是指人性的舒張。葛水平真誠地書寫著鄉村,過去的、當下的、以未來的鄉村風物、人性風情如一股股溪水流淌在她的腦海。在這條記憶的溪流中,鄉村自有它真實的呼吸、脈搏和心跳。她曾經寫過:“要知道地壟上的桑榆、村莊上空的馬糞味,才是鄉村的嘆息、歡樂和秘密?!薄班l村中的玉米地,村莊里的豬馬牛羊,大堆大堆的麥秸垛,磨亮的鋤把、鐮刀、向日葵、粗瓷碗乃至飽滿的麥粒,亦成為小小的精神寄托之所。因為他們著實代表著土地、代表著鄉村一種澎湃的生命和強旺的生機?!盵1](P131)這種真實感,雖說來自于生活體驗,但同時也正是這種真實性使葛水平產生了心理認同。真實的鄉村生活、風情以及社會,似乎有一種魔力,“蠱惑”著她,成為她精神深處的彼岸,帶給她無窮的懷念、無盡的尋求和無限的向往。在《空山草馬》即可洞見這種魔力的釋放。
“早些年村莊擁著鄉下真實的笑臉,幾乎村莊里的人都牽扯著親戚關系,走哪都是吆五喝六的。不知什么時候,村莊里的人就走失了,留下一些石頭房已經少了屋頂,少了屋頂的房子等于是張口要喊魂了?!盵2](P6)
這是《空山草馬》開篇首段的兩句。前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前一句描述了一個真實、熟識、熱鬧的鄉村。那里充滿溫情,心境、人性都得到了自然地舒張,是世外桃源般的中國鄉土社會。其中,文字不乏作家有意或無意的藝術遮蔽,但更多呈現的還是對真實鄉土的禮贊。后一句是對鄉村衰落、破敗境況的真實摹寫。鄉村衰落是現代化進程下必然的現象,但鄉村作為作家情懷寄托是精神園地,葛水平表現出悲傷、惋惜、無奈多重情感的復雜交織??梢苑浅4_定的認為,鄉土社會對于葛水平來說,已然成為她無法拋舍的情結。
鄉村能引起葛水平的心里認同或創作欲望,還在于鄉村的自然性和美好性。自然性,意味著處于環境中的主體,內心的情狀、完整的人格和獨立的精神得到充分的自由。在葛水平的筆下,自然是那遼遠、蒼茫的天,厚重的土地,人則是天地間最卑微的物事。人存于自然,合與自然,是自然的一部分。她曾如是寫道:“在鄉村,大片小片的樹林依然保持著季節特有的蒼黃;在鄉村,空氣就像濾出林間的泉水,透徹明亮;在鄉村,人的身體披滿了干細的黃土,幽曠出一種自在的潔凈;在鄉村,一顆焦慮煩躁之心會歸于平復。當我回到城市的時候,我旅途中的情感常常無從放置,我知道,當我有一天‘弄不出東西來’的時候,我一定得置身鄉村。”[3](P22)這段文字葛水平寫得非常抒情,卻也道出了鄉村在何種意義上使她產生認同。
首先,鄉村的自然性使她產生了心理認同。鄉村的壯烈、博大、深沉、多姿、典雅和俊秀,契合了她內心諸多的情感、情愫,并長久的積攢成了她寫作豐富的素材,同時成為她尋求心理認同的過程。概言之,葛水平對鄉村的極力書寫,也是求得認同的歷程。
其次,現代化發展的不平衡給予她更多是心靈的隔膜,這也是她把目光投向農村的重要因素。毋庸置疑,當今城市現代化發展已達到很高的水平,物質水平和科技化程度都取得前所未有的進展;與之相反的是,物質發展的同時,也引起了人與人之間心靈交往的隔閡。對于崇尚自然的葛水平來說,“現代城市高度的物質文明,非但沒有給她帶來愉悅,反倒成了她鐘情的曠達,自然、閑適生活方式的一種威壓;加之,不斷受到商業文化浸淫的人與人之間交往理性的、實利的擇取態度,使她很難將自己楔入城市生活的模槽。”[3](P86)然而自然的、自由的、懷有原始生命力的鄉土世界,才是她身之所往,心之所向的地方。鄉村如一片凈土,是她精神的寄所;可以使她焦灼、憂慮的心神得以平和、安寧。因而,她也曾毫不隱晦地說:“是鄉村給予我田園牧歌的情調和安謐寧靜的氣息?!盵3](]22)
不可否認,許多小說里,葛水平都不惜筆墨地書寫著對鄉村美好自然屬性的心理認同。而《空山草馬》中對黑山背的書寫,也是此類的持續。
