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謙慎
大約在1983年的一天,當時正在北京籌備第一屆全國中青年書法家作品展(初展在南昌)進京展出的張鑫先生對我說:“我給你看一件書法作品?!闭f完,他拿出一張很小的照片(約5×10厘米)。雖說當時的攝影、出版印刷條件都遠不及今天,但是,照片上的書法作品卻讓我震動:字是行楷,樸厚是其基調,流動的點畫中,洋溢著濃郁的書卷氣。正是氣息和格調,讓它和時風拉開了距離。作者就是章祖安先生。張鑫接著介紹,章先生是陸維釗先生的弟子,于國學深有研究。那時的信息交流遠不如今天發達。對章先生的了解也就如此了。不過,章先生的大名我是從此記住了。兩年多后,《書法研究》1986年第2期刊登了章先生的長文《模糊·虛無·無限》??吹贸觯孪壬菚r很關注文化界的一些討論。但與許多當時參與中國文化藝術討論的人們相比,章先生的舊學功底要好得多,他熟悉中國古代文論和藝術理論,對當代西方學術新思潮予以關注,又有創作經驗,所論不但時有新意,且往往能切中肯綮。
拜讀章先生那篇大作后不久,我便出國留學了。讀書之余,我繼續關注國內的書法研究與創作。在《書法研究》1987年第2期上,我再次讀到了章先生的大文——《“心畫見君子小人”辨》,不但其中的許多觀點深獲我心,它所展現的文章之法也引起我的注意。章先生善于比喻,經常援引生活中的普通例子來舉一反三,饒有幽默感的行文中,又貫穿著嚴謹的學理和論辯邏輯。古代經史中的典故,隨手拈來,文言中又常夾雜著非??谡Z化的白話文,可讀來非但沒有絲毫的不協調,還有著相當獨特的節奏感和魅力。這篇文章使我對章先生的學術風格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只是遠在大洋彼岸,每次回國作研究,又總是來去匆匆,沒有機會向章先生請教。
2004年夏季,章先生到上海辦事,我正好在暑假回上海探親,在牛子兄的安排下。我到章先生下榻的酒店拜訪。那次會面,我們就當代文化和藝術的大環境面臨的問題交換了意見??吹贸?,章先生一直關心著中國文化的走向。由于時間比較短。那次拜訪未能就藝術向章先生作更多具體的請教。2009年夏季,我專程到杭州拜訪章先生,在西子湖畔與章先生作竟日長談。那天,章先生帶來了兩個自作小手卷,使我得以近距離地觀賞他的書作。二十多年前我從照片上感受到的濃郁的書卷氣依然如故,所不同者,點畫更為凝練而生動,這除了得益于《石門頌》和黃石齋的小字外,似乎也多少受到了馬一浮先生的影響。最為難得的,便是手卷所顯現出的作者深厚的文化底蘊。
這一底蘊當來自章先生對中國傳統文化通透的理解。其實,那次拜訪,除了觀賞那兩件手卷外,更多地是聆聽章先生關于文史、音樂、武術的見解。章先生對中國文化的淹博,除了他自己的天資和努力外,當和他的師承相關。書法界的人們大都知道章先生是陸維釗先生的嫡傳弟子,比較少的人知道,章先生在杭州大學中文系學習時,還曾親灸國學大師姜亮夫先生和詞學大家夏承燾先生。近年來,我受張充和先生的委托,編輯《張充和師友書畫選》。在她收藏的一個匯集了四十多個現代文化界名宿(如胡適之、梁實秋、趙元任等)墨跡的手卷中,也有姜亮夫先生瘦勁清朗的行楷題字。難得的是,姜夫人陶秋英女士的墨跡也在卷中。陶女士的字清秀嫻雅,氣格之高,遠非當今所謂的“美女”書家們可以望其項背。充和先生告訴我,陶女士是治兩漢文學的學者,曾在充和先生父親開辦的蘇州樂益女中執教。當時在外地大學任教的姜先生在假期去探望妻子,充和就請這對學者伉儷題字。我為此專門向章先生了解了姜、陶二位先生一些情況。
章先生當年學習的環境,和今天大為不同。在章先生求學的時代,不但許多對中國傳統文化有精深研究的前輩還健在,教授們和學生們的關系也單純而親密,對于愿意請教的學生,老先生們總是傾力相授。在前輩的教導下,章先生的學術研究承繼著余英時先生所說的“以通馭?!钡膶W術傳統,“即一方面盡量擴大知識的范圍,另一方面則力求打通知識世界的千門萬戶,取得一種‘統之有宗,會之有元的整體理解”;“在中國學問傳統中,文、史、哲是‘不分家的。但這并不是說,中國的文、史、哲真的沒有分別,而是說,它們都是互相關聯的,不能在彼此絕緣的狀態下分途而孤立地追求”(余英時《張充和詩書畫選》序)。章先生的學術研究包括易學、史學、小學、文論,可以說文史哲都包括了。和先賢不同的是,章先生的學術活動主要在20世紀的下半葉展開,所以在他的著作中,我們也可以看到他援引西哲的著作,以及對當代文化批評、現代科學(如生理學、心理學等)、社會學乃至當代詩歌等的關注。章先生把視野投向了當代學術的前沿,體現出新時代的“以通馭?!钡膶W術品格。
2003年,章先生在自己的論文集《中國傳統文化與中國書法藝術》的序言中。提出了“全人格”的觀點:“藝術欲達最高之境,必又與全人格有不可分離的關系。聰明秀出之輩,于優秀傳統文化中吸取精華以自養,實乃天性使然;而此種養分又促使其人格發展之健全,至最后,文化、技藝、人格混然為一,從而成就其‘全人格?!笨梢哉f,在藝術教育日益變得專業化,學科之間的分際也越來越明顯的今天,章先生不但提出了“全人格”這一重要的藝術理念,他本人還是這一理念的實踐者。
杜子美詩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倍愎庹摃疲骸白鲿荒懿粧瘢蜷e窗游戲,都有精神處,惟應酬作答皆率意茍完,此最是病。今后遇筆研便當起矜莊想。古人無一筆不怕千載后人指摘,故能成名?!弊罱?,我通讀了章先生的文集,其中有些文章是~多年后的重讀,深感它們都經歷住了時間考驗,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理論佳作。章先生以學問為千古之事,作書刻印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們看他的《石門頌》臨本、有黃石齋遺韻的小字、氣勢磅礴的榜書、他刻的“佛魔居”、“佛魔”等印章。沒有絲毫的茍且,卻又沉著而生動,筆筆刀刀“都有精神處”。
章先生的書作展不久就要開幕,我寫下自己讀他的書、觀他的字的一些粗淺體會,就教于章先生和觀眾們。
章祖安
章祖安先生,1937年生,中國美術學院教授,書法學首任博士生導師。他不僅是中國高等書法教育的拓荒者、實踐者和領路人,也是當代書壇卓越的學者型書法家。先生具有全面的國學修養,曾受業于陸維釗、夏承燾、王煥鑣、胡士瑩、姜亮夫、任銘善、蔣禮鴻、徐朔方等一流名師,在傳統文史哲領域均有成就;他的書法實踐造詣非凡,不僅于書法理論中創立新說、引領書法創作的發展方向,而且植根傳統,功力精純,富于變革,意蘊深厚,將理論與實踐緊密結合,重塑古典書法的美學風范,創造出獨具特色、正大渾穆的書法風格,有著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學術和藝術價值。