“原來的黑山背有十幾戶人,大小人口60多個,一天的時間不夠忙亂,雞飛狗跳,人聲嘈雜。黑山背依山而建的石頭房參差不齊,屋后的人很可能把前屋的屋頂當作自己家的院子,熱鬧起來,屋頂上是黑山背人的飯場地,屋下的人坐到自家院邊仰起頭來聊天,話頭像長流水似的,在高高矮矮的院落中來來回回的穿梭,誰家的屋頂上沒有過機會凌亂的笑聲。[2](P7)
這段對黑山背的摹寫,葛水平極盡地寫出了鄉村原生態的生活圖景:熱鬧、嘈雜,喜樂、美好。“話頭像長流水”,笑聲從誰家的屋頂凌亂地飄過,讀起來不自覺心向往之,似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式的世界,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然而,透過語言,深入思想層面,非??隙ǖ恼f,這段話的書寫是懷想式的書寫。其中,不缺乏的是葛水平對于鄉村生活情景的眷戀好和認同。總言之,她對鄉村禮贊,既是對鄉村美好自然屬性的認同,同時在某種程度上又是對城市現代化的規避。
二
不可否認,葛水平對鄉村觀照的同時,對底層小人物給予了過分的關注。如果說,對鄉村的持續觀照,是因為她對鄉風民俗的鐘愛;那么對底層鄉民的書寫,則意味著她對鄉民精神的贊賞。
葛水平對鄉民精神的贊賞,主要在于底層鄉民自身所具有的美德更能使她產生認同。在此,拿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稍作闡釋。在藝術的審美與審丑下,我們會發現,相比于擁有知識、美貌、權利和富貴于一身的副主教克洛德來說,敲鐘人卡西莫多卻是雨果極度贊揚的形象。同時,亦可洞見小說家摒棄了“以社會地位為依據的判斷標準,轉而采用了以道德為依據的判斷標準”,[5](P128重新闡釋了藝術的目標是為了發現真、善、美。在葛水平小說中,底層鄉民最美好的品德主要體現為厚實、善良和堅韌不屈。
一、厚實。眾所周知,人物的性格是構成地域文化的靈魂。地形地貌、以及水土和地氣長期地恩養著地域中居民的性格和品德。太行山山勢嚴峻、道路崎嶇不平,致使交通不便;更加上地處黃土高原,土壤貧瘠,又兼連年缺水,直接導致當地居民只能憑靠出賣力氣與天地相爭。與天地抗爭,來不得半點虛假,故而長久地形成了當地山民樸實、厚道的性格特征。在葛水平的小說里,對性格厚道的人物形象給予了過多的贊譽。韓沖、賀貴喜、韓耀亮……郭臘替都是非常重要的形象代表。
《喊山》里的韓沖面對從山外來的臘紅一家人,不但把自家的石板屋讓給他們住,還不時地從生活上周濟他們。在臘紅被誤炸死后,韓沖既出于愧疚,又發自良心,無論生活上,還是精神上都竭盡所能地幫助紅霞和她的孩子,因而紅霞長期壓抑的人性才迎來了復歸,重新體驗了自由與情愛的喜悅。這些極為鮮明地證實了韓沖忠厚老實的美好品德。
郭臘替也是忠厚性格的典型人物形象。非常懇切地說,郭臘替之所以能引起葛水平的共鳴,正是因為他的性格魅力。在小說中,韓路平死前留下“遺愿”給郭臘替和媳婦王翠平,就是自己死后,他們兩人不能搭話。對于這樣的遺愿,郭臘替不免有些憤憤,雖然想著在生活中能幫襯王翠平,但是心理依然堅守著所謂的“承諾”。因而可見,郭臘替雖有愚忠,但還是足夠厚道的。而后,查護林防火的人意外燒了山,寶福為了掩飾上級所犯的錯誤,欲借郭臘替和王翠平不搭話的情況,轉嫁于王翠平。郭臘替卻極不贊成,不想冤了王翠平。在此,郭臘替又一次凸顯了他不欺瞞,忠誠厚道的品格魅力。
二、良善。對人性良善的發掘,同樣是葛水平小說一直延續的主題。故鄉的山水、風土、人情、俗事是她文字書寫無窮的資源,而故鄉從歷史傳統中延留下來的精神和品格附身于她,滲入靈魂,更化為她“神”性的追求。在散文《歸于靜的寫作方式》中她說,母親告訴她的經驗:“善是一個人的氣場?!贝_切地說,良善,已不僅成為她自身性格的堅守,更是她以筆為器開拓人性世界的精神渴望與訴求。小說《空地》中的張保紅用良善和寬厚來應對他人的嘲諷和譏刺,《地氣》中的王福順用良善來調解來魚和德庫兩家的摩擦……《空山草馬》中,良善更如一道穿越靈魂峽谷的河流,不但貫穿于故事中的細枝末節,而且在穿梭中,使丑惡更加丑惡,良善愈見良善。
韓路平死后,郭臘替和王翠平雖不搭話,可暗地里王翠平幫著郭臘替割麥子,郭臘替既同情又感激王翠平,表面上的不搭話,并沒有影響兩人間的溫情相待,其中良善所起的作用是非常明顯的。后來,在寶福的欺詐下,兩人產生空前的嫌隙。而嫌隙的緣由在王翠平看來,是郭臘替誣賴她燒山,是郭臘替喪了良心;郭臘替也對王翠平有了憤恨,原因是王翠平污了他的名聲,要毫不猶豫地去和王翠平對證。在整篇故事的構架中,時刻伴隨著良善的存在與喪失。因有良善,二人相處甚好;兩人產生嫌隙,皆因雙方認為是對方喪失了良善之心。
然而,具有反諷意味的是,在郭臘替和王翠平良善形象的比較下,村長寶福、副鎮長魯希望虛偽、丑惡的嘴臉顯得更為明顯。為了掩蓋燒山的真相,在魯希望的授意下,寶福為了巴結領導,不顧真實情況,意欲把責任推向王翠平;而后又在欺詐王翠平時,用盡伎倆,把燒山的責任推給了郭臘替。而真正的燒山人卻是市領導的兩個朋友。一連串的事件中,寶福虛偽、丑陋、為了權勢出賣靈魂的嘴臉愈見精細。
《空山草馬》對人性的丑惡給予了無情的揭露,同時也對人性的良善賦予了極度的贊揚。正如她所說:文字“是要強化它無限的真誠和無限的善良”[6](P255)。
三、堅韌。葛水平對鄉民堅韌的品性,更是給予了竭力地展現。不夸張地說,在褶皺連綿的太行山里,像郭臘替一般的鄉民,處處可見。他們個個人性敦厚質樸,心地良善誠實。但是郭臘替之所以能引起葛水平的共鳴,在更大意義上,是因為郭臘替堅韌的人性品格,同時也是區別于普通鄉民的關鍵特點。在小說里,最具代表性的是,黑山背作為鄉村沒落的文化符號,他以英雄主義的精神執意地堅守著鄉村。
“所有黑山背塌落的和沒有塌落的屋門上都貼著紅紅的對聯,對聯上沒有鞋子。這些對聯都是郭臘替貼上去的。只要一個人在,黑山背就得有個村莊的樣子。郭臘替起身潑掉茶缸麗麗的水,走到柴火堆前抽出一根柴,要生火做飯了。斑駁的石頭墻上生出了一大片苔蘚,苔蘚襯出她蒼老的影子,他長嘆了一聲說:我吃飯是為了好生出力氣來死啊?!盵2](P7)
從上看來,郭臘替不再單單是一個普通的鄉村群眾。面對村莊的消失,他固然悲嘆,可并沒屈服,而是用實踐行動來與不可更變的現實挑戰、對抗,仿佛是一位英雄的化身。他在村莊所有的屋門上貼對聯是最好的見證。更為震撼人心的是,他自言自語的話:“只要村莊有一個人,黑山背就得有個村莊的樣子?!边@使他的形象瞬間高大偉岸了起來,而緣由則是他顯現出了堅毅不屈的精神。不過,富有悲劇意味的是,他對現實的境況是非常清楚的,他明白在即將不遠的歲月里,黑山背就要亡了。他盡管在竭力地堅守、拯救鄉村,但是現實況狀也迫使他顯得落寞、悲涼。簡言之,英雄精神使郭臘替超越了他身份的本體,而現實的悲涼又使他顯得真實可感。這或許就是郭臘替能引起葛水平共鳴的精神品格。
三
在現代化日益加速的發展過程中,鄉村的沒落已然成為無可爭辯的事實。不過這種沒落的表現是復雜性的。既表現在自然風貌上——鄉村的荒無人煙;同時又潛藏在文化中——鄉村傳統文化的黯然離場。同理,這種現實的境況,對于持續關照鄉村的葛水平來說,所引起的情感態度也不得不呈現為多重交叉的情況。
一、表層風貌上的沒落。在現代化、城市化的沖擊下,城市以極其巨大的誘惑力,誘使鄉村年輕人逃離鄉村,涌入城市。在這場人流涌動大潮中,鄉村宿命般地走向了蕭條、沒落。年輕人的流散,對于鄉村來說,產生最直接的問題之一就是生命力的難以存續。接而就是留下的建筑不再作為家的象征體,而變為了空落落的窠臼;更嚴重的是,與鄉村聯系最為緊密的田地,也日漸荒蕪。絲毫不言過其實地講,如今的鄉村已然走向悲涼,正如一曲哀歌面臨著曲終人散的悲劇命運。
前文已述,對鄉村的關照,已是葛水平不可拋去的情結。自然而然,當下鄉村沒落的境況,也成了她書寫的使命?!犊丈讲蓠R》里,曾經60余人,整日里熱鬧、喧囂的黑山背,而今一位老漢,只剩下兩條狗,一只貓,以及肆意瘋長的荒草和四周連綿不絕的深山。黑山背所有的年輕人都出了山,村莊已經沒了人氣,縱使郭臘替多想讓黑山背恢復村莊的氣息,但也只能被最可怕的兇器,不是皮肉,是比皮肉更柔軟的東西——村莊的消失,刺得疼痛不堪。還有,令郭臘替更不能接受的是,當他走近村莊里,那些塌落的屋子跟前時候。他一生都沒有,也不敢想的事竟然實實在在地發生了。塌落的房子,不只埋葬了過往,更意味著鄉村沒有了希望。而在小說中,葛水平大篇幅對鄉村過往的回顧,也不過是懷念過去,悲嘆現實罷了。
二、鄉村文化的沒落?,F代化對鄉村的最大的沖擊,莫過于鄉村傳統文化的悄然衰亡。吉登斯在《現代性的后果》中說:“現代性是一種獨特的文明的模式,他將自己與傳統對立,也就是說,與其他一切先前的或傳統的文化相對立。”[7](P197)鄉村的傳統再也不擔負歷史的重擔,不得已從舞臺中黯然退場。
在《空山草馬》中,鄉村傳統精神的沒落表現得極為明顯。首先就是孝道文化的衰亡。從古以來,孝道既有其文化理念,同時有制度禮儀??梢哉f,中國文化,從很大程度上講,即孝的文化。梁漱溟先生更將 “孝”作為了我國文化的第十三項特征,認為“孝”堪稱中國文化的根核所在?!犊丈讲蓠R》以極其悲涼的書寫方式,描述了黑山背“孝”文化已不再具備其主體內涵,完全淪為形式化的表征。小說中,葛水平描寫韓路平和王翠平死后,前來吊孝的兒孫、親戚們的場景,讀來不勝悲涼。
“她就勾著頭看前來吊孝的侄兒外甥們,他們和自己的兒子一起有說有笑,死鬼韓路平在地上,沒有人能驚擾了他,他的死亡對所有前來吊孝的人都是一個任務,沒有悲傷和難過。”[2](P10)
“郭臘替走進王翠平的院子里,挽著他準備好的東西,沒有人和他打招呼。他看見回黑山背奔喪的人,這些人臉上沒有悲傷,他們嬉笑著說著山外的事情,山外真是一個巨大的誘惑啊,那誘惑讓黑山背奔喪人忘記了哭聲。地上的棺材只是一個擺設,王翠平躺在里面,永遠都不會和他說話了?!盵2](P26)
這兩段讀來,令人不勝唏噓。短短十余年,鄉村的“孝道”已然在山外的巨大誘惑下“滌蕩”殆盡。喪葬禮俗不再是非常莊重、嚴肅的事情,似乎是村莊人聚集在一起調笑的媒介了。生者對死者沒有哀思,虔敬遭到了喪失;子孫輩對父母的離去沒有難過、悲傷;厚重的恩情被截斷了。與之相反,他們所討論的話題是那個充滿誘惑、物質化的山外世界,他們已不再是“鄉村人”,已然在現代化欲望的大潮下被物化、被異化。傳統被拋之腦后,不再與他們相關。
另外,《空山草馬》在最后一節,還著意對鄉村年味的消失給予了書寫。葛水平在早年間寫得散文《好時辰—年》是這樣的。
“年的盛典是故鄉人用腳力和體力走過來的,就算是一年辛苦,走到年前了,該磨豆腐了,該殺豬了,該宰羊了,絲毫不敢含糊。村莊被年味罩得霧氣彌漫,這樣的熱鬧是時刻與別人的生活緊密連在一起的熱鬧,每家每戶都把年看得很重,這種周而復始的熱鬧,是稼穡父母春播冬藏的盛大典禮,是人生五味甘苦的春華秋實?!盵6](P1)
時過多年,如今的黑山背年的況味是消弭殆盡了。
“平靜的黑山背響了一串兒長鞭,兩只狗沖著鞭聲叫了很久。假如沒有這一串兒長鞭,黑山背該有多寂寞啊……年揪著疼和他一起黑了亮了。年就過了?!?/p>
在這里可以看出,雖然葛水平想對鄉村再次給予溫情的關照,但也被種種的現實境況挫傷了,反添了濃濃的悲涼。正如她在創作談中說,黑山背不可能去全方位配合詩意。許多生命的消失被遺棄,這些生命的垃圾必定是文學的財富。
三、作家的情感態度。葛水平極其坦白地說過,她情感的結一直系在鄉村。鄉村與她來說,已經不只是生于斯長于斯的地方,更是她精神的棲息地、靈魂的憩園,是她走向文學創作永恒的根與魂。面對如今走向沒落的鄉村,她充滿了惋惜、哀嘆,卻又無可奈何,畢竟個人的愿望抵擋不了現代化風潮對鄉村的沖擊。那個曾經熱鬧的、真實、美好、自然的鄉村,只能永遠存留在她腦海深處,成為她最為深切的懷念。
固然,面對鄉村的沒落,葛水平充滿了無奈、哀嘆,不過葛水平更加清楚地意識到現代性給鄉村傳統文化所帶來的災難性后果,因此,她轉向了對現代性的反思、批判的立場。
《空山草馬》全文看似沒有涉及對城市現代化的批判,但細思起來,其中對現代性的藝術批判精神卻是時刻存在的。在小說里,葛水平極力地書寫著黑山背這片凋謝的土地上的故事,她贊美這里人性的真實、自然、美好,描繪這里人的淳樸、良善……這些看上去是對鄉土文明的禮贊,但反過來思考,這何嘗又不是對現代城市化的規避和批判呢?倘若這里的批判性尚不足,那么,在小說中描寫前來黑山背來吊喪的場景,諷刺力度是足夠鋒利的。葛水平在創作談更鮮明地把批判的對象轉向了山外的誘惑。她寫道,黑山背沒有亂事,如果有也是山外帶進來的,人把欲望和謊言帶進來,把廉價的同情和憐憫帶進來,把好奇和慌亂帶進來。任何假裝崇高圣神的行走,如太局促,太匆忙,太功利,就是魔道,而樸素的最后標志與最后完成的必定是一顆自然心。
在對現實境況的無奈,對現代性批判的同時,葛水平毅然站在了傳統的立場上,為屬己的鄉土、田園吟唱著哀惋的挽歌,進而走向了對鄉土文明堅守的道路中。現代性對傳統的沖擊,并沒有使作家的情感走向頹廢,恰恰相反,她以更加親近的態度來關懷這片鄉土,“用悲憫和接納切近地去體會和理解那片災難深重的土地上生長出來的生命和文化”,[8](P633)為這片即將消失的鄉土、精神家園吟唱、呼喊、求救。故而,誠如葛水平一般,她以筆為旗,站在鄉土傳統即將落幕的余暉里,既飽含深情與眷戀又執著堅毅地為傳統譜寫著最美妙的贊歌。
[1]葛水平.心靈的行走[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2.
[2]葛水平.空山草馬[J].廣州:花城出版社,2017(2).
[3]葛水平.觀色[M].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15.
[4]陳繼會.中國鄉土小說史[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
[5][英]阿蘭·德波頓.身份的焦慮[M].陳廣興、南治國,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
[6]葛水平.我走我在[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4.
[7][英]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M].田禾,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
[8]楊春時.中國現代文學思潮史下[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
I206.7
A
2095-0438(2017)11-0063-05
2017-06-22
王曉軍(1989-),男,山西長治人,阜陽師范學院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張曉東(1965-),男,江蘇淮陰人,阜陽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心路歷程研究、朱自清研究。
[責任編輯 王占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